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前,我是有个杂货背篮子的。后来,也不知家里人是怎么将它们处置的,我也没再根究过了。
杂货背篮子里装的尽是些我童年的爱好。兴致来时收藏的东西,将个上了锁的木头箱子,撑得满满的。有人说男孩子就是个天生的骟匠,喜欢收藏些刀刀串串之类的东西,我以为说的就是我了。
当时,处在懵懂年龄的我,见什么都觉得稀奇,见什么都想收下。其实,现在看来,我那锁着的杂货背篮子里,也并不全是些一无是处的东西,其中有一件就是传家宝似的古董啊!
杂货背篮子是用木头做成的厢子。表哥以前是走村串户的剃头匠,他嫌那生意做得下践,打算着连工具箱也要狠心地丢掉。
长方形状的理发箱,空间也大,自然可以装下我平时收捡来的零杂八碎的小东西。关键是它的锁扣锁盼,还能安装上一把小锁,可以锁住我的全部秘密。
我便厚着脸皮,怀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心态,几次去向表哥讨要。他终归执拗不过我的磨缠,连锁连钥匙地把理发箱送给了我。
而今,我已经完全无法记起那箱子里当时装下的有些什么物件了,但有个特别的东西,我自然记得很清楚。
那就是黑得发亮的砚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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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方砚窝的来历,往上可以追溯到父亲的爷爷那辈人身上。据说,父亲的爷爷去地主家帮工,那家的小姐对我那爱学习的祖先特别有好感,就私下将闲置不用的砚窝送给了他。
作为文房四宝的砚窝,虽然来到了我们家,反倒让希望满满的祖先名落孙山,久考不中对他打击很大,倒是无心插柳的毛笔字,被他写得让当地人啧啧赞道。
而父亲的父亲,却连这仅存的一手好字,也没办法传承下来。他的种田技术的确超过了先辈。
先辈炉火纯青的毛笔字技术,也没能隔代传给父亲。相反年轻时候的父亲,虽然勉强也算个文化人,但他民办教师的身份,仅仅是个混口饭吃的角色。所以,为了生活而去奔波的父亲,完全看不出,他对毛笔字有多喜欢。
因此,砚窝就成了个一无是处的闲角儿。放在落满灰尘的墙壁的夹缝里。
父亲有次很得意地说,那可能是我印象中他最高兴的一次了。“它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离开过我们”。这自然指的是“文革”期间,村里有人知道我们家有一方砚窝,是从地主家得来的,这当然是件犯忌的事情。搜了几次,也没把它搜走。
事后,母亲说是把它提前埋起来了,才因此躲过了一场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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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作为战利品,收进了杂货背篮子里,是在我七八岁的年龄上。爱翻箱倒柜的我,居然意外在我们家老墙壁缝里得到了它。趁大人们不在家的机会,我以如获至宝的快乐心情,在把它端详够了后,又在水里对它的油头垢面,进行了反复清洗。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我那杂货背篮子的底部。并且上了锁。一切做得是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自认为天衣无缝一般。
至今,我还能想得起,它那洗后干干净净的样子。虽然是长方形的轮廓,但也有圆的形体相伴。比较规矩的长处那端,有石刻的走兽;另一头的圆形部分,又刻有飞鸟的图案。长形与圆形的结合相得益彰,走兽与飞鸟又巧妙地首尾照应。
真正磨墨、装墨的那部分,镶嵌在了中部,从整个砚台的平面上看,像极了一颗巧夺天宫的明珠。
我那时暗喜的自信,很快就以父亲明白无误地命令: “快拿出来吧”,而告终了。
当时,我一直很纳闷,他那么肯定地知道了一切,难道是有人告了黑状?但又反复地想,那天家里没有人,告黑状应该并无其人。后来,到底是我自己“醒悟” 了过来:还是你那翻江倒海的个性、还是你那爱捡破铜烂铁的秉性,最终出卖了你的!
据说,父亲去墙壁缝里取那个“包裹” 时,在空着的位置上没呆多久,几乎是肯定地很快就想到了我,“没有外人,一定是他拿走的”。这是母亲私下偷偷告诉我的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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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我狡辩,父亲拿出一条墨,坐在那儿不慌不忙地等我。他受别人之请,要给村里结婚人家的门框上写对联。
我气冲冲地拿给他时,他立即安排了一个我感兴趣的活儿,要我给他磨墨。砚窝里掺了水,是他大概加估计弄进去的。
自从私下得到了这个砚窝以后,我还从没拿它使用过。一方面是没有墨条,另一方面也不知道该怎样磨墨、要磨到哪种程度才算合适……
我兴趣大于乐趣地磨开了,父亲并没给我做出示范。他将毛笔握在手上,默不作声地看我的表演。反倒把我弄得不知所措了,汗水是先声夺人地挤出来了。
水漫到砚窝外,洒到桌子上,父亲仍坐在那儿观察着我。
“笨了,顺时针转圆圈地磨……”,看不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发声了。
几副对联,他很快就写好了。我磨好墨后,一直没有走开,而是站在那儿,反过来观察着他。
平时从不写字的父亲,让我吃惊不小。毛笔字写得让旁边围观的人啧啧称道。
从那以后,父亲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下去,村里凡是红白喜事,都要请到他。他去的时候,总要提个帆布口袋,装上那方砚窝。
每年春节,他就将事先拟好的对联,用红纸黑字展现出来。每次都要让我磨墨。久而久之,我的磨墨技术也大有长进了。
那个年代,或者没有墨汁卖,或者很贵,一个经久耐用的条墨,要用好长好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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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学的时候,从用铅笔开始,慢慢过度到用圆珠笔、钢笔写字。当学写毛笔字的时候,我们的嘴上、手上、袖口上、桌子上,到处都留下了墨的印迹。
我与我的同桌,在桌子中间划一条中轴线,用的就是砚窝里的墨。我的一件白衬衣,被后面桌子上那个捣蛋的家伙给故意弄脏了,用的也是墨。想起这事,不由得还想起那个捣蛋的家伙来,他的恶作剧,让不知背上有墨的我,回家挨了一顿饱打。
老师的话,成了对我们的最高指示。有一天,她给我们布置了每人准备一支墨、一个砚台的任务,第二天毛笔课上用。当晚,父亲倒是给我一条方墨的时候,很有些爽快,轮到我说要拿家里那个砚窝时,他坚定地反对道:“那么好的砚窝,打烂了怎么办?”
就是这句不吉利的话,第二天在教室里真的应验了。那天,我把砚窝摆到课桌上时,同学们都围拢来,像看 “西洋镜”一样的好奇,连上课的老师,也觉得我这个砚窝很不一般。
就在大家你夺我抢的翻看时,砚窝呯的一声掉地了。就那么一下子,它以前的那种“神气劲儿,转眼之间就荡然无存了。
老师知道它的珍贵与可惜,担心我回家会挨揍,当晚便亲自把我送到家门口,在父亲面前一股脑儿地把责任全承担了下来,并提出赔偿。
她这招真管用,父亲当即拒绝了老师的赔偿请求,连声重复说,“那管不了几个钱,那管不了几个钱……”。但我的心里在发抖,脸上也火辣辣的。因为,我很清楚,那完全是由我的马虎造成的……
老师走后的当晚,乃至以后,父亲对我一个字的指责也没有,他压根儿就没提起过这件事。但母亲却悄悄告诉我说,那晚他流泪了。粉身碎骨的砚窝,让他觉得对不起先辈……
只是,后来在我的书包里,多了一个砚窝,是用家里那个烂碗的碗底做成的。土巴碗锋利的棱角,被他磨得溜光。
得知是父亲为我做的,我的心里涌动着苦涩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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