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攀龙关上电脑时,已经是深夜。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沙发上的靠垫重新整理好,再次走到窗边,往外看。
窗外已是一片寂静。略微有些昏暗的路灯悬挂在低空中,照亮已经变得无比空旷的十字路口。马路上已经看不到几辆车,更看不到行人。红绿灯也只剩下时亮时灭的黄灯在闪烁。除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网吧以外,他视线范围之内的店铺基本都已经关门。
他关上灯,掏出手机,照亮前方黑漆漆的过道,走到门边,轻轻带上黑玻璃门,从柜台后的小门离开店铺。
“我X你XX!”
一声尖锐而响亮的叫骂正好从正对旋转楼梯的那一栋居民楼里传出来。这栋居民楼上只有一家还亮着灯,窗口冒出的灯光刚好正对着旋转楼梯的尾部。
江攀龙跨上摩托车,先往灯光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才戴上头盔。交错的人影隐约从窗口显现出来。那似乎是两三道人影交错在一起的重影。
他发动引擎,直奔小区偏门。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小区偏门的灯光之下时,一连串响亮的碎裂声从亮着灯的窗口传出来。
摩托车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飞驰。
江攀龙双手紧握住车把,丝毫没有放松。他外套的下摆随风扬起,发出微弱的声响。
道路两侧的大片景物迅速地从他两侧掠过。先是高架桥,再是马路两侧的两所学校,随后是一片崭新小区外围的一大片商铺。
很快,他把车停在一座大型商场外围的马路上。商场已经关门,但一盏明亮而刺眼的大灯仍然映照在商场大楼顶端的巨大标志上。长条状的标志是海蓝色的,制作成海浪的形状,雪白色的“天乐城”三个大字被托举在浪花顶端,上下起伏。
他拔出车钥匙,随即转身走向商场马路对面的一大排店铺。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大排连成一片的招牌。招牌是一道狭长的长方形,按照门头的大小用乳白色的边框切割成不同大小的长方形区域。招牌的底色是暗红色的,在昏黄色的路灯照耀下不仅不显得明亮,反而还有些愈加昏暗,只不过能够勉强让行人看清楚而已。招牌正中央的字刚好也是和边框一模一样的乳白色,还都是统一的楷体字。每一排字都不大不小,也不多不少,刚好占据每一块区域中心三分之一的区域,无论是小饭馆、小茶馆,还是五金店、美发店,全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大多数店铺都关着门,只有三家饭店还亮着灯。左右两家饭店的店门都大开着,摆在马路上的两大排桌椅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人。坐在左边的烧烤店门口的客人,都是一些刚结束工作的建筑工人,头上还戴着没来得及摘下来的安全帽,身上的工装上布满混杂尘土和油污的各种污渍。他们一边大嚼手里的烤串,一边闲聊,时不时还端起手边的啤酒瓶,几乎每个人都能一口干掉至少半瓶。坐在右边的摊位上喝野馄饨的客人显得略微干净一些,也不怎么说话,几个人只是对坐在长条桌子周围,埋头喝馄饨、啃火烧。两群客人的脚边都四仰八叉地散落着大量的空啤酒瓶,两堆啤酒瓶堆成两个不规则的形状,其中一个瓶子还刚好滚到中间的那家店铺门口,横亘在两扇玻璃门前方。
江攀龙径直走向中间的那一家店铺。和另外两家不同,这一家饭馆没有在门口摆放桌椅,门也没有开,门口也没有竖任何牌子。招牌下方安装着两盏亮白色的小灯,向正上方释放出明亮的光芒,照亮“老庄面馆”四个大字。
他慢慢地推开玻璃门,沿着宽阔的台阶,走进面馆里。
面馆里只有三个人。除了坐在柜台后方埋头算账的店主之外,两个角落里分别坐着一名客人。两个客人都趴在桌子上,埋头吃面,完全没有注意到有新客人来。
“庄叔!”江攀龙快步走向柜台,向店主打招呼。
店主听到熟悉的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账本和计算器,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笑容。他是一个中年男人,肩宽背阔,身材挺拔,站在柜台后面,就像是一座小山一样,刚好能够挡住通往后厨的窗口。从外表看,他大约将近五十岁,但却没有这个岁数的男人普遍拥有的啤酒肚,身材仍旧壮而不肥、高而不瘦。一身略显陈旧但又不脏的厨师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匀称。除了靠近额头的部分有几根不易察觉的白头发之外,他的头发大都还是黑亮的,剃成简单的寸头,看上去整洁而利落。一看到江攀龙,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柔和许多,像是父亲看儿子一样。
“攀龙,你来啦?刚忙完吗?”
“是啊!”江攀龙哈哈一笑,“这不,刚刚忙完,又累又饿,就想来您这儿吃面了嘛!怎么?今天只有您一个人吗?”
“对啊!小胡今天生病,请假了,只有我一个人守在这儿啦!”
庄健拿起放在收银机旁边的大号围裙,套在身上。浅绿色的围裙上沾满白色的面粉,隐约散发出不易察觉的香气。
“今天想吃什么面呢?要拉面还是刀削面?”
“来碗牛肉拉面吧,再来盘西芹花生。多给我放两片牛肉,行不?”
“当然没问题啦!你先坐吧!马上就好!”
庄健从柜台上方的冷柜里抽出一盘西芹花生,递给江攀龙,随即转过身,走进后厨。
江攀龙走到距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下。店里只有八套桌椅,全是普通的木制桌椅,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毛巾。桌椅看上去有些陈旧,但却看不到丝毫的油污,更没有任何损毁。铺满白瓷砖的地板也被擦得一尘不染,从柜台看到门口,看不到一点垃圾和污渍。店里没有任何复杂的装饰,每一面墙都被漆成温暖的鹅黄色,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咳!”
坐在柜台另外一侧的客人突然发出两声响亮的咳嗽声。他是一个约有四十岁的男人,身穿一套半旧的西装,鼻梁上夹着一副看上去像是怎么也戴不稳的眼镜,头顶正中心的位置有一块面积不算大的秃顶,发际线几乎快要后退到脑袋正中央,宽大的额头油光锃亮,很明显是一个饱受日常工作和熬夜加班折磨的上班族。他把脑袋从面碗里扎出来,从桌子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餐巾纸,用力咳嗽,吐出一口混浊的浓痰,一甩手,狠狠地把餐巾纸摔进自己脚边的空垃圾桶里。他的动作实在太大,以至于江攀龙和坐在门边的年轻女人都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
“牛肉拉面好喽!”
伴随一声响亮的吆喝,庄健端着一个宽大的托盘,从后厨走出来。他把托盘端到江攀龙面前,随即坐到桌子对面,笑眯眯地抱起双臂。
“多谢庄叔。”
江攀龙也笑了一下,随即拿起托盘边缘的汤勺,舀起一大勺面汤。乳白色的面汤中略微夹杂着一点褐色,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发出点点光芒。他一口把面汤吞进嘴里。鲜香的汤汁中带着点点咸味,滋润着他的舌尖和口腔。
“嗯,不错嘛,”庄健笑着说,“还记得要先喝汤。”
江攀龙又夹起一筷子面条,“吸溜吸溜”地送进嘴里。几根面条刚好粗细适中,十分筋道,像是在弹跳一般,反复碰撞他的牙齿和舌尖。随后,他又夹起一片薄薄的牛肉,塞进嘴里,轻轻咀嚼。肥瘦各半的牛肉被切成薄如蝉翼的长片,既不失口感,又美观。
“攀龙啊,你今天怎么忙到这么晚啊?”庄健问道。
“嗯……”江攀龙大口咽下面条,“公司和客户那边都催着交稿子,催得有点紧……我这几天又一直在准备开店的事,忙来忙去,就把这些事给忘了……今天忙完店里的事之后,我才刚刚想起来,稿子还没发给他们……”
“同时做两件事,累不累啊?”
“累是肯定的啊,”江攀龙又夹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但我也没办法。这两件事,都是我心爱的事业,也是我必须去做的事。再说了,我也是为了生活嘛。”
“你和你爸妈……现在还是……”
江攀龙放下手里的筷子,往旁边看去。那个秃顶的中年男客人已经吃完自己的那碗面,正用双手捧着碗,“咕嘟咕嘟”地喝面汤。
“还是那个样子。所有我该做的事,我都已经做过了。所有该说的话,我也都说过了。他们就是不听、不接受,我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总是这样和他们对着干,长久下去,这不是个办法啊……”
“不是我想和他们对着干的!”
江攀龙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情绪,差一点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
秃顶男客人刚好喝光自己碗里的面汤,把空碗往桌上一放,随即拿起放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的皮包,大步离开面馆。
几秒钟后,坐在门边的年轻女人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看上去似乎有些虚弱,脸色苍白,头发略微有些枯黄。她裹紧自己身上的外套,费力地推开玻璃门,走出大门,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呼——”
江攀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抬起手,用力抚摸自己的胸口,努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我没办法。如果我有办法,我就不至于和他们闹成这样。”
庄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两个顾客的餐盘收起来,再把剩下的残渣倒进垃圾桶。那个年轻女人只吃了半碗面,面碗里的红油辣汤也还有大半碗。剩余的辣汤“哗哗”地流进下水道里。
“我只要能够做出成绩,就行。我上大学的时候,几乎没怎么靠他们,靠自己,也生活得还不错。至少,我自己觉得还不错。等一切走上正轨,谁也说不了什么。”
庄健重新从后厨走出来,拿起放在柜台上的白毛巾,把自己的一双大手擦干净。他踱着步子,走到江攀龙身后,伸出手,轻轻地拍江攀龙的后背和肩膀。
“这样的话,我也没法再多说什么。我只能说,如果哪一天,你感到累,随时都可以来我这儿。想吃什么样的面,我随时可以给你做。”
“谢谢庄叔。”江攀龙也伸出右手,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
庄健踱着步子,坐回到江攀龙面前。
“你爸爸,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但他也是个太过自信的人。这一点,我了解。很多时候,他几乎听不进任何反对他的意见。我和你爸爸认识三十多年了,从上学起,他就是这个样子。后来,他当上领导,脾气就更大了。你想用实际行动完全摆脱他的影响,确实很难。但是,以你的性格而言,这么做,或许是必须的。”
“我知道。所以,我只能努力去做。”江攀龙说。
庄健转过身,把手伸向摆放在柜台另一边的冰柜,从冰柜中拿出一瓶饮料,递到江攀龙面前。他知道,江攀龙是骑摩托车来的,因此,他没有去拿啤酒。
“你的游戏店,已经开张了,对吧?现在有客人吗?”
“嗯。”
江攀龙点点头,接过饮料,扭开瓶盖,一口喝掉小半瓶。
“今天刚刚开张。有两个新客人,都是中学生。他们是新人。我今天教他们怎么打牌来着。”
“很好。这是好事,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你教他们打牌的时候,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不要操之过急。你最好不要让他们感觉到,你很着急地想要把自己的产品卖出去。这样一来,他们有可能会反感,也可能会被吓到。他们还是学生,消费能力肯定不会高。”
“我明白。”
“其实,我觉得,这就像我做拉面一样,”庄健拿起桌子旁边的白毛巾,握在手里,“做拉面,一定要把面团揉得均匀适中。面团如果太硬,就很难把它拉成成型的面条;面团如果太软,拉成的面条就会很轻易地断掉。如何去控制它,如何去把握这个度,这是一个问题。只有反复地练,才能真正地掌握它。”
“是的,庄叔。”江攀龙笑着点头。
“快吃面吧,”庄健笑着摆摆手,“要不然,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
江攀龙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条来,发出“吸溜吸溜”的响亮吞咽声。
2019.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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