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落座了,我的双腿也可以松泛一会儿啦!站了两个多钟头,一身肌肉酸胀。
把背包卸下,圈在怀里,下巴颏抵着,精神松懈下来之后才发现仅穿一件单衣都已经汗湿。我一边抖抖衣衫,一边闲逸地打量周遭。
三人席上都坐满了四个人,我们的双腿在席下异常规矩地并拢,只在一个姿势保持久了才松动一会儿,转换到另一头,略略呈小角度倾斜。茶几上,水壶、方便面、饼干零散地堆着,茶几下是两双直角而立拘谨的双腿,两双腿之间有一个深色旅行包,银色的拉链被包内鼓胀的东西撑得随时都可能裂开。
毛巾,外套,小挎包胡乱地挂在衣帽钩上,无精打采,像极了车厢里被泡面味、各种汗味、体味熏蒸包裹而昏昏欲睡的自己,更像想睡不能睡,大人打牌、孩子哭闹、嗑瓜子、穷聊天,在人山肉海中吆喝卖瓜子、花生、方便面、矿泉水的列车服务员的霸道穿梭中愈加疲惫的自己,而列车员却灵活如一条鲶鱼。
行李架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小各异,不必讲究规整美观,能够堆着也好,躺着也罢,叠罗汉也行,但求挨挨挤挤,见缝插针,有地儿就好,不掉下来砸着人就行。
我刚才的立锥之地,给我让座的大哥正侧身站着。这是一辆从南到北的长途列车,途径广州,我就在广州站上的车。
当我背着背包,手里攥着无座车票,满头大汗地从门缝里挤进车厢,才是更大的失望。
门口贴满了人。座位上不必说,过道里高的矮的参差不齐,站在中间随着车身空哒空哒地前后摇晃。蹭在椅背上有所倚靠的可谓幸运,可以借力,还能转换身姿,偶尔双手扶持一下,接着抖擞再战。相比较,最明智的莫过于有一张便携式小折叠椅,角缝里扎下身,便可以自成一统,虽然周围高出一截,但你摇他晃与我无关。
两个男人龟缩在靠近门边的厕所里,想避免尴尬又无法错开互相面对,还有一个贴厕所门蹲着。
拨开层层包围,在突围过三、四排座位后,突然感觉到有点空隙的存在。我打算就呆在这块,不往前挪动了。
双手扶着硬座侧边,不时往外扩一扩腰背,好让自己有一个稍微舒适一点儿的容身之处。暮色四起,我木然地望着窗外渐渐惨淡的日光,心里暗暗叹息,这十来个钟头可如何挨过?
“小姑娘,你上哪儿去呀?”我转过脸,一个皮肤红黑的男人正盯着我。“南昌”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回答。
“南昌啊,有点远哦!你没买到坐票啊?”我白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很多事儿,这不往伤口上撒盐吗?
刚刚停歇下来的售票厅一幕又迅速涌上心头。
与部长面谈后,把就业意向书留在了步步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确认函,心中怀揣着一份期待和些许忐忑,我离开长安来到广州火车站。
春节后的售票厅人不多,三个窗口前稀稀拉拉地排着些人。电子显示屏上几趟去南昌的车次都标示无座,我有些失望又深感无奈。
站在一列队伍的最后头,我亦步亦趋地向前挪动。无座就无座吧,没办法,看到时候身边是否有中途下车的旅客,这样还有机会让屁股落座。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身侧忽然凑近一个人来,“都没有票了,你排队也买不到的”,我没搭理他,又往前移动了两个身位。那人兜了几圈后又回到我这里,“不信,你看呗“。我知道屏幕上一直显示的都是无座,无座,但我还是心有不甘抬起头来把所有车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反复又读了几遍,我的眼神开始松动。
“我可以帮你买到坐票,只要给我五块钱辛苦费”,见我迟疑,他立马补上一句“买到票了再给钱,你放心!”
再三确认费用后,我离开了前面只剩四、五个人的队伍,站在售票厅的空处等着。一会儿他就手扬车票小跑着过来了。“喏,买到了”。我瞄了一眼,时间和到站都是对的,就把一百元递给了他。
然而,他并没有把票给我。“五十块辛苦费!”“五十块?刚才你不是说五块吗?“我脱口而出。
“开玩笑,五块钱给你跑腿?做梦吧!”男人哂笑着。
“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呢?说好的五块钱变五十块?你如果一开始就说五十块,我就不叫你帮忙买了。”我大声辩驳着。
“你这种人,我最清楚了,又想贪便宜又想不出钱”男人竟敢拿拳头捶我。我的肩膀实实在在感受到他拳头的冲击。
售票厅开始变得虚无,我眼里只有这个指着我骂并且打我的男人。
我审视着眼前这个嚣张得几欲跳脚的中年男人,个头仿佛还不及我,黑瘦面庞的小眼睛里不知是狡黠还是挑衅。票在他手里,钱也在他手里,背包里剩下的那些钱回到学校后还要开销,我不能再花钱另买一张票。
我奋起一拳,回击在他的前胸,他始料不及。
有人开始围观了,指指点点,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的嗓门也越提越高,希望借此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并震慑他步步逼近的势态。在躲过他的一脚之后,谢天谢地,两位警察及时出现了。
车票拿到了,找零的钱也拿回来了。警察问我对处理结果是否满意,我看了一眼被关在小黑屋里的几个人,说“他不该骂我,更不应该打我”,然后匆匆走向候车室。中间距离很长,在跟随大家候车的脚步里,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空哒空哒,火车百无聊赖地行进着,我抡了抡有些僵硬的肩膀。火车上与我搭话的那人突然站起来轻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小姑娘,来我这儿坐”。“不了,谢谢,你们还要去山东,比我更远呢。”我赶忙推辞。再说我刚上车,还不累!
他问我出门干吗来了。我说来广东面试,现在面试完了,回学校准备开学。认识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原来他是退伍的特警,这趟是回山东老家。一提起新兵训练时的六个月荒野生存,这位退伍老兵顿时来了精神,大家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歘的一声,从座位上众人并拢的腿缝里变戏法似的钻出了一个人,“我们那会儿,条件可艰苦了……”他瞬时就接上了话题。他整整自己的衣领,咧嘴笑着,开始滔滔不绝。
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谦卑地低头,向他连声说着谢谢,把座位还给了这位退伍老兵。
“你过来坐!”第一位老兵扯了扯我的袖子,“从上车一直坐到现在,屁股都坐麻了,正好起来活动一下。”他一起身,就直接把我拉到了座位上。
我忙不迭地道谢,把背包卸下,圈在怀里,松泛一下已经酸胀的双腿。
两人差不多装束,红黑的面庞,精壮的身体,主要是退伍特警这几个字,让我从刚才与票贩子的紧张冲突中彻底放松下来。
他们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天南地北地聊天,有时候是普通话,有时候是家乡话,周围的乘客也偶尔加入进去,打发这闲极无聊又无处可去。
车厢里人肉味浓重,空气潮热,在车厢单调重复的晃动中,我的脑袋开始昏沉,一时睡,一时醒,醒醒睡睡间完全夜了。夜又开始向着黎明进发,睡睡醒醒间,窗外开始透出微微晨曦。
我用双手拍打着脸颊,好让自己快速清醒。一觉醒来,几个钟头过去了。我赶紧背上背包,站了起来。“急什么,还有几个钟头才到南昌呢”,让座的大哥让我继续坐着。我执意站起来“很感谢你让我坐了这么久,我都睡着了!现在我站一站,没关系。到南昌后,你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大哥也就不再坚持。
虽然后面的几个钟头依然难熬,但天色毕竟一点一点地开始亮起来。
我逐站逐站地数着,清晨五点钟的样子,列车总算是放缓了速度,驶入南昌站。
我理顺背包带子,扯扯衣角,捋捋头发,迈步走向车厢门。这个动作仅仅停留在我的一厢情愿,身体却纹丝不动。上车的人多,到站的人少,所以终究是更拥挤了。刚才还侧脸睡着的大哥抬起眼皮,踢了踢对面那位“你送她下车吧,这么多人,她没法出去”。
噌地一声立起来的就是那位起初躺座椅下睡觉的老兵,“你跟在我后面就好了,”他嘱咐了一句就离席了。
前后左右都是人,上面被头包围,下面被脚交错,车厢内灯光昏沉,看不清前路,用手摸摸到处都是胳膊,偶尔还能摸到一个人的头,“诶,诶,我的头呢!”在最后时刻,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前面让让,到站了,要下车了!”老兵一边吆喝,一边用手向两边分拨,他每前进一步,我就迅速进入他刚才空出的身位,而我之前的那个位置,已经被填塞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短短六、七米的距离,仿佛经历了红军的万里长征,当我跟随老兵跳下列车的最后一级台阶,就像挣脱网罩束缚回归大海的鱼儿,我大口呼吸,心中充满了自由、轻松的喜悦。
正待我挥手与老兵道别的时候,他已经跃上车厢,汇入人群,不知何处。
我在心底默念“大哥,谢谢你们!”,而“大哥”可能并不比我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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