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成星初翻开明澈的最后一本日记,这本日子只写了半本。扉页上,他写着:“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
日记里记着他离开停云寺回到檀国佛学院任教的日常生活,字里行间流露着一种明快而充实的心情——明澈最后,终于找到了他满意的生活,这是他短短一生中最值得欣慰的事情。
回到佛学院之后的日子,明澈先后交流到印度、泰国和法国,在印度和泰国,他研习了上部座佛教的一些经典和理论,在法国,他又接触到了欧洲人对佛教的论述,多年的积累井喷式地爆发,他先后出版了四部著作,还把兰溪宗的一些经论翻译成了英语。这些工作使他迅速地成为了教界的明星,尤其是在海外名声鹊起,各类讲座和邀请让他应接不暇。
翻看着明澈的这些日记,成星初想:来到这娑婆世界,每个人都有使命,也许明澈的使命就是成为一个合格的佛弟子,翟彬彬的事、和自己的感情、停云寺的遭遇,都是佛为了让他完成使命所给他的机缘、考验和历练。
她越来越能理解他所说的那句话:一切情执皆是修行。
他流水账式的记录里,也还有这样的句子:“今晚不知哪里传来了古曲《阳关三叠》,突然感到无比伤感。别后无缘再见,不知星初可安好,往事哪堪回首,我这一生究竟负她太多……‘风尘忽地闻旧音,特莫伤人何处琴?一声呜咽一声偈,半掩寒窗半沉吟。霓裳羽衣飘摇尽,玉树后庭寂寞深。当年江城梅花引,付与阑干万里心。’”
“昨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天气极寒,心却很柔软。星初,这首诗是写给你的:‘我自多情多缠缚,未必无情是洒脱。请君看取门前雪,洒去犹能阔江河。’
成星初打开窗户,大海的气息扑面而来:“明澈,和你一样,我也将生活过成了一场修行。”
母亲逝世半年后,成星初接到了导师方文棣的电话,说澳门有所大学需要一个宗教史的教师,请他推荐一个人,他想到了她,问她是否愿意去。
成星初答应了。
第二年二月,她来到澳门,重新走上讲台,再一次做了大学教师。她只与校方签订了一年的合约——现在她完全自由了,可以随心所欲,说走就走、想留就留。
在新的工作单位,她接待的第一个朋友是赵歌。
赵歌是听说她离婚了、母亲也不在了,专程来看她的。一进门就抱着她:“亲爱的,你还好吧?出了那么多事也不说,让人担心死了!”
成星初也抱着她:“别这么夸张。”
她向赵歌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这是她第一次向朋友诉说母亲的去世,她以为自己会说不下去,可是,她还是流着泪说完了整个过程。
赵歌拉着她的手:“我这几天一点也不忙,想在澳门好好玩玩,住你这里行不行?”
成星初知道她是想陪陪自己。
她俩去逛商场,赵歌大包小包地给成星初买东西,她笑着说:“别买了,我不缺这些,我是个富婆,你不知道吗?”
赵歌说:“你别说这种话了,我很心疼你,你不知道吗?”
成星初挽着她的胳膊:“有你在,我就觉得自己很富有。”
俩人一起去吃海底捞,赵歌开始大骂刘任耕:“难怪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我真是想不到,原来那么朴实可爱的刘任耕,也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能做出那么龌龊的事来!”
成星初笑了:“别骂了,他好歹也是我前夫。离婚,我也有责任,不能光怪他。”
赵歌说:“你呀,太肉了,一点也不快意恩仇,我不信你不恨他,要是我,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我就是这么温情脉脉地离了婚,也不恨他。”
赵歌说:“成星初,你是个淑女——这个时代罕见的品种。”
赵歌还没要孩子,成星初提醒她:“我离婚的导火索就是没孩子,你别活得还像一个飘在云端的大学生,抓紧要个孩子吧,你又不像我一样不能生,生儿育女是女人的责任……”
赵歌打断她:“腐朽,还博士呢,你脑袋里是什么年代的思想啊!”
“我是以常人论之,我不相信你不生孩子人家刘冠峰家能说你好!”
“我没要求他家人说我好啊,只要老刘认可,其他人的看法有什么要紧?”
成星初说:“你有什么魔力把刘冠峰管理得那么听话?”
赵歌拿出一管迪沃的口红抹了抹:“我有平常心。”
成星初不解。
赵歌说:“我呀,对自己的评价很客观,我是个段位一般的人,所以,对自己的生活要求也一般,老公,能尊重我理解我就行,家,不愁吃穿遮风挡雨就行。我也不需要任何人说我好,只要自己觉得好就行。”
“这哪里是平常心,明明是不平常心嘛!”
赵歌正色地说:“这是平常心。找老公,多少人这个条件那个条件,不是求富贵就是要惊天动地的爱情,这些我全无奢望,只要一个尊重和理解,这够不够平常?”
成星初说:“听起来平常,实际上要求很高,没有爱,哪来的尊重和理解?”
“不对,朋友之间也有尊重和理解。”
“你是说你和刘冠峰只是朋友?骗谁呢?”
“我和老刘不是而是好朋友。你知道吗?好朋友结婚最稳定。爱得一塌糊涂的,千万不能结婚,世界上哪有完人,双方都把彼此当成王子和公主,结了婚,才知道王子和公主也拉屎放屁,没幻灭感才怪呢!不是朋友的也不能结婚,三观不合嘛。好朋友呢,是比朋友还要好一点的,可也没有爱到没他不能活的地步,他再怎么拉屎放屁秃头脏呼呼,都不会让你失望,所以,好朋友最适合结婚!”
成星初点头微笑:“有道理,你不觉得在我这个离了婚的女人面前,这么得意洋洋地介绍你的婚姻经验有点不合适吗?”
赵歌看了看她:“你能说出这话,我就知道你没事。”
“我离婚是做对了,但不是所有的离婚都是对的。”
“离婚有什么对错,自己觉得过不下去就离呗,怕什么,天还能塌下来?合则过,不合则离,不结婚也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干嘛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人生不满百,只要不妨碍别人,一切都应该以自己适意为标准,这有什么不对吗?”
成星初说:“离婚我比你有经验,你不用多说。我就问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生孩子?”
赵歌说:“一开始,我觉得我没有成熟到有能力去生儿育女,这个我记得在深圳的时候跟你说过,现在呢,刘冠峰在印度尼西亚的工地,他的工程还要三年才能结束。我要是生了孩子,他是指望不上的,我就得辞职。一想到辞了职围着孩子转的生活,我的头都大了!全职妈妈绝不是我要的,世界那么精彩,我的工作又让我有机会去领略,我为啥要辞职?再说,我干得也很好啊!
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有人喜欢在家做家务、有人喜欢在外面疯,为啥衡量女人的标准非得一样不可?我婆婆是个医生,没什么传宗接代的老想法,可她还是多次让我想想没有孩子老了怎么办?能怎么办?谁不是独自来独自去的,儿孙绕膝和一人独往有啥区别?所以,不生,这辈子干脆不生了!老刘也说:‘你的肚子你做主’。”
成星初摇摇头:“你是一朵奇葩,刘冠峰更是。不过,真让人羡慕。”
赵歌问她:“你新出的那本书我看了,看不懂,你和顾天晓到底才是一类人,他还好吧?”
成星初的心隐隐一痛:“他还好,已经离开停云寺回到佛学院了,做了很多研究,就是心脏有问题,让人担心。”
赵歌轻声说:“他到底为啥要出家啊?你们,真是可惜了。”
成星初说:“他现在正潜心弘法,我为他感到骄傲。我们也不可惜,是好的朋友。”
赵歌叹了口气:“就这样吧,不然还能怎样呢!你还说我是奇葩,你们才是。”
她大笑:“奇葩也是葩,好歹是朵花,咱们都是奇葩,可总比草有看头,要不你为什么和我做朋友呢?”
赵歌说:“看看微信的朋友圈,你会很惊讶地发现,原来的同学和朋友,所思所想竟然和自己差别那么大。所以啊,人和人在一段时间里成为朋友不难,难的是各自在不同的环境里熏染,十年二十年后还是朋友。”
“所以我们是难得的!”
“对呀,难得的!”
成星初说:“其实我们三观也不合。”
赵歌瞪大眼睛:“对啊,你是江南可采莲,我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咱俩怎么还是朋友呢?”
成星初说:“因为啊,我们都是真女人。”
赵歌向她伸出了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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