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C之歌

作者: 404Not_Found | 来源:发表于2023-03-28 22:03 被阅读0次

大学时期,我在重庆南路的Mao LiveHouse做兼职,经常会蹭一些啤酒和薯条之类的小食。我在那里认识了芦苇。一位浙江女孩,看上去文弱安静,比我先来到Mao做兼职,F大学社会学系2002级。她教我如何检票,维护现场秩序。当天演出的乐队是丢火车。

"我叫原欣来,原来的原,欣慰的欣,原来的来,你来多久了啊?",台上在唱<<晚安>>,我在做自我介绍。

"我也才来一个多星期,老师叫我们多实践,我就来这里兼职了。真有意思,第一次听到人用相同的词介绍自己,我叫芦苇,芦苇草的芦,芦苇草的苇,你喜欢听哪个乐队?",芦苇笑问道。

"你听过腰乐队吗?昆明的一只乐队",我说道。

"有品,老板同意你来做兼职,就是看你在表格上最喜欢乐队写的是腰,来,所有的赞美都送给腰",芦苇笑着递给我一瓶喜力星银。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们彼此熟悉起来,会分享音乐,电影,书籍。我感觉她无所不知,我看过的,她好像都看过。有些书她推荐的都太科班了,我是根本读不下去。一天散场,她走向舞台,直奔电子琴,手指轻轻放在键盘上跟我说,你知道吗?键盘最中间两个黑键的左下角,叫做中央C键。我自学过一点点乐理,表示知道,不就是C4 do吗?,芦苇点点头,她说自己心中有一首只用中央C键弹的歌曲,只要有人知道这是哪首歌,无论去哪里,自己都会跟他走。我表示不可能有人只用中央C就能写出一首歌。她浅浅一笑,转移话题到自己毕业论文写不出的苦恼中。

"如果你想要做更多的社会调查,下个周末可以和我一起去火车站招工,我和朋友周末在帮劳务中介做事,会帮刚来上海打工的老乡介绍工作,电子厂,机械厂之类的。我想那里更接地气儿",我向芦苇发出邀请。那时为了赚生活费,我和几个同学一起给工厂输入新鲜血液,这是后话了。

"好啊,毕业论文致谢,我肯定写上你。"芦苇欣然接受。

因为彼此学校顺路,演出结束后,我们经常一起坐夜间991路回学校,路上她会把耳机分享给我。有一天,芦苇跟我说自己快毕业了,准备去加拿大读研,我有些失落,片刻后,我说,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你先说。",芦苇笑着说道,她两眼眯成一道迷人的曲线,右边嘴角斜下方的酒窝显现出来,然而她只有一个酒窝,但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不对称的美。

"你为什么不给我弹弹那首只用中央C写的歌呢?"

"哈哈哈,我的问题是,我们认识时间也不短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把这首中央C弹给你听呢?"

"怕失望吧,我担心自己听不出来,对自己失望。",我认真地说道。

"我也是,索性一直这样挺好,把你当成特殊的存在。",芦苇也严肃起来,说道。

上海中环线上的邯郸路很长,音乐中,路灯下,暗黄色的城市在车窗外向后快速移动,我们无声,并排坐。F大学站到了后,芦苇叮嘱我要经常邮件联系,挥手与我道别。在芦苇离开上海之前,她教会我如何弹奏中央C,我甚至没有听出来这是首歌。从那不久以后,我们就相隔万里了,只靠邮件联系,实际上关系越来越疏远。

邮件中,芦苇告诉我,她交了一个黑人男友,当然他也无法听懂中央C。但是芦苇说他身体里有着充沛的生命力以及一种让人沉醉的魔力,让她第一次觉得既然精神上的知音无法寻得,也许身体可以带来某种同样深刻的超越语言的交流。

当时我还残留着对黑人的歧视,现在想起来很有些惭愧。因为这种歧视,我不愿承认芦苇和她的黑人男友确实有着深刻的交流。我仅仅把它归于一个女性在身体上被征服之后产生的幻觉。重视身体超过精神,在当时尚未有过性爱经历的我看来,绝对是一种堕落。

现在回头看,我的看法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我已经能够认识到身体与精神可以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纯粹的身体有着特殊的智慧。也能更理解芦苇与黑人男友的关系。但当时的我只是觉得芦苇放弃了精神的追求,开始堕落。

从我听到芦苇弹奏中央C,已经过去20年。我在钢琴上重复了无数次中央C之歌,直到中央C的旋律在我脑海里随时可以响起,成为我年轻生命里最渴望解答的谜题。

后来我和芦苇彻底失去了联系。考研,毕业,工作,结婚,然后是更多枯燥的工作,更多无聊的娱乐,外遇,争吵,离婚。在一个疲惫而失意的中年人眼中,青春时没有兑现的爱情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有些可笑。曾经的我无比向往可以听到中央C之歌,现在的我却只觉得那是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故弄玄虚。一路走来,我遇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人,经历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这个世界不可能存在中央C之歌,有的只是金钱,全力,色欲,享乐,名声,成功。每个人其实都一样,年轻的我亦是如此。只是那是的我还没看到世界的真实。书本和艺术为世界罩上了一层玫瑰色的薄雾,让我一路走来吃了更多的苦,经历了很多的挫折。

即使芦苇真的听到了中央C又有什么差别呢?这无法令她更加美丽和性感,也不会让她更体贴和温柔。特殊的体验只会令一个人变得与众不同,而与众不同的人在这个社会里成功率不高,关键是不会为周围人带来幸福与快乐。当我认清了世界的真实模样,我的生活也逐渐变得和大家类似。撇弃了种种文艺青年的习惯之后,每天过得普普通通,实实在在,舒舒服服。

某天,送朋友去机场后,我开着车在中环上,路上有些堵车,外面下着大雨。经过邯郸路,车龙堵在F大学门口,我关掉音响,点燃一根烟,望着以前我和芦苇一起坐991回学校,她下车的站台。二十年前,站台是一根孤零零的绿色铁柱顶着一块刷上白色漆的薄铁片,上面用黑色宋体字写着每一站的名字。此刻,雨打在地面,打在我的车窗上,一对情侣依偎在伞下说说笑笑,一瞬间,我好像听到了中央C之歌。我手指悬空,按照芦苇教我的方法弹奏下去。过了这么多年,有些细节我已经无法记清。但配合着雨声,很容易辨别出是什么曲调。不过曲调不重要,它唯一的作用是可以让两个人相互印证。

我仿佛是一个看到了绝美风景的哑巴,迫切的想要告诉别人,却咿咿呀呀,无法说清楚哪怕一个词。如果有人可以和我一起观赏这个不可言说的世界,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体验。可惜不可说本身,就意味着难以避免的孤独。

那天在雨中听到中央C之歌后,我开始疯狂寻找芦苇,现在的年代,找一个老朋友并不难。互加微信后,我与芦苇也再次成为偶尔会联系的朋友。朋友圈里,她从加拿大去了德国的法兰克福,结婚生子。我并没有和她说,我听懂了中央C之歌,这种事情,我想当面和她聊。正好她最近带孩子回杭州看父母,顺便来上海玩玩,约我见个面。见面后,彼此聊了几句这些年的生活状态。我问她后来有没有遇到能听懂中央C乐曲的人,令人吃惊的是,没想到芦苇笑笑说“我自己都听不到啦。”

我吃惊的说,"你怎么能听不到了呢?"

"可能是经历的多了吧,也可能是被生活磨平了。我也不清楚,某一天就再也听不到了。",芦苇无所谓的说道。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应该另有隐情,我说服自己她一定有什么私事不方便和我说,我也不便问。

当天回到家中后,外面又下起了雨,清明时节,南方的雨水颇多,每一滴雨滴落在地上都会弹奏出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乐符。我站在凉台,点燃烟,闭上眼睛。它的音调没有高低,它的音色无所谓清浊,它又漫长又短暂,又沉重又轻快。它亦丑亦美,又不美不丑,它亦真亦假,又不真不假,一切相反的词语都可以同时用来形容它,一切词语在它面前又变得苍白刻板,无能为力,它不再属于语言贫瘠的世界,不再被文字或音符所束缚,它无法被言说,也因此不需要知音,它是一首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乐曲。

我抬起头,望向雨水源头处的那片夜空,在心里默默说道:"我听到了,谢谢你弹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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