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以后黄生做了梦，在梦里肖楠哭了。
那是童年时期的一段回忆。
他和肖楠刚上小学一年级，分座位时因为个头的原因老师把原本坐在一起的两个人给分开了。他坐在后面，肖楠和另一个小男孩坐在前面。
那时候肖楠就很招人喜欢。老师和班里的孩子都很喜欢他。
他跟他在一起时也会偷偷的羡慕他。然而当看到别人跟他一起玩时他又会变的羡慕和嫉妒别人。所以当时看见他和别的孩子坐在一起他就很生气。
当时小学在左槐巷西边的一块空地上，后来小学拆了，那片空地也盖满了房子。
小学的四周种满了枸橘，长满尖刺的枸橘被当做篱笆用。枸橘树上结了暗黄色的小果实，果实很像橘子，有着橘子的清香和形状，但是很涩苦，根本不能吃。
那时候肖楠还小，对枸橘树上的果实很好奇，很想摘一个下来玩。
分完座位后的那个课间肖楠跑过来趴在黄生的桌子上问他跟新同桌坐在一起好不好？然后就告诉他他想要一颗外面树上的小果子，但是太高了他够不到。
肖楠当时有什么想让他帮忙的就会这样来暗示他。
肖楠趴在他的桌子上用手指滚着他的胶布说：“要是能摘一颗小果子我就能当球玩了，还能踢。但是太高了我够不到。我站到板凳上也够不到。”
要在平时黄生一定会马上去给他摘一个下来，但是那天因为老师把他们分开了。而且被分开以后他们各自跟新同学坐在一起时肖楠并没有像他那样的不舍和难过，这样他有些生气。所以尽管肖楠一直暗示他，他也故意装作听不懂，不去给他摘。
“我想摘一颗回去玩，你要是能给我摘一颗就好了。”暗示了整个课间都没用，上课铃打响时肖楠看着他说。
黄生看着他走开。肖楠站在旁边时他赌气不给他摘，看到他回到新座位后他又很后悔，所以决定等到下课就去给他摘一个下来。
上了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教他们念拼音，黄生因为上个课间顾着和肖楠赌气没有上厕所，所以上课以后很想去厕所，但因为刚上小学，很怕老师，所以想去厕所也不敢举手说。只能等到下课以后才急匆匆的往树林里的厕所跑。
上完厕所黄生觉得满身轻松，
心情也好了很多。准备回来找肖楠给他摘枸橘果，可是回来以后发现肖楠和他的新同桌站在树篱下正在摘。肖楠骑在他新同桌的肩膀上，他新同桌驮着他，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小板凳，大概是他们搬了发现没用，踩在上面也够不着，才想起来用叠罗汉的方法来摘。
旁边有好多人扶着他们，还有女生拿着袋子，准备帮他们装果子。
“哇，好高啊，这样一伸手就能够到了。”肖楠骑在他新同桌的肩膀上说，洁白的小手从枸橘的尖刺间伸过去。
“你小心一点，不要扎手了。”驮着他的新同桌提醒他。
肖楠的小手穿过尖刺，要摘到枸橘果时发现还差了一点距离，指尖碰到了果实，但还不能有力的摘取。
就是这么一点距离，当时仿佛成了黄生所有的希望。
黄生在旁边默默的看着他们，很生气也很嫉妒，心里希望他们摘不到。因为如果他们摘不到，肖楠过一会还是会来找他帮忙。
但是肖楠摘到了，他低头告诉他的新同桌还差一点点。他的新同桌听了一边抬起头一边红着脸把脚踮了起来，就是这么一点距离，使得肖楠的手可以抓到刺间的果实了。
这一瞬间，就在肖楠将要把枸橘果揪下来的一瞬间，黄生的心里燃起了熊熊大火。虽然他还小，但他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激起了很大的嫉妒，悔恨，和怒火。
他几乎想也未想，毫不犹豫的就走上前去把他们推了下来。只希望他们摘不到，只希望肖楠过后还会来找他帮忙。完全没考虑这么做会伤害到肖楠。
肖楠被他推的掉了下来，他的新同桌也摔倒了，两个人的手都摔破了皮也出了血，也都哭了起来。
“干吗推我们？”肖楠哭着问他。“你不给我摘还不许别人给我摘。”
旁边有同学说要去告诉老师。
黄生又变的慌张起来，骗他们说：“这树上果子不能摘的，有毒。老师也不让摘。你们去告诉老师老师知道你们要摘果子会先惩罚你们。我这是帮你们。”
那些要去告诉老师的同学被他的话给吓唬住了，都没敢去。
他把肖楠从地上拉起来，悄悄的在耳边告诉他：“我骗他们的，果子没毒，这里的果子太小了，等放学我给你从那边摘大的，别哭了。”
但是肖楠把他给推开了，肖楠揉着眼睛说：“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再也不跟你玩了’仿佛就是孩子们宣告一段友谊结束的方式。
放学以后他到前面去摘了几颗大的枸橘果给肖楠送去，但是肖楠没有要。第二天他来找他上学时又带了一包花生糖来给他，但是肖楠也没有要。
在学校里肖楠也不跟他玩，看着他总是气呼呼的，然后就走开。
黄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肖楠跟他的新同桌玩，跟别人玩，就是不跟他玩。那些跟肖楠一起玩的孩子都变的很开心，只有他不开心。肖楠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一样，跟别人结伴从他身边走过去时就故意看着他，笑给他看，然后等他想跟他说话时他又突然扭过头去。
黄生很生气，心里的失落慢慢变成了对肖楠的怨恨。他觉得肖楠背叛了他。但是心里又很想跟他恢复从前的友谊。所以几番尝试向他示好无用，他便决定了，用他弄丢渔网的事去威胁他，让他跟他和好。
“肖楠，你爸爸要是知道你把渔网弄丢了你猜他会不会打你？”一天放学黄生满脸得意的走到肖楠跟前问。
肖楠脸上惧怕的表情让黄生知道他的威胁起到了作用，所以他问完以后就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想知道肖楠有没有跟来。
渔网是前一年秋天他们弄丢的，他们拿着肖楠家的渔网到河里去捕鱼，结果渔网撒下去以后挂在了河底的石头上，怎么拉都拉不上来。
肖楠急得鼻子上都冒了汗，要脱了鞋子下到水里去拉网。
黄生拦着他不让他下去，告诉他：“水很深，我们下去就淹死了。”
肖楠抬头问他：“那怎么办？我爸爸知道要打我了。”说完眼睛一眨一眨的开始哭。
黄生抹着他的眼泪告诉他：“别哭，别哭，我来想办法。”
两个人就牵着绳子坐在秋天落满树叶的河边盯着水里的网。
“把绳子也丢下去吧。”黄生想了很多办法都没用最后出主意说。“你爸爸要是问你你就说不知道。”
肖楠听了看看他，犹豫了一会，看看水里的网，又看看手里牵着的绳子，觉得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就把绳子也扔了进去。
过后肖楠一直很担心这件事被爸爸发现，也很害怕爸爸问他渔网的事。
爸爸很长时间都没有问，但是在准备过年的时候爸爸在收拾杂物间时没有见到放在里面的渔网就问了肖楠，肖楠撒谎说他不知道。爸爸又问了妈妈，妈妈也说不知道。肖楠很怕事情败露，但他并不知道一张渔网对于爸爸来说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听见黄生说要把他弄丢渔网的事去告诉爸爸肖楠很害怕，所以他丢开新认识的朋友默默的跟在了黄生后面。
黄生得意的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看看，确定肖楠有没有继续跟着他？
他一直走到学校前面的菜地才停下来。
肖楠也默默的走了过来，站在一棵榆树下看着他。
“你说我告诉你爸爸你爸爸会不会打你？”黄生问。
肖楠胆怯的争辩说：“渔网是你叫我扔到河里的，怎么还要告诉我爸爸？”
黄生纠正道：“我是让你扔的绳子，渔网是你自己挂到石头上的，也是你从家里拿出来的。”
肖楠靠在身后的榆树上默默的看着菜地，过了好一会才说：“能不能不告诉我爸爸？你叫我干什么都行。”
黄生听了说：“不说也行，那你到我家去玩吧。”
还没到走黄生家两个人就已经和好如初了。在路上黄生告诉肖楠他家的小鸽子已经孵出来了，一会带他去看。肖楠对小鸽子特别感兴趣。到了黄生家黄生带他爬到房顶的鸽子笼里看刚孵出来的还没长出羽毛的小鸽子，黄生把小鸽子拿出来放在肖楠的掌心里，光秃秃的小鸽子在肖楠的手掌上轻轻的挪动着，肖楠捧着它坐在夕照下的房顶上看着太阳从远处的房脊和树梢上落下去。
黄生下去把前几天买的花生糖拿了上来，一起拿上来的还有几个枸橘果。
“肖楠，为什么那天送给你你不要？”吃花生糖时黄生问。“你再不来我就把花生糖吃完了。”
肖楠从坐着的瓦片上跳下来，把小鸽子放回鸽子笼里，然后回来吃花生糖。
“因为我生气了。”肖楠剥开一颗花生糖塞进嘴里说。然后一边嚼花生糖一边晃着脑袋。
黄生看着他，肖楠的脑袋在肩膀上扭来扭去，不时会碰到他的肩膀，让他觉得特别的可爱。他笑了起来，揽着肖楠的肩膀问他：“那你是喜欢跟我玩还是喜欢跟他们玩？”
肖楠把头停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软软的头发也贴在了他的脸上。有风吹拂而过，他仰着脸，他的软发便被风触碰到了他的鼻子和耳朵，痒痒的。
“你猜？”肖楠说。
黄生笑了笑，满足的看看肖楠又转过脸去看着前面的落日说：“嘿嘿，我猜到了。”
梦醒以后黄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这件事？这件事已经过去好久了，并且他和肖楠之间有很多比这件事更加令人记忆犹新的回忆。
可能是因为肖楠哭过，而他睡着之前听见外面春雨下的很大，雨水随风潲在了陈腐的窗框上，从窗框的椼条木封间流了进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听着让人想到落下的眼泪。
这件事过去以后黄生再没有欺负过肖楠，也没有再伤害过他。
小时候的肖楠也不似现在这般的沉默孤僻。
那时候肖楠的父母健在，他在家里也很受宠，而他也因为长相俊美行为活泼被许多人所喜爱。所以那时候的黄生面对肖楠的友谊是有些奢求和迁就的，他喜欢和肖楠玩，喜欢看肖楠在活动时的一举一动，比如肖楠在太阳底下转圈圈，比如他扛着小锄头一蹦一跳的跑去挖红薯，还有坐在运煤车上抱着满怀的杜鹃花从山上下来的时候，那些嫣红的杜鹃花把他的脸称托的更加俊美和可爱。
肖楠现在性格的形成也不是在他父母陡然离世后突然改变的，而是从他父母离世以后他带着弟妹艰难的生活中慢慢形成的。一种对人群和尘世的失望所形成的疏离、漠然、和高度自制。
半梦半醒中黄生迷迷糊糊的魇睡，并没有完全醒来。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嘀嗒嘀嗒的跌水声在他的梦境中不再是窗椼的漏水，而是换成了巷子里的槐树在浓雾中滴落露水的声音。
就是那天早晨他知道肖楠父母去世的。
他早晨到肖楠家来找他玩，经过巷子时槐树上的露水滴落在了他的衣服上。
肖楠家的院子里站满了人，肖楠带着肖海跪在人群之中，他们的身前就是他们已经意外离世被蒙上床单的父母。
那天浓雾蔽日，肖楠家的气氛也被笼罩在了一片悲伤和不幸的阴云之中。
外人的小孩不让走进院子，所以黄生只能站在院子外面看着肖楠，为他难过。
肖楠一直跪在地上，
跪了很久！在他来之前就已经跪了很久，他已经站了很长时间，肖楠也跪了很长时间。肖楠可能跪的累了，虽然失去父母的悲伤难以言说宛若洪流冲击着他的心灵，但是他身体的痛苦与疲惫也同样不能忽视。
肖楠跪着的身体动了动，脸也往旁边看了看他弟弟。因为考虑到肖海岁数太小，弟弟已经被他姑姑拉起来了。
黄生觉得肖楠也想起来，所以看见他身体在动就不由自主的喊了他一声。
“肖楠！”
肖楠听见他的声音转过了头看着他。他的脸上有种悲怆的痛苦与哀伤，但因为年龄还小不懂得怎么流露这种巨大的悲伤，所以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迷茫，有些委屈。
对视片刻后肖楠的眼泪落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凝望着他的目光中滑过，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的眼睛被泪水润湿了，变的朦胧一片，凝望着他的目光也在眼泪中轻微的闪烁。
黄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激动的朝他喊：“肖楠，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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