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童话
我有一个冬天的童话，存放在遥远的记忆中。
童话中没有华丽的宫殿，但是有大片大片冬天的水田，铺天盖地的冰雪世界，和我结下不解之缘，也给我的冬日童话增添无尽的快乐。
每年的冬天，到水田快结冰、脚丫子也要长冻疮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放寒假了，也意味着小人们放飞自我的时间就到了。
（一）
我总是每天竖着耳朵，一听到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
“对面山上有牛打架喽！快！快跑去看喽！”
“哪里？哪里？”
“对面呀，对面山上…”
“黄牛还是水牛打架？”
“水牛！水牛！牛角老长老长的！”
听到这些嘈杂的吆喝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从我面前蜂拥而过的时候，我这颗时刻想淘事儿的八卦之心立即蠢蠢欲动了。水牛打起架来会腾云驾雾吗？会喷水吐火么？会挑选出牛魔王吗？这种吃瓜的大事儿，向来是不能少了我这个十处打锣九处在的无业游民的。
也来不及和大人请示报告，我直接激动地跟着人潮往前奔跑，想要去看对面山上难得一见的水牛打架。
那会儿也就三四岁吧，穿着两件厚棉袄，两条花棉裤，一双“爆鸡婆”棉鞋。多么臃肿的体态，挡不住灵活的思维、好奇的不安分的心，和不甘落于人后的劲头。
那个年龄还不能正确判断距离的远近，对我来说，对面山上看牛打架的地方似乎就是跑出大院的门儿那么近；也不知道过程中会不会有不可预知的危险，还以为就像在院子里看一场电影那么方便；更不管自个儿矮小的个头可不可能从人逢里看到稀奇场面，只要奔跑，跟着一大群人奔跑，就这样瞎掺和已经很让我激动兴奋了。
多少年之后，我依然时不时地为了这种埋伏在血液中的，强烈的参与感、好奇心和爱凑热闹的臭性子付出或大或小的代价。但那时候，却让我的寒假小时光过得风风火火、跌宕有趣。
当我跑出大院儿，跑过水井，跑上光秃秃的冬日水田时，田坎太窄太滑，我离前面奔跑的人们越来越远了，心急之下一加速，结果笨拙的身体失去平衡，就四脚朝天摔倒在了水田中。
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天空越来越高远，我被迫躺在水面仰望。口鼻初始时并没有浸入冰冷的水中，整个人就像一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没有人帮助就无法翻转自己的龟壳。
仰躺在水中的我居然没有哭。估计还像仰泳一样手脚并用滑动挣扎了两下。原本奔跑着去看牛打架的一部分人们，发现了我的情况，这可是比牛打架更刺激更危险的状况，众人立马围上来。
“这个大田水深啊！齐腰深！娃儿危险快捞上来！”
“慧儿！慧儿！快回来！别去看牛打架了，你幺妹掉水田里了！”
“这个田里泥沼太深，容易把人陷进去哟，小心嘞！”
街坊邻居们跳下水田去救人的，喊人帮助的，通知家长的，一阵忙乱！
原来，我大姐也在奔跑看牛的人群中！
还不等我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完，紧接着，口鼻就被逐渐漫上来的冰凉的田水给湮没。冬天的水田里余水并不浅，厚厚的棉袄成了重重的枷锁 ，坠着我，拖我进入黑暗的泥潭……
我也记不得那时候我在倒下水田的时候还做了哪些人生的思考。总之，事后听到大人谈起，幸亏救得及时，不然就窒息了，是我大姐和邻居救了我。
我的大姐其实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她当时毫不犹豫地就跳下齐腰深的水田，用尽力气把我从水田里使劲儿往岸上拉。那个时候，我的两件棉袄和两条棉裤被水浸湿，已经成了沉重的秤砣，可是我的姐姐不知道哪里激发出这么大的力气，还是一鼓作气把我从水田里拖出来，然后背着我一阵奔跑回家，放在温暖的火炉边，把我擦干，换上干净的大棉袄，让我免于一场大病。
当然，水田奇遇代替了水牛打架，神奇的水牛打架肯定是没看成了，这一生直到现在我都再没有看到过，留下少许遗憾。我心里并没有因为掉进水田而留下任何心理阴影，也没有觉得冬天的水田有多么冰冷多么恐怖，可能是大姐奋不顾身地救护给了我很多的温暖和安全感。
冬日的童话
（二）
冬天的水田在寒冬的乐事中，继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我心中，它并没有因为我曾经的水田遇险而稍减一分神奇的魅力。
即使那些童年时光离我已经那么遥远，然而现在一想到冬天的水田，仍然还记得那光秃秃的田坎，那宽广的水田里的水泛着冷冷的亮光，象一块超大的镜子，照着天空，照着偶尔飞过的两只鸟或者一朵云；偶尔也照见，一个毛燥着两条小辫子、压发条垮到额头中央、穿着大菊花棉裤的傻丫头。
等天气冷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开始盼着水田里结冰啦，那将成为大自然馈赠的趣味天地。
结冰之前，每天瞅准父母忙得顾不上我的时候，一定要到水田边点卯。偷偷摸摸地溜到水田边东张西望，左看右看，冷冷的水田的水依旧映照着冷冷的天光，我还是不死心地再用手指伸下水去，戳一戳，碰一碰，搅一搅，侦查有没有碎冰形成？今天这么冷，明早起来怕是会结冰了吧？
之所以每天早晨都要去水田边打卡，查看蛛丝马迹，其一是因为心里徘徊着对结冰美好的期待，更重要地是我第一个抢先得到结冰的消息，就可以在隔壁家鼻涕虫小子和红嘴角胖妹儿面前炫耀显摆一番。
终于结冰了的水田就像盖上了一块巨大的玻璃盖子，玻璃上面偏偏又挣扎着刺出一根两根没割干净的稻秸秆。
这种时候我就可以把冰块儿敲下来，尽量修整得四四方方，冰块儿的中间有一根没有完全割干净的稻秸秆儿，把稻秸秆儿小心地抽掉，用漂亮的绳子穿过这个小孔，就可以像拎着华丽的坤包一样拎着这一块儿冰，挺着腰板儿逛上逛下，自觉象电影里的上海小姐一样很洋气，直到冰块儿化完，才结束我的假想游戏。
或者是学着哥哥姐姐把水田中的冰块儿用手捏起来，舌头轻轻的舔一下，很神秘又很谨慎地尝一尝，细细品味。我原本一直以为那种冰块儿是甜的，或是有其它美妙的滋味，等到我自己亲身体会过后，才发现冰块根本什么味道都没有！然而还是很新奇，很刺激，因为它冰冰凉啊，因为家里喝的水都是热的，都不冰啊，这就是它的独特，也是让我特别喜欢的地方。
水田的冰还给了我另一种乐趣。
那时候碎玻璃片对我们来说也是奢侈品吧。最常玩儿的游戏就是过家家，把花园里的没有凋谢的花、叶子和一些蔬菜扯下来，用碎瓦块儿当作盘子盛上，一盘盘的制作菜肴：这是青椒炒回锅肉，这是炒蒜苗，这是炒黄瓜，这是炒冬瓜。翻来覆去，所有菜的烹调方式就只有一个字“炒”，因为语言贫乏，只知道这一种做法，然而还是在过家家的童话里玩儿得沾沾自喜，毕竟我也能做出七大盘、八大碗、九大锅菜品待客了。但是自从冬天水田结冰过后，普普通通的过家家就走向唯美的童话风格了。首先盘子就升级成水晶似的冰块了，我这厨师当然也升级成公主了，客人鼻涕虫胖妹儿也升官变成了王子和王后，我和玩伴们从此居住在冬天的魔幻宫殿，或者跻身入大林和小林的童话世界。
（三）
冬天最令人激动的事当然就是下雪啦！
捕捉一朵雪花在玻璃窗前或胖胖的小手掌中，看它精致美丽、晶莹剔透、棱角锐利。最遗憾的一点就是我留不住它的美丽 ，鹅毛大一片雪在手中很快就死得干脆洒脱，融化得了无痕迹；雪的另一种死法，就是堆积在窗台、在地面、在屋檐下，白茫茫一片，失去了六菱花精雕细琢的外形轮廓，没有了个性。
但是，等雪铺得厚起来，就可以和哥哥姐姐们出去酣畅地打一场雪仗，成功地弥补了对雪花的美丽太短暂的失落感。
我每次都卯足劲儿，把雪球团成一团捏紧，扔出去打击目标。却总是懊恼自己的手怎么这么小，恨不能把雪球团得更大一些更紧一些；总是觉得自己的雪球扔出去，没有哥哥姐姐的具有杀伤力。自己的雪球为什么抛不远呢？难道是他们的雪球里头还藏了什么东西，包在了雪球中间？难道他们偷偷拿雪球练了什么魔法，打着人这么疼？打败了雪仗，还趴在雪地上，固执地留下自己的轮廓，要在白雪皑皑的世界拓印我的痕迹。
那时面对着冰和雪，总是充满了各种好奇和疑问，可以写一本类似《某某十万问》的书，可以胡思乱想乱编故事，可以张冠李戴口出狂言，郁闷到一众的哥哥姐姐看到我就躲。打满问号的童年，对冰雪充满各种幻想的童年，就在那样的冬天成功地把我养成了一个话唠。
非常珍惜那一段我不生病时能够跑来跳去玩冰玩雪的日子。我最怕的就是在冬天生病，自幼体弱，冬天一到就穿得很厚，但还是每次都免不了一场感冒咳嗽。到那时，爸爸妈妈就不允许我再出去疯跑，不允许再出去玩儿冰玩儿雪了。因此，在身体健康不咳不喘的日子，我总是特别向往结冰下雪。天天象念阿里巴巴的咒语一样：快下吧，快下吧，把田全都用冰冻上！把地全都用雪盖上！也许在默念三十遍过后，梦想就会成真呢。从来想不到积雪太深道路是否好走，想不到大雪封路生活是否方便，我那时的世界只有冰雪童话，由父母兄姐营造的冰雪童话。
红泥小火炉
（四）
冬天还有一个好处，当我生病不能出门儿，不能打雪仗或者玩儿冰的时候，我可以坐在铺了厚厚棉垫的竹片躺椅上躺着，身上盖着羊皮大衣，脸上盖着童话书，椅侧稍远一点往往有一个红泥小火炉，温着一壶水或者一小锅小米粥，暖和得我片刻就想进入梦乡。
这是冬天我们家病号的特别待遇。因为我爱生病呀，这个待遇基本就是我享受了。爸爸是医生，在大院另一头看病，中间抽空就给我煎一个鸡蛋饼，圆圆的饼放在身侧的盘子里。偶尔是撒上葱花的椒盐味儿，偶尔又是调和白糖的甜香味儿。然后我就一点一点地，小口小口地品尝着鸡蛋饼，要很珍惜，要速度适中，要让香甜味始终在嘴里保持一定程度的浓郁。咀嚼得很有节奏感，不能够吃的太快，吃的太快饼就很快没有啦；也不能太慢，太慢就失去香甜味的浓郁感。
我多次体验后，比较中意的是带甜味儿的鸡蛋饼，感觉吃了以后病马上可以好一多半儿，尤其在当时白糖要每个月凭票定量供应的年代。由此，我觉得生病竟然也是一种幸福的经历。久久没吃甜饼的时候，偶尔还怪想念的，想念爸爸亲手煎的鸡蛋甜饼，想念那张老躺椅，或许还有那件羊皮大衣和红泥小火炉。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冬天的菜主要就是大白菜和土豆。肉是定量供应，一口人一月只有半斤肉票。炒一盘白菜或者土豆丝，爸妈总是想办法加一点肉末或者熬油后切小的油渣，整盘菜就增香了。爸爸边吃蔬菜总是边把肉末挑出来放到最小的我和三姐碗里，我们家风趣地管这种行动叫“捉虫子”，捉到的虫子多半进了我和三姐嘴里。
碰上快过年家里杀鸡的日子是孩子最快乐的时候。奇怪的是，我这么爱听童话故事爱看童话书，却从来没有说过“公鸡好可爱，能不能不要吃它？”这样的话。
我家常见的分配方案是：大姐二哥吃鸡翅，把鸡腿让给我和三姐一人一只，妈妈吃鸡脖子，爸爸啃鸡头。当时我以为那是多么巧妙合理的安排，却不知那是家人满怀谦让的爱。
（五）
身处物质供应那么匮乏的年代，然而精神食量一直给予充分满足。
妈妈每次放寒假前去集中学习，总是最期待她拎回来的大旅行包。一打开来，里面全是连环画小人书，还有童话书故事书。太冷的日子没法出门，兄妹几个就窝在家里看。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次带回来的书有《格林童话选》和《算得快》，哥哥姐姐抢书把书皮都撕烂了，还受了惩罚。我那时候大概也不明白那些书有什么好，全是字，一个图都没有的玩意儿能有什么好看呢。自己心里还在暗自窃喜，没有人来抢我怀里的五颜六色画着金鱼娃娃的小人书。我当时觉得谁抢的书都没有我的好看！直到哥哥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妈妈的安排，每天给我讲一段格林童话故事或者安徒生童话故事，我才知道，童话的世界原来那么精彩！原来他们争抢的才是大西瓜，我手里的充其量就是抢了颗小芝麻嘛。
抢书也就是争一个先睹为快。这种时候妈妈会嗔怪：“好吃的都不见你们这样争抢，这书交换着轮流看就是了，有什么好抢的？”我连连点头，深以为然。殊不知，再长大一点，我也加入了争抢行列。领悟了书非借不能读也，书非抢不能增加趣味儿的道理。这也导致了我家的格林童话选到我手里的时候，前两页都有点残破了。但是抱着这残破的书，一样能继续我冬天的童话梦。在梦里，雨的精魂变成了雪娃娃，鱼儿也能和天空的雄鹰对话，鸟儿也成了傻妞的朋友，鼹鼠和拇指姑娘举行婚礼了。
童话的世界里，冬日永远不是冷冰冰的样子，而是象围墙根边暖暖的太阳，照着我，晒着我，偶尔就不知此刻是梦还是真。
童话一般的梦里，永远少不了冬日的水田，冷冷的冰雪，香甜的鸡蛋饼，菜里的虫子，魔术般的旅行包，以及不完整的童话书。但是让冬日童话那么鲜活精彩的，生动靓丽的，往往是活在童话里的人们。
冬日的童话，至今仍未忘记。滚滚红尘里，漫漫旅途中，它一直是我不请自来的行李，是我一路上治愈疗伤的良药。
冬日的童话
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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