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众生

作者: 小禾的故事人生 | 来源:发表于2021-07-15 14:40 被阅读0次

6月20号,中考结束那天,接到医院短信让次日上午住院。

手术的心理准备,战线拉得够长,从5月看专家,到术前检查,一切都如预想那般(原本跟医生约好,尽可能安排在中考之后手术),但接到通知的一刻,还是觉得恐慌、不安、猝不及防。

拥挤的挂号交费窗口、迷宫般的楼、轮椅、急诊科外举着绷带渗血的手臂的民工、推床上盖着与季节不符的厚被子的病人、被熟人围绕的白大褂、人满为患的电梯、楼外的阴霾……这些图景在我眼前晃动,拼贴出一家省级三甲医院每日的现场。

办完入院手续,一个人拖着行李成为20楼A病区靠窗的32床。

病房里我与30床同一天入院。因为疫情防控,没有亲友来探,即便陪护也多为即将手术或是已经手术的,整个病区都安静异常。31床是个74岁的老太太,跟我一样的病情,动完手术4天了,身上还挂着导流瓶,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这无端给了我些许安慰。

第二天医生来看,约定次日上午手术。24日六点多,理发师傅来病房,帮我剃去手术一边三指宽的头发。虽然前一天护士已有告知,但看到长发大把大把落下,依然一秒泪目……这之前,在岑寂的晚上独自咬了很久的牙,终于顶不住了,眼泪簌簌下来。理发的大伯见我难过,安慰说“我没多理哦,都是按照手术要求剪的。你别难过,头发一下子就会长出来的……”我知道,这对于一个在医院看惯生命无常的老人,这样的安慰实属温柔。

上午九点,护工轮椅来接我去手术室。准备室里,一排坐了六七个等着手术的人。到这一刻,反而没什么恐慌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等待。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茫然。

昨晚术前谈话,知道手术并非先前预约的专家,心又提起来。辗转半夜联系熟人,说专家手术次日门诊,几无改变的可能。生死有命,一切随缘吧,我安慰母亲。

躺上手术床。两只手静脉注射,血管太细,进不了针,像以往手术一样,换技术老练的护士。右手进针很深,痛极,是推麻醉吧?隐约听见有人叫主刀医生过来,可以开始了。我浑身冰凉。血液慢下来,周遭开始轻微错位,停止……

11点半醒来,手术结束。推回病房,经过一道窄门,意识虽然模糊,但依稀看见门的上方,闪着绿灯——安全出口。这四个字幽幽亮着,亮在手术室外的通道上。

身上插了数根管子:氧气管、手臂上的输液管、手术部位的引流管。这一天滴水未进,并不饿。时间消失了,只有一具肉身搁置在床,像修理中的机器。从未有过的困乏,如果不是有人叫我,分分钟都要沉沉睡去。大脑思绪却是混杂,像游走于另一个时空。一个小时后,排山倒海的难受,呕吐接连不断,一直持续到晚上。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以至于后来拔管的疼痛和术后每日无油无盐的饮食都不算什么了。窗外,黄昏的工地还在施工,打桩机的声音让整个脑袋都要炸裂。

一夜磨折。凌晨二三点,血压检测器开始连续尖叫,睡意就此消散。本来引流管在体内让人只能平躺,翻身一动就容易戳着伤口,睡着实属不易,这下完全睁眼到天明。黑暗中,病房一片沉寂,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起身。

相比我术后的种种,30床的等待更是如抽丝剥茧一般的磨折。

30床是位广西嫁自诸暨农村的瘦小女人,黧黑、憔悴,年龄比我大10岁,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她的脸色仿佛本身是对自身病情的一种宣判。因为手术日子迟迟不定,她一个人等得有些心焦。术前检查早已做完,她说让我帮她手机看一下检查结果,因为眼睛老花,让我把结果说给她听下。我点开她的检查报告,读了一句,就再也读不下去……她沉默了会儿,平静地说一句“情况不太好吧”就再也不说话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一块沉石堵在胸口。“他们已是飞走路绝,恰似釜底游鱼,或降过死,别无他途。”姚雪垠《李自成》中的这一句,写出了世间多少万般无奈的境地!

30床的主治医生每天都带了一些医生过来,最终决定先做个切片,看看病理,再决定手术方案。次日,30床的丈夫来了,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也不多说话,终日陪她坐着,一脸风霜地坐着。

术后第二天,要求起床适量活动。勉强拎着引流的水封瓶在走廊走动,对面走来的病人同样的迟缓,拎着血水晃动的瓶子,或是整个头部包扎着。有一位严格说不是走,是扶着墙挪动。路过一间病房,里面躺卧的老人形销骨立,身上连接多根管子——这究竟是对活着的襄助还是强迫?

20楼的窗外,阳光炽烈,车流涌动,人群熙攘。在这条走廊,却丝毫没有与生活有关的气息。只有疾病,等待,向生的希望。此刻,世界就是这个20楼病区,以一扇封闭的门为分界,还有门缝透进来的一点哑光的亮。

30床的病理出来了,主治医生说,情况不太乐观,已经骨转移,即使手术也是毁灭性的,而且难度相当大,说周一让他们24岁的儿子也过来再决定。一直以为,一些传统的原因,有些禁忌会让医生与病人之间保留些许隐瞒,没想到医生竟如此直截了当,半点迟疑和铺陈也没有。这让病人如何承受?

可是瞒又能瞒多久?把一条倒计时的路转变成一条存着愿景,终点被打上马赛克的路,告诉她不能丢弃“信”,信自己会好起来,可是——这个信又何其脆弱,伴随病情发展,随时面临穿帮的危险。

有时,真相虽则残忍,对医者来说恐怕也是对生命的诚实与尊重。

我以为30床会崩溃,至少会痛哭。在20楼病区,我曾看见那个拎着影像袋迎面走来,边打电话边哭泣的中年女人,也曾看见那个独自坐在走廊叹息,偷偷擦拭眼泪的病友——在这里,泪水是唯一广泛而无需掩饰的存在。可是没有。看着她茫然无措的表情,我忽然明白了丹麦诗人“痛哭似乎轻而易举,实际上却万分艰难 ”这一句。

病房和平常一样,凝滞的由床位号、针管吊瓶构建的空间。成日卧床,日子封闭而孤独。一日三顿米粥,没有任何菜肴,难以下咽,可是每次都逼着自己吃完。曾经觉得死亡是很遥远的事,远到是祖父祖母那辈的事,与己无涉。可是,它却倏忽凑到鼻尖!生死之谜宛如窗外人间与这里的人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25号那天,31床老太太出院了。医生查房,说我的情况还好,可以拆管。中午,引流管拔去,管子从体内拨出一刹,痛得浑身哆嗦,总算过了一关!伤口仍痛,但换成头部的加压包扎,难受的感觉还不如先前。

31床换了刚毕业的大学生,一个高个阳光的年轻人。他很是健谈,说原本要去英国读研,现在因为拔智齿所以住院。最不能让他忍受的是住院的寂寞。他谈他的老家宁波,谈大学同学约他去吃烧烤,还有被隔离在病房外的女友。医院的晚饭,年轻人尝了几口:“这寡淡哪吃得下?”他笑,躺回床上刷手机。31床的加入,让病房的气氛无疑轻松了很多。

出院的那天,30床也出院了。她儿子来了,医生跟家属沟通,手术没法做了,只能去找肿瘤科化疗看看。她问我,也像问自己,是不是还要去肿瘤医院看看,还是仍然到这边的肿瘤科去看?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医生的宣判是唯当事者才明了的心情!其他任何人的同情、关切、哀伤都只是隔岸观火。更何况,治病经验很多时候也无法复制,诊疗在个人身上的进程、反应有如指纹密码般,有专属性。这个身心备受折磨的女人,谁能告诉她,哪里更靠近光明的信与望?她还能打赢这场生死未卜之役吗?

分别的时候,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鼻头一酸,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有轻轻一句,“你也多多保重”。

入院时还是梧桐开花的初夏,等走出待了九天的“住院大楼”,梧桐的花已经纷纷败落,恍然有隔世之感。天气一半阳光一半阴霾。它的一半是康复,重回日光底下;另一半,是逗留,是还没有找到的出口,像火焰与消弭。

回程的路上,手机里回荡着李健的《水流众生》,“有没有那样的山能阻挡命运的乌云/保佑从来不平坦的路程/有没有这样的水能洗去所有的沉迷/让众生轻盈”。

——众生从来不曾轻盈过吧?一边是刹那无常,来来往往,一边是寻常人生,一日三餐。在命运的洪流里,各自载浮载沉,各归其位,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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