那条一到下雨天我们就从家里炉子掏出煤屑填水坑,搬砖头搭过脚石的泥巴小路渐渐被铺上了石块,洒上了水泥。
那棵用自然肥料浇灌的枣子树早已不再开花结果。
池塘里没了大白鹅和野鸭子,猪圈鸡舍也早已被夷为平地,秋千找不到悬挂的树干。
我也不再东家跑西家串。
去年过年回家,家门口的那条路我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实在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当脚踢到了地上的一颗被虫蛀得只剩斑驳的茎丝的皂荚的时候,我才忽然的发现路旁挂着哗啦啦响的皂荚的皂角树只剩下一桩黑黑的墩子。
这墩子孤零零的蹲在水泥路挖出的一块土地上,终于也像一个独自垂暮的老人那样不声不响。
我不知道这棵皂角树活了多少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它就早已站在那里,我仿佛在树下玩耍了很久,以至于不再抬头确认它的存在感,它却终于还是在我快要遗忘的时候忽然消失,让我突然的的怀念。
怀念一段向日葵般的时光,怀念几位阳光般的老人,想起岁月的奢侈与残忍,想到生活的馈赠和索取。
我在嗖嗖的冷风中坐在树墩上,小狗趴在我的棉鞋上取暖,就像很多年前的冬天时常有暖阳,我提着奶奶最爱的小火炉坐在皂角树突起的老根上,听几位爷爷奶奶说我不曾见过的以前,听树旁拴着的那头老黄牛闭眼磨着宽宽的牙。
在那皂荚树下,我似乎仍能听见三爷的老烟嗓和一地的烟灰铺屑。
三爷拿着生长了很多年的竹根做的烟斗,将烟斗的烟灰磕掉,捻一团烟丝放进去,吐一口舒服又呛人的烟雾,三爷的烟瘾极大,只要他坐着,就不会轻易放下烟杆儿。我后来也渐渐发现,三爷不用儿子买的铁烟斗,也不吸买的纸盒里的烟,他的竹根烟斗,竟陪了他最长的时间。
三爷爱吃硬邦邦的白面饼和放很多辣椒壳的煮白菜大肉,这两样的味道也的确很好,我曾经为了在三爷家吃晚饭而帮他扫地和掏耳朵,我们俩在夕阳还很亮的时候坐在三爷家门口的石墩上,我用棉花球搅着三爷偏在我面前的耳朵,他门口的那棵枣树还结着小小的枣儿,头顶皂荚依旧随风哗啦啦响。
三爷家的枣子是我夏天的盼头,每次走到那里,我都要抬头看看,枣树叶的缝隙里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青绿的小点点,然后等着它变大,变黄,变红,我注意着它的变化,这样就可以在一个午睡的时间里,叫上小我一岁的伙伴用木棍小心的将枣儿敲下来。后来我发现那棵枣树的枣儿大都没有街上卖的个大,但是街上卖的一样大小的却永远没有那棵枣树的枣儿甜。
三爷曾经是有手艺的木工,我在他的床头柜里看到过他的木工工具,我们家的洗脸架也是三爷的作品,我想我一直记得三爷是个有手艺的人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在他刨木板的时候哭闹着让他给我做一辆小火车,我还记得三爷一直没有理睬我的哭闹,小火车最终没有做,我却在第二天看到了一把木宝剑。
也许那时候的我不会知道,三爷其实没有坐过火车,也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模糊的外廓,而那宝剑也许则是三爷小时候见过最多的玩具吧。
三爷有儿子也有女儿,也都是有好工作的人,三奶很早就去世了,儿子也多次想把三爷接到工作的城市,三爷去过几次,每次都没超过一星期,有一次还把她孙女的会动的蝴蝶发夹带回来给了我,他把发夹戴在我那剪的像男孩子的短头发上,老烟嗓呵呵的笑起来。
直到现在,我反感人们吸烟却对拿着烟斗的老人家格外亲切,仿佛一种久违的温暖,后来三爷在某个下雪后的夜晚摔倒在了雪地里,却再也没有睁开眼骂几声“狗日的”。他离开的那时候我还在学校里,等到我周五回家,也只是看到路上厚厚的鞭炮纸屑和银钱,还有那消失了的石墩和木门。
三爷不在了,我记得自己没有哭,也许是自己的年纪小,也许是一时真的并没有感觉到他不在会发生什么。也确实,没有发生什么。
在家乡传统的丧礼仪式里,我看到的更多是活着的人轻声的怀念,和发自内心的释然,没有什么止不住的悲伤,就好像离开更是解脱。我在后来的忙着赶厚厚的作业的时间里,似乎真的开始忘记他的存在,也在迅速习惯没有这个人的生活,小孩子的心总是会这样 ,还没有长大到能够长久的怀念某个人,某些事。
只是某一次突然经过皂荚树,看着三爷空空的屋子,才失落的发现,柿子树越长越矮,那还没有刨完的一块木板被雨水淋的生出了青苔,枣子树早已不见枣子的踪影,原来终究还是真正少了一个人。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时间并不像我曾盯着的钟表那样缓慢,在我背着书包跑向学校的日子里,我忘记了三爷越走越慢的步子,忘记了他会在已经放了盐的辣白菜里又放了一勺盐,忘记了他会在吵闹的电视声中突然发出鼾声,他看着我的目光渐渐浑浊,跟我聊天渐渐语无伦次……
皂荚树下围坐的人中三爷离开了,后来一个又一个,最后只剩下一个树桩,而我,也已长大成人。
我对长大的理解,就是不断学会怀念的过程,渐渐的我会发现,偶尔看到某个东西就会忽然的勾起对以前的怀念,从一棵树,到一个人,我曾经熟悉的那一代老人家已经寥寥无几,我的年龄不大却也已经看过很多人的离开,我曾十分庆幸自己陪着一个也在成长的村子成长,看着一些人的离开,也等着一些生命的到来,我学会的人情世故,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老家皂荚树旁围着的一群人细零琐碎的生活。
我以为树木是会长寿的,却忽略了人的介入,当离开的人渐渐成为我回忆里的一点模糊的轮廓,我只能靠着尚且可以的记忆去找到一些片段,无论那片段长或短,总是好的。
我看着树墩上隐隐的圈纹,仿佛又听到了三爷的老烟嗓,和着几声咳嗽,伴着皂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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