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托举着手机,大拇指迟钝地滑动屏幕,动作不快不慢,刚好可以看清每一张从底部浮现出来的照片。周末的清晨,陈世哲头昏脑涨地蜷缩在被窝里,昨夜辗转反侧了一整晚,想的全是韩懿今天要来家访的事。他还没有告诉爸爸,他有无数次开口的机会;每当陈世哲准备告诉爸爸的时候,便喘不过气,坍塌的胸腔令自己讲不出话。
按照以往,周六放学后将是陈世哲的疯狂时间,耍游戏、玩台球、唱嗨歌、看直播,再差也可以和校外的学生打架斗殴。可那天他乖乖地回了家做了饭,在客厅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客厅中间横摆一张茶几,爸爸正对电视,自己坐在旁边。陈世哲心不在焉地夹菜吃饭,和爸爸一样专注于新闻频道,这台电视就像家里缺失的第三个人。
啧!
最后一口泡酒总是回味无穷的,牙缝舌苔里残留的酒精被吸溜得干干净净,放出一声啧响。爸爸把空杯往茶几一推,酒足饭饱地躺进沙发,电视播放着故事情节般曲折的新闻,仿佛就是自己的精神世界。碗筷周围散落着沾满了油渍的饭粒,陈世哲逐个捡起丢进垃圾桶,然后收拾厨房。
不如写完这套试卷再说吧,笔杆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剧烈旋转,解题的思路在焦躁的大脑里曲折蜿蜒。擦掉额头的汗水,陈世哲摸出手机,点开了吴蓶娜的对话框。已经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了,她没有发来新的信息,自己也没有勇气回复。陈世哲盯住屏幕发愣,无助地期盼能有奇迹出现,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对他而言,都有所意味。
陈世哲把手机放在右手臂旁,让它保持亮屏的状态,自己则坚持不懈地解答试卷上的难题。每一道题都是一个窟窿,而陈世哲的知识架构更是千疮百孔,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弥补。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连陈世哲自己都有没有想到的事——堵塞的大脑忽然疏通,发热的感觉令他无比兴奋。陈世哲上半身绷得直直的,紧紧地压在书桌上,那双眉头紧锁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试卷。
一旁的手机早已息屏,台灯的光线下映照出他的侧脸,专注的神情把一切杂念都摈除。这个夜晚,陈世哲学会的不仅是欠缺的知识,还有该如何度过它,并让明天充满希望。
第二天,一个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周日,距离韩懿的拜访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趁着午饭结束,爸爸还没有离开家门,陈世哲终于开口了。他把碗筷摆放在沥水架上,接着走出厨房,在客厅逗留。
“爸。下午有老师来家访。”
“家访?”
和陈世哲预想的一样,爸爸厌恶而恼怒地转向自己,那副表情真是再熟悉不过了。陈世哲又说了一遍,等待对方的反应。
“你最好没给我惹事。”
“没有。”陈世哲撒谎说,如果爸爸不知道上次和外班打架斗殴的事,那就是没有。“全班都要家访的。”
“全班?”爸爸的怒气缓和下来,嘲笑的说,“你们还有家访的必要?”陈世哲没有回答,只是说老师大概在三点左右到。
“不会是来劝你退学的吧。”
陈世哲本想说不是的,“不知道。”
“姓邓的来?”
“不,是新来的政治老师。”
“政治老师?是班主任?”
“也不是。”
“他来干什么?”
陈世哲一时无语,正欲解释,却被爸爸睥睨的眼神封住了嘴。陈世哲既难受又害怕地立在客厅一边,隔着茶几,乞求地望向爸爸的背影。他不愿韩懿来到这个所谓的家里,去感受自己的卑微。
“那我就在这等着就可以了。”爸爸忽然说,“哪里也不用去。”
“差不多三点钟左右。”
虽谈不上如释重负,可回到卧室的陈世哲还是喘了好几口大气;捧起手机,点亮屏幕,仍然没有新的消息。陈世哲走到窗边,天空那样蔚蓝,或许西南联大的校园也是这样令人心旷神怡。
当陈世哲打开门时,有一种返回学校教室的错觉。韩懿的黑色西装和皮鞋沾了不少灰尘,他亲切地问候着,走进了学生的家门。
“韩老师?”
“你好,我是十一班的政治老师,韩懿。你一定是陈世哲的父亲——”
“陈迅平。里面坐。”
韩懿发现陈世哲的目光始终保持着警惕。在客厅的茶几周围,他们分坐三方,展现出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在陈迅平调到了新闻频道,主持人喋喋不休地讲述,缓解了这里突兀的尴尬。
“今天来呢,主要是想探讨一下陈世哲同学的情况。”
“他又怎么了?”陈迅平狠了眼儿子。
“本学期在对学生进行逐一的家访,并不是说学生犯了错才来。”
“嗯。”
“就直接说了吧。现在是高三复习的关键时期,我希望能够得到各位家长的支持。”
“支持?什么支持?”陈迅平瞅了眼旁边的人说,“他不没犯错,而且也好好的吗?”
这样的话,韩懿听过很多次了。环顾这个家庭,冷冷清清,不常走动的角落里堆积着过去的尘埃。在陈迅平停止说话的间隔,眼睛就一直盯着电视屏幕。韩懿陪着看了一会,像是认同了这个男人的生活习惯;他察觉到陈世哲的忐忑,同样也察觉到了平日里的冷漠。
“英国这次是真的玩儿脱了呢。”
韩懿调侃着露齿而笑。学生却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站着,如同一个命运未卜的人质。
“陈世哲的爸爸,学生若是有了清晰的目标,对冲刺高考是非常有帮助的。”
“他——”陈迅平伸出食指点了点腿边的空气,“能高中毕业的吧?”
“能,这当然能。”
“那就行了,能让他高中毕业就行了。”
听了这话,陈世哲顿时面如土色。上一秒还在追随韩懿的目光,这一刻便躲闪不及地被捕获了;他拼命地想要挤出笑脸,如同学校里那般玩世不恭,可鼻翼却止不住地颤抖。原来自尊可以这样的任人宰割,这是一种出卖,即使信任早已不复存在。
韩懿收拢膝盖,挺直腰杆。“大学,大学才是高中毕业后该去的地方。”他坚定地说,目光直视陈迅平。
“如果能考上,那就去吧。”
“考大学,可不能用如果。”
“大学又不是每一个人都考得上的……”
“不。”韩懿斩钉截铁地说,“大学是每一个人都考得上的,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坚持了的。而陈世哲——”他看了眼自己的学生,微笑地说,“我们要考西南联大。”
“不读大学,就活不下去了吗?考上西南联大,就很了不起吗?”
“不读大学,也能活下去;考上西南口联大,也的确很了不起。”
“你们这些读书人,”陈迅平嘲笑着,连同两人一起鄙视下去,“说着要这样,说着要那样,又做过什么呢?”
“我们不是说说而已……”
“你看看他,看看!”陈迅平忽然叫嚷起来,“西南联大不需要他这样的学生,因为他考不上!”
“陈世哲他……”
“别再跟我扯什么狗屁西南联大,你怎么不说清华北大呢?”
韩懿镇定自若地说,“我是老师,如果学生要考西南联大,这便是我的责任,也是家长的责任。”
“责任?我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一周只休息一天,你却在这教育我应该尽到做家长的责任?”
“这是学校和家庭共同的责任……”
“共同的责任?”陈迅平轻蔑地说,“你以为我把他送到四中是为的什么?”
“学校不过是一个地方,”韩懿不卑不亢地说,“有谁没谁都一样,但如果要考西南联大,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抱歉。”陈迅平怨愤地说,“这个家只剩两个人了。”
至始至终,韩懿都没有见到女主人的身影,仿佛连同她的气息都被清除干净。这次家访在双方精疲力尽前结束,厚重的倦怠感使得他们连道别都异常痛苦。陈世哲和韩懿一前一后地走出大楼,两人沉默不语地站在街边,内心复杂极了。
“对不起……”
“别这样说。”韩懿阻止道,“妈妈,不在家?”
“不在,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初中。”
“原因呢?”
“打人。”
“打你妈妈?”
“嗯。”
“也打你?”
“嗯。”
“你还手吗?”
“没有。”
“听着。”韩懿抓住陈世哲的肩膀,认真地说,“保护好自己,下次再发生,即使没有动手,也要告诉我,让我知道。”
“会有麻烦吗?”
“当然会有,考不上西南联大就是最大的麻烦。”
陈世哲麻木而空洞的眼神重新恢复了活力,他和韩懿约定好下周返回学校再详细制定复习计划。和学生挥手道别后,韩懿提着黑色的挎包沿街漫步,松弛的脸颊越发凝重,他为自己的此刻的想法感到彷徨。人人都想要一个更好的孩子,但并不是人人都想成为一个更好的家长。在不断审视和分析的过程中,韩懿想象不到一个可以改变家长思维的办法,也制定不了一个行之有效的策略。
根深蒂固的思想是难以改变的,而原生家庭的陋习则是摧毁一个孩子最不费力的手段。如果不加以阻止,韩懿暗想,陈迅平就是二十五年后的陈世哲。仿佛一个诅咒,把家庭的噩梦遗传给下一代,让他们成为自己最憎恨的人。
站在街道的十字路口,信号灯上的倒计时不停变化,红绿数字反复递减。是啊,高考争分夺秒,自己没有时间等待他们和解。视线从仰望的天空撤离,韩懿穿越街道,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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