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散文征文」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哲思＆散文征文」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他死期降近。

这是他染上瘟疫的第三天，这场瘟疫来势汹汹，村子里已经死了上百号人了，他没救了。

他那天病倒后，就一直在发烧，对于他来说，原本像这样的发烧是丝毫不影响他下地干活的。但这次确实不一样了，他感觉全身滚烫，仿佛要被燃烧了。他的手、脚都有化脓，甚至有的地方都开始溃烂了。这些伤口让他的身体愈发沉重，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十岁。

他床边，坐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子，是他的婆娘。他困难地瞟了她一眼，她的伤心让他觉得是怜悯，不禁心生厌恶，为什么染上瘟疫的不是她？他要死了，就让她陪葬！

他是个怕死之徒，换作从前，让他拿出他这条命，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可是现在，他的抗拒显得苍白无力。

他虽是个壮汉，但一想到死，心里都瑟瑟发抖。他不敢想，死了之后他会变成什么，他拥有的就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地里的庄稼没了他的照顾，都会死去。他这些年辛苦攒下的积蓄，可是要便宜了别人了。这世间，风花雪月，都与他纯然无关了。

命有定数，纵使你有一颗狂野的心，狂不过生老病死。既然终须一死，以前那么努力干什么？

怎么办，他不想死啊！为什么是他！

他心里不禁又打起了寒战，他即将要死去了，留下这身皮囊，魂魄归往何处？他这一生安分守己，小心翼翼，虽没干什么大的坏事，但也没做什么好事，看样子是升不了天做不成仙了。他的魂魄大概是要判给阎王爷，入了那地狱。

以前对鬼魂之说是恨之又怕，现在，倒是希望人死后真的能成了鬼，最起码，他尚有意识存在这天地之间。倘若没有，那他岂不是就化作一缕烟飘走，他不想要这样。他这一生，虽不久，但也活了三十个年头啊，竟是没留下半点痕迹！到头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存活过。

一生太短，这一生，他不过一介农夫，鲁莽粗俗，大字不识一个。他心中有些许不甘，他还是没有活够的，他还想尝试一下富贵人家，官宦人家的活法。当然，如果可以，试试天子的活法。

可惜他只有一次机会，被他拿来当农夫浪费掉了。

他从前劳苦，只想着把自己练壮实了，才有力气干活，才能填饱肚子，活下去。现在，他不需要养家糊口了，想想倒也轻松，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解脱吧。

他感觉身体又沉重了许多，喉咙一阵阵灼热，仿佛张开嘴就能喷出火来。他又喝了两大碗水，但都没能把这火焰浇灭。

他吃力地睁开眼，看见窗外的桃树已经结出了花骨朵，迎着风想要往外绽放，但等它长开来了，就要变干，然后被风吹落，埋入泥土。等来年春天，又将是另一片桃花满树开的美丽景色。

人活这一辈子，从上一代带出一条命来，一无所有，经受喜悦、苦难，太多的不定数，有人短寿促命，也有人长命百岁，有人饥寒交迫，也有人饱食暖衣，有人家徒四壁，也有人雕栏玉砌，有人势单力薄，也有人权倾朝野……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只是每个人的高处都不一样。等到生命的年限到了，曾经的喜悦、苦难也是带不走的，就像开始那样，一切归零。

世间万物皆循环往复，他死了，自会有人顶替他存活的那个位置，而那个人，会比他活得精彩，抑或是失败，都无所谓了，能活着，就是机会。新生的生命延续着老去的生命，这世上才能生生不息，日新月异，这天下是所有人的。

人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但可以掌控生死的态度。

人生苦短，因为曾经拥有才显得生命的美好。但死亡不是消亡，不管你过得怎么样，贫贱也罢，富贵也罢，幸福也罢，悲惨也罢，这个时代总有你的一个缩影，载入史册，供后世解读。

过了多少年，也许会有人看到，在这个年间，南方的这个小村庄爆发了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这里面有农夫，还有其他什么的。没人看也罢，时间长河会记得。

生是以生命的方式存在，而死亡，是以历史的名义存在。

罢了，他能在这世间走这一遭，能活到现在，真是知足了。想他这一生，平淡无奇，倒也没经历过苦难，上天也是待他不薄了。况且，他的死也有预先的告知，这让他面对死亡，更坦然了些。

那么，就这么病一场，死一回。

哦，还有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女子。他生病的这些天，她倒是不怕传染，天天寸步不离，也算是重情重义了。他娶她，原本就只是用来传宗接代的，谁知道这还未接上呢，就在他这断了香火。唉！

她是个传统的女子，自知女子无才便是德，妻为夫纲。

他看着她满脸泪水的样子，内心释然，换作往常，他定是要骂上一句臭婆娘，又哭哭啼啼干什么。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他一个鬼门关的人了，哪还有力气说这么一句完整又费劲的话。罢了，最起码他死的时候是不孤单的，她会安葬好他的。

“你去把村里那个姓张的教书先生叫过来。”

他让教书先生过来，是帮他写休书的。他知她忠贞，定会为他守节。只是苦了她了，她还这么年轻，又生得如此花容月貌，莫要为了他一个死人误了一生。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逝者终归是要逝去，活着的人，就好好活着吧。

他在休书上按了手印。

他还想说什么，却感觉身体如铅球般沉重，整个人陷在床上，越来越沉，沉入万丈深渊，无边的黑暗把他淹没，整个淹没……到最后,反倒是轻飘飘了。

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他这一生没有爱过谁，唯独亏欠了她。

七天后，城北郊外北山的半山腰上多了一个土堆。

次年，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