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一步一滑下到山底,别人早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菜盆里只剩了一点残汤剩菜。铁珩抓过两个巴掌大的杂粮炊饼,用木勺把混着雨水的菜汤舀到碗里。
当年他虽不是锦衣玉食,却也不遑多让,哪想到今天看到这粗粝不堪的杂粮饼子,也会猛咽口水。以前练武时起五更睡半夜下的苦功,跟现下的日子一比,才知道每天能吃饱穿暖,那点苦实在是在享福。
他走到个背风的地方,细心地用手巾裹起一个炊饼揣到怀中,把剩下的那个掰碎了泡到汤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雨在过了晌午之后终于停了下来,秦爷开始吆喝着叫人去打桩子。
打桩,是最吃力最累人的活计,一丈七长六寸粗的木桩子,要埋进地里一多半,必须多人通力合作才行。
白云边的工地和所有有人群聚合的地方一样,天然拉起各式各样的帮派:邻居,老乡,故旧,平时一起吃酒打混的,各自要好的纷纷结成一组。
铁珩是个新来的,没有什么相熟的人,孤零零站在一边。
郑二顺人高马大,干起活来格外有力,可是他脾气暴躁,脸皮太酸,经常骂完这个又骂那个,平时大家看在他舅舅是工头的份上,不便跟他起口舌纷争,此时却也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结组打桩。
郑二顺带着两个伴当,一身酒气晃到铁珩身边,乜斜他一眼,嘴里骂骂咧咧的:“爷爷倒霉,就剩个恁也不会的小白脸!”
好歹他们四个凑了一组,大木墩子做成的桩锤死沉,两面都包着铁片,用四股麻绳栓住,随着号子一下下掷上半空……
再重重地落在木桩上。
汗水象小溪一样在脸上纵横,铁珩却腾不出手去擦一下。身子仿佛分成了两半,上面挥汗如雨,下面一片冰凉。
他一双鞋子的鞋底天天在山石上磨,早就漏了,从早晨双脚就一直泡在泥水里,几乎冻得没了知觉。
这桩锤可真沉,铁珩重重地喘着气,呼吸在口鼻边凝成了浓重的白雾。这不过才刚初冬,扬州的天,就已经这么冷了。
要是有口酒喝暖一暖就好了。
桩锤的砰砰响声从他身前身后传来,喧嚣不止,整个工地仿佛一锅沸腾的水。
铁珩不愿别人瞧不起,随着号子一下下使劲努着劲,却猛然瞧见桩锤上爆起一簇线头,他刚要出声,只听“啪”的一声爆响,麻绳已经断了一边,抛在半空的桩锤一下转了向,死沉的大木头块“哗”地一下,朝着郑二顺就砸了过去。
郑二顺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歇息时喝多了暖身酒失了反应,居然一动不动不知道躲!
铁珩根本来不及出声,死劲一掌推在郑二顺的肩窝处,把他推翻在地,就感到自己右胳膊一热……
轰隆一声钝响,桩锤重重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多半尺深的坑来,离郑二顺的身子不过差了几寸,可真是逃过一个死劫。
大家都停了手上的活儿,惊叫着围过来,铁珩此时才觉出右臂热辣辣的,疼得抬不起来了。有人七手八脚帮他卷起衣袖,胳膊上已经肿起了四指宽一指高的一条长檩子,青紫还渗着血。
郑二顺吃了这一惊,面如土色,爬起半天都没缓过来。秦爷自是不停向铁珩道谢,谢他救了外甥,又喊着叫人去检查剩下的桩锤上绳子有没有磨坏,颇是忙乱了一阵。
早有好心人给铁珩打来井水洗了伤口,薄薄地敷上一层凉油膏。虽然这外伤并无伤筋动骨,但还是疼痛难忍,今天的活儿看样是干不下去了。
郑二顺突然变成个害羞的大姑娘,局促着不说话,只是搓着两手,半天才给铁珩作个揖算是谢过了。
铁珩默默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这个主儿平时损起人是如此伶牙俐齿,现在出了事却成了锯嘴的葫芦,一句话都没有。他们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懒得管那么多,本来也不求他感激涕零,只要能少说两句针对他的风凉话就谢天谢地了。
“铁小哥,”好歹他舅舅秦爷还比较明理:“只剩一个时辰,小哥现下臂上不便,今日就请先回吧。明天来了先做些杂役之事,等全将养好了之后再说。”他从怀袖中掏出一串铜钱,“这是今天的工价,老儿自作主张给小哥加了二十文,一会弄点活血化瘀的东西吃吃。”他见铁珩不自在,又低声说,“拿着吧,都是从二顺子那里扣的,也好叫他学个乖。”不由分说,把铜钱塞在铁珩手里。
就这样,铁珩第一次天还没全黑就收工回家了。
他们住在扬州城的西南角,旁边就是个巨大的垃圾场,垃圾被冷雨淋得透了,浮动着一股潮湿的腐臭之气。城西南原本就是穷人住的地方,自从南下的流民涌进得越来越多,在窄仄的里坊街道间,新拉起很多横七竖八的木栅,盖起无数茅草屋,更有芦席围成的薄薄墙壁,木条拼就的乱乱门板。
这些房子虽然简陋破败,却住满了这些没什么钱的人,乱糟糟的,倒也十分嘈杂热闹。
正是晚饭时节,暮色中这些高矮不一的房顶上,飘出一团一团的炊烟。
十家之聚处,必有米盐之市。
眼前这条街就有个热闹的草市,挤满了卖各种东西的小贩。因为早先下过雨,人踩车压,地上一片泥泞不堪。大家却站在泥水里该干什么干什么,石坊下支着做小螺酥的摊子,肉铺的伙计挽着油乎乎的袖子剁馅,光着膀子的大汉挑着小山一样的柴垛子迤逦而行……
腐坏的垃圾味,鸡屎味,掺着油炸面团的油烟,刚出锅酸馅馍馍的香味,行成这一片市井特有的气息。
铁珩笼着右胳膊慢慢往家走,往日他收工回来的时候,累得身子都是软的,今天没有那么狼狈,虽然胳膊疼,脚步还走得比较轻快。
路过那些卖环饼熏肉旋切羊白肠的摊子时,禁不住喉骨剧烈耸动起来,肉和馍的香味几乎使他有些眩晕。
他背着身走过去,还得躲着地上无处不在的泥水坑,鞋子不能再进水了。
今天得的这一串铜钱,随着脚步在怀里发出轻响。铁珩把钱捏在手中,心中不停筹划:工价五十文,今日多领了了二十文,算是小解他的燃眉之急。一会可以先付过每天三十文的房租,还要去买些能喝的干净井水,点灯的灯油,梳洗用的皂荚……不漏水的新鞋得一百文,还得再存些日子;再过几天要沐浴,得买点柴烧些热水;以后会一天比一天凉,岳朗还穿着夏天的单裤,膝盖也磨出了洞;他们现在的铺盖太薄,冬天到来之前怎么也得存五百文买床厚被子,两床肯定买不起,只能两人一起盖......
他每天在工地三餐的杂粮饼子,忍一下可以省出一半来给岳朗,虽然吃不太饱,却也足够挨过去。至于牛肉一斤三百文,羊肉一斤整一贯钱,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可怜岳朗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荤腥了,一双眼睛饿得出了星星,也许过几天能花几十文买点鱼胙来给他解解馋……
铁珩揉着胳膊上新伤,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算计来算计去,铜钱在手里都攥得热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数出十文钱,给岳朗买了两只刚出锅的肉馅馒头,裹了荷叶,和省下来的杂粮饼子一起揣在怀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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