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来车往的公路上，有一只粉红色的心形气球。
或许几分钟前它还在某个孩子的手里，是那个孩子心爱的玩具。但是，现在，它正惶急地穿行在车流中。
它擦过前车的玻璃，跌向后车的车身；闪过左车的车轮，又撞向右车的车门。
李大同站在路边，为那个气球捏着一把汗，着急地等机会想把它解救出来。忽然，气球钻入了一辆车的车底！李大同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等候气球碎裂的那一声脆响。
但是，气球安全地从车底飘了出来，并且终于飘到了李大同所在的路边。他捡起气球，松了一口气，手指拂过气球的心尖，发出一声细细的摩擦的声响，那是气球长舒的一口气。
李大同拿着气球继续往春蕾小区走。粉红色心形的气球在一个四十多岁黑瘦的男人手上，任谁都会以为那是男人给孩子的礼物。但是，李大同心里明白，这个气球是他的，从他提着心想要解救它，从它终于安全被他解救，它就是他的了。
二
春蕾小区原来是N市棉纺厂的家属院，后来棉纺厂倒闭，城市建设规划统一社区管理，这里就变成了春蕾小区。
小区的外墙，被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涂鸦装饰地焕然一新，据说是市政府联合N市几家美术培训学校一起推动的城市公益项目。外墙与种有紫荆、樱花、矮松的花池中间，是一条青石板的小路。沿小路往里大约四五百步，左转就是小区的大门。
李大同已经无数次走过这条青石小路，无数次来到过春蕾小区。小区内那个很有点年代感的影壁，都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李大同轻车熟路地走进其中一栋楼房的一个楼道，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掏出钥匙。按照往常的规律，这时候干妈应该已经遛弯回来了。
但是，钥匙根本插不进去！
李大同疑惑地退了两步，打量了一下四周，走错了吗？
但是，对门门口的鞋架，干妈门口的地垫都是熟悉的，就连防盗门上那个小狗形状的福字，都是他过年时亲手帮干妈贴上的。
发生了什么？
三
李大同满心地疑惑，拨打了干妈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李大同心里忽然一阵惶恐，不会是干妈出了什么事吧？
他又下楼，走出楼道确认了一下，一楼楼梯下，干妈的三轮车还在那里。他把气球栓到上面，又上楼敲开了对门的门。对门住着一对老夫妻，老太太是干妈原来的同事。
老太太看到李大同，很是热情地打招呼：“是大李啊，你可有段日子没来了吧？”
李大同笑着回话：“是啊，前一段时间老家有点事，回来后单位又很忙，有三四个月没来了。您知道我干妈去哪了吗？怎么家里还换锁了？”
老太太的眼神闪了闪，把李大同往屋里让：“进来说，具体我也不清楚。”
老太太把李大同让到客厅里，给他倒了杯水。李大同有点着急地问：“阿姨，我干妈到底怎么了？”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问：“你干妈找了个老汉你知不知道？”
“干妈跟我提过，怎么了，那人不行？伤害干妈了？”
“伤不伤害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两个多月前，那老汉的儿子来了一趟，第二天你干妈就把门锁换了。我还问她为啥要换锁了，她跟我说她要出去旅游一段时间，换了锁安全。”
李大同有点茫然，旅游？换锁为了安全？他的脑子里有什么快速闪过，却没有被他抓住。
“王老太这人吧，啥都好，就是没啥主见，容易轻信，人家说啥她就信啥。这么旧的房子了，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还有啥不安全的，活像多少人惦记似的。你说是吧，大李？”老太太看似无意地跟大李说。
象一道霹雳忽然响在头顶，李大同抓住了闪过脑海的东西！
房子！！
四
匆匆告辞出来的李大同，有点失魂落魄，又有点委屈，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眼里有了泪意。
他走到小区外的花池边坐下来，低下头，把眼泪悄悄洒在自己的衣袖上。紫荆树在风下悄悄摆动，让他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李大同平复一下心底的纷乱，委屈着干妈这样看不起自己。但是，过了一会，他又不禁问自己：“对干妈的承诺动过心吗？对那套房子动过心吗？”
他不得不承认，动过，真的动过。干妈的承诺他不敢奢望兑现，但是他的心里也一直记着。
既然动过心，又有什么委屈的？他心里涌起一分羞耻。
但是，干妈的承诺可以说毁就毁，那自己二十年的付出算什么？委屈压过羞耻，又浮在他的心里。
李大同张开手，初夏的阳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到他脚下阴影的前方。掌心杂乱的手纹，让他想起这些年的往事。
五
二十年前，李大同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在老家县城呆了两年，因为工作不合心意，他想要出去闯闯。
他那时候还年轻，还是可以做梦的年纪。但是他也并没有跑多远，就跑到了离县城二百公里的N市。毕竟，他不能无视父母的阻拦，跑得离家太远。
他在N市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毕竟他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还是少数。他在一家工厂做销售，小伙子年轻，聪明又有闯劲，很快工作就做得风生水起。
李大同就是那时候认识王老太的。其实那时候王老太还不应该叫王老太，她那年还不到五十岁。
要说王老太也是个可怜人，她本来有一个儿子。但是那孩子不太听话，格外喜欢摩托车，王老太夫妻俩也管不了他。终于有一次，他在跟一帮朋友飙车时发生车祸，当场身亡。
儿子去世后，老伴又疼又气，两年后被查出肝癌。为了照顾老伴，王老太提前办理了退休。但是几个月后，老伴还是走了。两年多的时间，王老太家破人亡，不到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倒像六七十岁。
那一天，李大同去跑客户，看到一个老太太走在公路上，汽车来了都不知道躲闪。他上前拉住老太太，把她带到安全地带，看她神情恍惚，又好心地把她送到家。
李大同没有想到，这样一次小小的善心之举，让他在N市有了一个家，让他在之后那一段飘摇的日子里，有了一个容身之所。
六
得知王老太的遭遇，李大同决定照顾她。他在王老太家附近租了房子，隔三差五带着东西去看望她，陪她说话，帮她开解心情。
这一陪，就是十年。
时间是忘掉伤痛的良药，而陪伴是最好的催化剂。王老太慢慢从伤痛中走出来，有心想要认李大同做干儿子，又怕之后老了成为李大同的负担，于是迟疑着没有开口。
只是这世间事总会有不经意的巧合，冥冥中似有天意，要满足王老太心底的意愿。2008年，因为市场的冲击，李大同所在的企业宣告破产重组，李大同失业了。
失业后的李大同开始了投递简历――面试――被拒绝――再投简历――再被拒绝的重复。时代变化太快，做销售，李大同年龄偏大了，他掌握的知识已经过时了。
其实，在公司破产之前的好几年，李大同早已经不复当年的风光了。
在屡次碰壁之后，李大同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想回家了，父母老了，孩子大了，他想回老家找一个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跟王老太说了自己的想法，很抱歉地告诉她以后不能照顾她了。王老太思虑良久，小心翼翼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她说：“大李，如果你走了，我不知道我受不受得住。你要不介意的话，就认我做干妈。你留在这里，先去上个培训班之类的再找工作，你这么聪明，一定会再找到一个好工作。”
她沉吟了一会，又说：“你如果认了我做干妈，你就是我儿子了。我也没有别的亲人，百年后我这房子就是你的。等我老了我也不拖累你，我去养老院，你就常来看看我就行。你觉得怎样？”
李大同听完这话，第一反应就是摆手：“不，我不能要你的房子，我也没图你的房子……”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照顾我就一心照顾我，没图我的房子。但是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你这些年照顾我我都记在心里。如果你能认我做干妈，我就又有亲人了，房子算什么，我百年后也带不走。如果你同意，我们就这么决定了！”王老太打断李大同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李大同多了一个妈，王老太又有了一个儿子。
然后，就是又一个十年。
七
坐在花池边的李大同抬起头，看了看天。太阳耐不住时间的厮磨，想要早早地坠入西山。黄色的光晕，让它看起来格外大，少了正午时的炙热，多了一份温暖的感觉。
李大同站起身，扑了扑身上或许并不存在的土。想起来气球还在干妈的三轮车上，往回走了两步又站住了。算了，就留在那里吧。
他想了一下，站在路边，给干妈发了一条短信。
“干妈，我听说您去旅游了，玩得开心点。我被公司派往老家的县城协助成立分公司，可能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下个星期就走。这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您，您自己好好保重身体。
还有，我在您的三轮车上系了一个气球，如果等您回来气球还在，我们的感情就依然还是原来的样子。”
发完信息的李大同轻松了很多，他觉得他下了一个必赢的赌注。他走在回去的路上，看着路上的车水马龙，又想起了那个气球。
那气球，还在他的心上。
两天后的周五下午，李大同接到了干妈的电话：“儿子，家里锁坏了，换了锁忘了跟你说。你明天中午来家吃饭吧，好久没见你了，我做点好吃的，你顺便把钥匙换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