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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去世之后,蔡康永说了一句:“悼李敖——他一个人身上,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他不在,那个江湖就不在了。”
一人而集全味,那就似乎什么都是,而又什么都非;一人不成江湖,偏偏江湖因他而存,那就似乎纷争本无,多由他起,所以这话很让我怀疑是蔡康永的“曲笔”。
没办法,谁让蔡先生向来太善于说话,往往骂人于无形呢?而如此“曲解”,又大合我意。
狂才李敖毕竟大战风车,勇于私斗的地方着实不少,那确乎与东邪西毒中神通相似,常常是很“任我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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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名人仙逝不少,网上各类文章充斥,盛况之下,也颇有人烦,于是某大V按其一贯风格,就站出来“修养”了一下:要有允许别人和自己不一样的包容,要有允许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自我。
悼念名人当然不能算错,就是吃了你家大米也不算错(媒体不炒靠什么活?炒本身就是吃人大米的活),只不过既然是要允许别人和自己不一样,那当然也得允许别人烦不是?
双重标准,这是人类的痼疾,病入膏肓之际,难免会出现原配蟋蟀之类的药方,但是悼说悼有理,烦说烦有理,双重如果不至于太过虚妄,那就一般都还是各有可取的。
烦的无理,大V已经说过,而你这悼,如果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这‘悠然见南山’和‘猛志固常在’的是(陶渊明)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像陈丹青说的那样:“一旦写到他人的死,最是容易落尽俗套:或矫饰,或夸张,或滥情,极容易落于俗套,以至轻佻。”;“顶多是(从中)得知死者一点不死便难以知道的故实,与死者,与文章的美,并不相干。”——这是不是应该烦呢?
任意取舍、曲解、矫饰、夸张、滥情、轻佻,写死者写的不知是谁,名悼念不过是在八卦,自己都不感动,却偏要读者陪哭,这样的事,难道少吗?这确实是心态毕露,最容易露底的营生,烦就对了。
世间无人能毫无偏差,一贯正确,各人头脑眼界不同,解读必异,这当然必须允许,便如如此复杂的一个李敖,就是一千个人眼中有一万个他也无妨,但你总得态度认真、端正,确实是从自己脑子里,心里喷出来的才好。何至于就非人云亦云,一好百好,或者哗众取宠,非黑即白呢?
女人是拿来睡的,这居然都要赞为直率、洒脱、真性情了,那公车上的露阴癖、性骚扰,岂不比他更真性情?你为何就不肯也跟着去性情一把呢?你肯定是怕被人打死。
人家自己写的都不认可,不感动,你居然认可、感动,一写就认可、感动,写什么也认可、感动,一点都没有关云长“还我头来”的意思,这才是最奇怪的事情。
3
中国人是最讲究善的,善大于是非,死者为大就是明证。
很多人大概就是因此要口舌生香,为死者讳的,这就跟历来的墓志铭一个套路。所以很多人也总会把李敖那篇类似遗书的文章,说成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敖终于与自己,与世界和解了。
然而这恐怕真是会错了意,太不把我们战士当战士了。
既理性,又疯情,既遁世,又救世,既愤世,又玩世的李敖,一生最自得的其实不是文章,而是我“有全套的翻江倒海的作业”。
他一生不甘寂寞,既是文化英雄,又是文化商人,自称人格第一,其实是风格第一,所以他最后大发英雄帖,要与家人、朋友、仇人见上一面,“及此之后,再无相见”这事,就绝不简单。
和解本为私事,事关双方隐私,家人、朋友,也本来最该家中相见,李敖果若真诚,何至于非要弄到电视上去搞,还偏要定位为“传奇一生的终极谢幕”呢?你难道想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李敖对这最后一面的希望,固然是“真诚的,坦白的”,“我会对你说实话;我也想你能对我说真话,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但这内容,却到底是“不仅有我们如何相识,如何相知,更要有我们如何相爱又相杀”的,你看到这话,难道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李敖英名之建立,不管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还是啸傲江湖,鲜有匹敌,乃成当世第一,却到底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他也从来以真自许,那么你以为他会认为自己之前就不真诚,不坦白了吗?他现在的真诚、坦白,就会变成一种认输打脸、自我否定了吗?
一个人为何到了这种时候,还一定要执念于说清如何相爱相杀?那么这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到底更多是你,还会是他?李敖是一个能够数十年痛诋前妻,甚至还能够将一次送花行动促狭地解释为,这正是我厉害的地方,其实我是在提醒感动的她,你50了,你老了的人,他怎可能不去执念于说清相爱相杀?只怕这事胡因梦也未必能够轻放过去。
最能泄了李敖老底的,却还是他最后这句话:“我想通过影片,让大家再一次见到我,再一次认识不一样的我。”再一次认识不一样的我,完全不是这一次会认识到不一样的我,李敖依旧还是偏要人家侧目而视的李敖,所以你对于他老人家的金盆洗手,趁早还是别抱希望了。
总而言之,这事足可盖棺定论:它不过是一场与媒体的合谋而已,李敖既在消费他人,也在被他人消费;公众人物早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家人,这对他人或许是一种痛苦,一种无奈,但对自恋、好斗的李敖不是。不甘寂寞和穷究是非的特点,始终与李敖同在。
只不过公道而论,李敖生命里的斗,却不尽然是这种出发点,他也有特殊的文化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五百年来,能像他这样恣肆无畏,恣肆到底的人,大约还真就只有一个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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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喜欢拿李敖与鲁迅相比,我也曾试着比较了一下。
生活中的李敖和鲁迅,其实都不像其文章所展现的那样,有人甚至说私底下的李敖,其实很温厚,这是很奇怪的事。
但也不奇怪,心中有猛虎咆哮,身体却困于市井烟火,这是最常见之事,何况他们的刀笔,一般对准的也不是普通人。
而且,实际上这二位斗士的大无畏,也更多不过是世人的观感罢了,人们常常会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并非血肉之躯。
斗士李敖早曾说过,不自由,毋宁死,他是绝不赞成的,烈士你做,我不做。“《北京法源寺》说的就是烈士,可烈士是输的。读书读到务实的状态,一般人做不到。我不做屈原的,你把屈原捧着,我觉得是病态思想,根本就是错误的。”
他甚至还曾笑道,当年入狱,其实是知道死不了的,所以不怕斗。
而鲁迅,则虽然曾不惧刀枪,昂然而赴友人之丧,又投枪匕首,独战群氓,但到底不像他人渲染的那样大无畏,“没有像他同时代的勇者那样,殊死抗争,而是一再公布自己的惊骇和恐惧……”(陈丹青,下同)
鲁迅怕吗?怕,很怕。可是鲁迅怯懦吗?却又不。
“鲁迅的大无畏——我要说,同时也是他的大无辜——是他越过时局,绕过时政,直接追问面无表情的死神……他疾恶如仇,而心肠太软,他顾惜人命,所以避凶求生。他向两边大叫,死亡就是死亡,不容屠夫自辩,也不肯为死者化妆。”
此所以,鲁迅就成了一个“痛惜人命无价,看破赴死不值”,“从不书写就义的光荣,而竭力渲染漆黑的死亡”,既能够“横眉冷对千夫指”,又能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人。
陈丹青,可说是最懂鲁迅的人,所以他对鲁迅矛盾的解读,就尤其入木三分。
2006年,陈丹青曾经作过一篇《鲁迅与死亡》的著名演讲,他在里面说道:“从最高道德看,则鲁迅之为鲁迅,乃因他天生是个异端。”为什么呢?因为:
“革命者,政治家,不是异端。异端,是顺逆两面,左右两派,甚至在自己的阵营里也不讨好,并不肯讨好的人。史料证明:鲁迅与左翼,胡适与右翼,均持续发生深刻的矛盾。而鲁迅之于胡适,尤为异端。
异端是什么?不是唱反调,不是出偏锋,不是走极端,要我说,异端的特质,是不苟同,是大慈悲。
鲁迅的不苟同,是不管旧朝新政、左右中间,他都有不同的说法和立场,而教科书单拣他左倾的言论;鲁迅的大慈悲,说白了,就是看不得人杀人,而教科书单说他死难的朋友都是大烈士。
鲁迅对历届政权从希冀、失望而绝望,从欢欣、参与而背弃,就为他异端。而鲁迅的大诚恳,是他能超越不苟同与大慈悲,时常成为他自己的异端。
在政权与死者两面,鲁迅一则咒骂,一则哀鸣,一面叫嚣复仇,一面又洞见虚空,他所惊悚者,不是屠杀,而是死亡。为什么呢?因为他所见证的死者一旦到了政权更替,个个成为烈士,但他洞见死神并不区分不同时期、不同政权、不同原因的屠杀。”
鲁迅是忠于自己,超越自己,立足当世,超越时代的,他属于自己,又不属于自己,属于某一门派,又不属于某一门派,所以当初胡适认为他是敌人,错了,后来认为他是我们的人,又错了,这位大异端,实际在任何时候都是危险分子,跟谁都是朋友,也都是敌人,他权衡的前提,就只有你是否真能代表和符合,他认可的思想、道德、社会美学和慈悲观念。
不能不说,以一支健笔对撼世界的李敖,尽管有毛病,有文化商人的精明计算,但也的确曾是某种政权、政客,以及群氓的死敌,只不过,他作为文化精英的深度、厚度、自由度、慈悲性、纯粹性,却到底无法与鲁迅相比。
他尽管也不讨好,不肯讨好,但他绝对有唱反调、走偏锋、趋极端之嫌,他晚年更只有个人锋芒,而无精英锋芒,他坐拥万贯家产,躲进小楼,成就的却是他李敖独有的,怪味的一统。
李敖尤其难以成为他自己的异端,所以鲁迅之于胡适,尤为异端,之于李敖,就更尤为异端,李敖只是异端而已,而鲁迅却是大异端。
5
李敖是一个若要佩服什么人,就揽镜自顾,五百年来包括白话文写作等很多方面,都是第一李敖,第二李敖,第三还是李敖的人,所以金庸、鲁迅等等都在他批评之列。
金庸鲁迅当然可以批,但是李敖批评他们什么呢?2009年,他对《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说,金庸从戏剧角度看,写小说蛮动人,但太假,因为他写侠,自己不侠,信佛,却不舍财;鲁迅根本是受了日本文法的影响,是不通的。
这类评论,从字面上,当然并无大不妥,但是你能够要求一个人写什么人,就是什么人吗?你能够抛开时代影响去看一个人吗?你自己既然都无法完全文如其人,你凭什么要求别人是大一统?
李敖、鲁迅的文章,我都读过不少,金庸的小说,更曾全部通读,然而到最后,对于李敖,我只能说,我惟能记住的,是他知识丰富,常掉书袋,很能骂人,文字芜杂,思想翻来覆去,基本万变不离其宗。他给我深刻印象的,从来不是作品,而是他远比思想、文字更大师的行为艺术。
而金庸,我虽然基本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但却永远记住了他创造的那个江湖,和江湖里的那些人物;鲁迅,我照样基本不知道他生活中的模样,但他思想、文字的力量,他若干篇章,若干语句,却都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文学大师、思想泰斗的地位,从来是靠他们的文字、力量、影响、作用奠立的,而非炒作、自封。一个人如果是属手电筒的,只能照见别人的短处,甚至夸大别人的短处,那李白、杜甫、曹雪芹、黑格尔、雨果、托尔斯泰等等,恐怕通通都不过尔尔。
李敖自称战士和文化英雄,很多人也以此相许,但我认为,究其实际,他在这方面也比鲁迅差得远了。
李敖之争,更多是党派之争,个人之争,寻常之骂,而鲁迅,则更多站在超高的思想、文化、艺术层面,并具有崇高的情感;李敖之斗,更多是斗鸡性格,而鲁迅,则更多是被逼上来的,就是这样,他那些貌似实指的斗文,其实也都是典型、概括、群像化的,乃至于能让人每想起一个人名,就看到自己、他人、世界,或惊悚,或震撼,或发笑。
他就是写吃人,也有特殊的冷峭、幽默,写腥风血雨的辛亥,也只是一个人肉馒头足矣,写世相,也要给死到临头的阿Q留一个画不圆的圆圈……他的毒辣透辟,既惜墨如金,不动声色,又悲天悯人,感情深透。
还有,李敖身上的色彩更多是自己涂抹的,而鲁迅的色彩,则更多是别人给他涂上去的,尽管他的声名,早在生前就已经奠定。他死时民众自发举行的那场葬礼,足称文人之最,其盛况,从古到今,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出现过,这无疑也是他的大无辜之一。
还有,同样以文章立世,李敖一直自恋、自得,到最后越发自恋、自得,而鲁迅,却一直一面顾惜,一面看不起自己的文章,甚至看不起写文章这回事。“到了笔写,已是末路,这是他常说的话。”
生命终将消失,文章也是,这是鲁迅的达观,生命虽会消失,文章却会传世,这是李敖的执念,只可惜,二人现在的结果已基本分明,就是将来,恐怕也差不到哪去。 尤为悖论的是,达观的异端者鲁迅,遗嘱里却一个不恕,执念的圣斗士李敖,遗嘱里却要对话家人、友人、仇人,搞什么不留遗憾,所以他们在这里,也有了高下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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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的不留遗憾,很可能只是顾身后名,不留自己的遗憾,那么他这真,就颇值得商榷。而鲁迅的真,却显然是保留到生命最后时刻的。
“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世事通透的鲁迅,活,尊严,死也尊严,他对外不敷衍,不虚假,对友不拒绝,不客套,完全不像李敖,“我没有朋友,也不想有朋友,我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了;陈文茜是我朋友,但打电话给我的是他。”
鲁迅死后,会有很多朋友为了出版他的文集奔忙,后来许寿裳在台湾明知危险,也要这么做,直到头被人砍了这才算完。
“赶快收敛,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纪念的事情。”
李敖很想活到宋美龄的岁数,到死还想上电视,而鲁迅的生死观是阔达的,人务实,求有益,对名声也看得很轻。他这种态度也体现在孩子教育上:“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李敖早已不再相信爱情,只剩下性,而鲁迅,至死都在为妻子将来打算。
“别人应许给你的事,不可当真;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靠近。”
同样遭遇坎坷,李敖对世界是失望的,他尽管也曾有我死无葬身之地,遗体捐献之言,但鲁迅显然比他看得更透。“曾想到欧洲人临死前,往往有一种礼仪,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怨敌是什么呢?怨敌是可以饶恕的吗?道德立场是可以改变的吗?伪善的恕道是可以接受的吗?真理是可以妥协的吗?我是因人不恕,因个人私怨不恕的吗?我一生有那么多精力都消耗在说明、解释、应战上了,可人还是那样的人,我为什么要恕?原来这样就是在死下去啊,我死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你们什么怨恨!……此所以,李敖要见面,要说清,鲁迅不见不谈,我自是我,一切随你去,他们的恣肆是如此不同。
关于鲁迅这句话,不同的人向来有不同的解读,但是正如陈丹青所说,蒙田在死的时候,曾说:“我的脑袋不肯屈服,可是我的膝盖不听话。”这种事并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
生死都无人能奈我何,生死都是脑袋指挥膝盖,我这里绝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才是鲁迅最战士,最硬骨的地方,这也正是这篇遗嘱,号称人间最奇的原因所在。
而且,思想的矛盾,情感的矛盾,心灵的矛盾,道德的矛盾,仇敌的怨恨,真会因为死就消解了吗?告不告别又能如何?人生总之会有遗憾,相见不如不见,见已落下乘,执念于是非、存在、证明,就更是末端,所以说负累太多的李敖,哪有鲁迅洒脱、开阔、高明、深邃、尊严、顽强,他在最后一刻,仍旧败给了他一再批评的鲁迅。
具有寓言意味的是,他并没有见成那最后一面,与前妻胡茵梦、好友陈文茜,及曾查禁过他的宋楚瑜等人,一一进行那所谓真诚、坦白地对话,人生最终,到底还是败给了遗憾。
人生有没有意义这类问题,不能问,一问就会发现是空的,这是李敖说的,既如此,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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