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开过一家酒店，有人来喝酒的时候，我会拿给他或者她一杯屋后井里打来的水，笑着说一句，喝水对身体好。最初的时候我很害怕对方会把店砸了，事实却是一杯水下肚他们就会脸红，多动，胡言乱语，外加口齿不清，动作迟缓。接着忽然自己笑出声来，然后慢慢沉默，低声絮叨着不一样的名字和不一样的故事，泪流满面。哭够了就掏出酒钱，然后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咚的一声倒地不起。醉掉了。
我想过不搭理他们，但发现我做不到，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善良，只是他们统统都是出门就倒，挡住门口，我的生意根本没法做。
我只好把人拖到对面郎中那里，把人交给他。
第一次见到有人醉倒的时候我很不解，
不是说喝假酒会死人吗？怎么他们都醉了？
郎中去我的店里喝了一杯之后，和我说，
别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有一点我很确定。
什么？
你这不是假酒，这他妈是水！！
郎中发现我的发家致富之道之后，他居然没有像我一样再开一家酒店，抢我生意，这让我觉得他是个很厚道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靠敲诈我送到他店里的人赚钱，然后又觉得他太不厚道了，但我没有阻拦过他，因为怕他真的会开酒店。
酒店的生意就这么一如既往地做着，不红火，不冷清。我也安安静静等着一个人的出现，一个喝酒的人，等你。
其实我的店里有酒，一坛开店前酿的酒。我开店的头天夜里，店里来了个白胡子老头，我和他说店还没开业，他笑着问，你一坛酒就算开了张又能招待几个人？喝水对身体好，我喝你屋后井里的水就好。就这样，他成了我的店第一个喝水醉倒的人。
那天四更，他把我叫醒，和我说，以后有人来就给他喝井水就好，你的酒有人预定了，当你看到她的时候你就明白了。而且你要记住天上的那轮月亮。
我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天忽然就亮了，再看，他人已经不见了。
就这样，我开始过起了不卖酒的酒店老板的生活。
一过好多年，我很多次地想起那个老头和他扯的淡，奇怪的是，我居然相信他的话。而且真的有点期待他所说的那个人的到来。
有一次，我给一个女人递杯子过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你不笑的时候很漂亮，她的用词很怪异，但那个瞬间我心里乱了，恍惚中我以为那人是你，笑了，顺手把杯子拿回来，对她说，你该喝热水。她却把我拦住，又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很美，然后夺过杯子仰头把水喝掉。
一刻钟后，她醉倒在了店门口。
然后她一直躺到自己清醒过来。
她是我的店唯一一个醉倒在门口我却没管的人。
原因很简单，我特么被人调戏了！！女人！！求求我的心理阴影面积你就该知道我没杀了她就已经够仁慈了。
那件事情渐渐过去后，我慢慢失去了等待的兴致，有时候甚至会想，我是不是已经错过你了。但我每次略带愧疚地说着喝水对身体好的时候，还是会期待面前的人有不一样的反应。
你来店里的时候是冬天，那年冬天很奇怪，不管白天天气有多好，太阳一下山就开始下雪，鹅毛大雪，直到天亮，天天如是。大概这种天气只适合和爱人相拥而眠，店里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极少有人来店里喝酒，我也落得清闲，天一黑就关门，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到你来之前，我已经有四十二天没有熬过夜了。
你在门口喊老板的时候我刚把店门关了准备去睡，所以和你说打烊了，改天再来，你在门口又说了四个字让我马上改变主意去开门。
那四个字不是“我要喝酒”，而是，
帅哥拜托~
你进屋的时候带进来鹅毛般的雪花，屋外雪地映着光，好像月夜。那个瞬间我就知道是你来了，飘落在你衣服上的雪花是至今我唯一赏过的花。透过你的眼睛，我看到了夜空和一轮明月，而且那轮月亮是会笑的，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你忽然开口，
你笑的时候不像什么好人。
开了这么多年店，你是第一个把我和好人往一块放的。
没人说过你笑的时候像痞子吗？
像不像痞子没人说过，倒是有人说过我笑起来很美。
你也笑了，这么调戏你能忍？那人死的很惨吧？
还好吧，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睡了三天。现在想想有点残忍了，毕竟她说的那句话是对的，我停下来，看着你会笑的眼睛，你笑起来的时候很美。
你笑出声来，怪不得店里没有老板娘，撩妹能不能换个高级点的？赶紧拿酒来，我教教你该怎么聊。
我第一次给人倒水的时候如此忐忑，我在递杯子过去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好怕你会接过去喝，好怕你会醉，好怕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你说，好酒等的是对的人，人都来了，酒怎么却舍不得了？我哈哈一笑，把酒找出来，又拿了一个杯子，和你相对而坐。又看向你的眼睛的时候，我忽然相信了那句话，有的人初次见面你就知道你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推杯换盏，竟是我先有的醉意，我开始和你絮叨这些年我见过的人，走过的路，给你念这些年等你时写下的诗，告诉你我吃韭菜饺子会头疼，吃面时容易呛到，不吃苹果爱吃梨，算账总算不清楚，要你留下来当老板娘。你笑我毛病真多，真不让人放心，你说好啊，那今晚的酒钱就不给了，然后我俩忽然一起笑起来。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我余生的生活，看着你的眼睛我说，今晚的月光那么美。你说是的。我笑了，你个傻逼，你没看到下雪了吗？你笑我，你才傻逼，你没看到天都亮了吗？我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抬头看天却忽然感觉酒楼朝我身上倒下来，我最后看到的场景里满是夜幕下飘飘洒洒漫天的雪。
就这样，我堂堂酒店老板醉倒在了自己的店门口。
两天后在郎中那里醒来的时候是个清晨，冬至，黄历上写的是，忌嫁娶，动土，宜远行，会故友。我以为郎中去后院熬药了，找了好久没有找到。来到自己店门口的时候发现店门紧闭，挂着一把我没有见过的锁，那时我想难道这就是天意，又想到昨晚你没有把酒钱给我，心如死灰，回到郎中店里给他写了一封告别信，寥寥几笔，把身上的银两都放在了桌上，托他帮我照看酒馆，然后离开了那个村子。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但我知道无论我去哪里都不能带你去，我知道就算我再等下去你也不会回来了，即使你再来我也没有酒可以招待你了，去外边闯闯看看，世界这么大，万一碰到你还能和你把上次的酒钱讨回来。
出门在外，我学会了喝酒，准确的说是喝水。因为那些店家拿给我的，和我当初在自家后院井里打的水一个味道。我想过要拆穿他们，但只要一想到或许他们也是守着酒坛在等待某个人，就不忍心把话说穿，一边假嗨一边把当初没有对你说完的话说给自己听，有时也会哭出声来，但那又怎样，我醉了，没有人会和一个酒鬼计较对不对？我也成了那种喝水也会醉的人。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曾经以为自己骗过了天下人，事实不过是，天下人都没有拆穿我的谎言。即便他们可能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骗他们。
在外面晃荡的几年时间里没能所愿地遇到你，但我最终还是决定要回去了，因为在这些年里每当回想起你到店里来的那晚，我总能看到天上挂着一轮满月，好像你的眼睛。但那天明明就是漫天大雪，可能真的醉了吧。
在外面过第五个中元节的那天，我在一个小村子喝酒，当我终于又一次醉倒在桌子上的瞬间，我看到了一轮似曾相识的明月，恍惚间又看到了曾经在你肩头赏过的雪花，一如与你初见的那晚。那个瞬间我忽然想通了，无论那天你有没有醉，无论你后来去了哪里，或许于我已不再重要，你只是注定要在那个时间出现在店里，喝掉我的酒，我也只是注定要在那个时间把酒拿给你，陪你醉一场。再见已非命定，让你当老板娘，那更是妄求。回到村子里，看着那片夜空，就像看着你的眼睛，多好。而且或许有一天你走在路上，会忽然觉得心存愧疚，想起你没有付的酒钱，然后万水千山回来把酒钱给我，谁知道呢。
后来我回到了那栋酒楼，我变了，它也没了生气，对面的郎中又沧桑了些。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了酒，也没有了前些年的虚妄，店里桌上摆一壶井水，让来往的人润润嗓子，有时我也会和他们聊走过的路，路过的姑娘，醉酒的夜晚，没有人有你的消息，甚至没有人像我遇到你一样遇到过谁。我常常在想，是不是过了那个晚上之后，你也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自己。
日子如水一般淡淡过着，不知现在的你身在何处，是否会有时记起那个关于当老板娘的玩笑，无所谓了，真希望和你见一面啊，往事不再提，随便聊点吧，你养的狗叫什么名字，是阿拉斯加还是金毛，喜欢吃肉还是啃骨头，不开心的时候会不会乱咬东西，看见大狗会不会往你身后躲，什么？没养过狗？那不要走了，留下来一起养条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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