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刁钻的口味
衰老让父亲的口味日子益改变。我很难做出对他口味的饭。
他爱吃肉丸子。冰箱里还有几块油过豆腐。我想不如给他做个火锅烩菜,一定好吃。于是买长山药粉条豆腐。舞弄了一上午,做好我先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山药又沙又面。端出去,他筷子挑起,吃了一根粉。葱油花卷撕得吃了一丝,扔下了。怏怏不悦。
不好吃?我问。
我早上吃得迟,现在不饿。
我默然。最难受的是,你费劲心思做了饭,兴冲冲端上来,吃饭的却冷冷淡淡的说不想吃。
把饭放进锅里,等他下午饿了吃。
下午五点,我来了,看见他对着那碗饭菜发愁。我心一沉。他看见我来了,像要好好表现,端了碗,很努力的吃。就像一个不爱学习的学生,对着作业发愁,看到老师来了,忙低头写。
我失落的很。不知道他想吃什么。
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街上卖的。
街上卖的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
我边走边看街上的饭店,各种小吃。猜他
可能想吃的饭。
他能走动时,街上的食品玲琅满目,他一次也舍不得吃。现在他舍得了,却走不到地方了。
我去了一家早餐店。买了包子。又去了一家熟肉铺买了牛肉。还买了嫩菠菜,圪坨坨。
包子热上,牛肉切片热上,做圪坨菠菜荷包蛋汤。
这次他吃了很多。一个包子,两碗圪坨汤。六七片牛肉。而且看见吃得香。我乐起来,终于找到他爱吃的了。第二天,如法炮制,他只偿了一口,放下筷子。
他很不情愿的拿起勺子慢慢腾腾吃起来。很像不想做作业的学生,被老师强迫做作业时的样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以往很爱吃的食物,他现在都像吃药一样难。
后来,我渐渐总结出规律:他爱吃的食物比如油糕包子饺子莜面,只要一周内不重复他还是能吃些;不爱吃的如大米烩菜白面,要在一个月内不重复。
但早饭除外 ——蛋糕牛奶鸡蛋这三样组成的早饭他天天吃,从不嫌弃。晚上我做点汤或者稀粥,他吃几口就不吃了,要喝奶。我沉着脸,说你必须吃,吃的杂一点,营养才能跟上。
入夏,天干燥热。我猜他想吃罐头,买了两瓶。拿上去一往下放,他眼盯着罐头放光——我这次又做对了。
于是我接连不断买罐头。觉得“蒙清”的太贵,换了个牌子。
第二天去了,看见昨天打开的罐头他只吃了一半,说这瓶不好吃。我吃了一口,吃不出有什么区别。好像稍微没有蒙清的绵软。我说你哪像老农民呢!纯粹是豌豆公主嘛!(豌豆公主:安徒生童话人物。十层床垫子底下垫了一颗豌豆,硌得睡不着)
我试着自治罐头。买来黄梨、大桃子,洗净去皮,切块装罐,加两勺白糖,至于那个山梨酸钾,就免了,不过是个添加剂。放锅里蒸四十分钟。出来拧紧盖子,待冷却,开盖一尝,又甜又绵,绝不比蒙清差!给他送上一勺,吃的很香。
好!就自己做“蒙清”了!
二、自尊。
今天我来得还早,和他坐坐再做饭。
正要坐,看见妹妹给他新买的草绿色床单上有手片大的一块黄色污渍,像法国地图。他慌忙往过挪身子,企图坐在上面掩盖住,但是他动作痴慢,只掩盖了一半。他难堪的看着我。
我假装没看见,说:这床单过年时洗了,再还没洗,该洗了。
我把床单从边上卷起,卷到他跟前,让他起来站在地上。
又把被罩也卸下,一起扔进洗衣机里。
他经常弄脏裤子被褥,还千方百计的瞒着我。曾今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忍着脏,就为了在我面前保留最后的的尊严。
我告诉他,养儿女就是要在这时候起作用,谁也得老,老了都是这样的。他不再瞒我了,也实在是瞒不住了。他的威严在我面前一点点消失。变得听话,依赖我。我一直怕他,现在终于不怕了。却让我心酸的落泪。
三、失落的聚会
三叔每年三月召集全族长辈聚会。那天家族群里发来消息,我问他去不去?他说想去。
那后天让毛毛带你去。
日子到了。我上午去了,怕饭店吃得晚,他饿,先给他吃点什么。
我说你准备好,一会儿毛毛来接你。他问我:毛毛来呀?
当然。要不你怎么去。
他开始替换衣服。从柜子里翻出自己最新的一件夹克,穿上。带上那顶新呢子帽。坐在炕沿上灯等他儿子来。
十一点,我打电话给弟弟,他说,不是说好不去了吗?我回头看他。
他对着手机喊:要不了去吧!
一会儿毛毛来了。把他扶上摩托,让他抓牢自己的腰,然后小心开走了。
下午,我问他中午见到了谁?他说人很多。但是没见你二伯父,和你二妈。我说二伯父去年秋天已去世,二妈也身体不好,来不了。
有人和你说话了吗?我问。
跟前的那人说了几句。
跟前是谁?
……忘了。
我三叔和你说话来没?
说了一句。我现在连话也说不清楚,人家谁有那个耐心。再聚会我不去了。坐不行,熬不行。
父亲很失落。想见的人没见着,冷冷清清吃了一顿饭。
他年青轻时能说会道。遇上家族红白事,他身边总围绕一群人,言语幽默风趣,笑声不断,是焦点人物。
父亲没有病,衰老本身就是病。眼不明、耳不聪、步不健、思不敏。叔本华说,“在一切幸福中,人的健康胜过任何其他幸福。叔本华还说:“幸福决非轻易获得的东西,在别处不可能找到它,只有在我们自身中才可能发现它。”
父亲自己因为衰老,失去了健康的体格,也就失去了快乐的根本。那些能让人们快乐的东西诸如理智清明,平静温和,活泼欢愉都不是任何人能给予的。
后排左二是我父亲四、仔细的老父亲
我死了,这些都要烧了,糟蹋了。他指着那一摞靠墙的被子褥子。
“我家缝垫床子,棉花不够,我能用些,不给你糟蹋。”我说。
我和弟弟弟媳说,父亲家的铺盖你们用不用?如果不用,我要缝垫子用了。他们很痛快的说:用去吧!我们不用。
一下午,我坐在炕上。他看电视,我拆铺盖。拆开一看,全是手片大的小棉花片片。被里子都是碎布砌成,年久发糟。我妈可真会砌纳。
把里子扔了,棉花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却很高兴,以为物有所用,不用心疼被糟蹋了。
他和所有的父母一样,把最好的给子女。留给自己的,是仅能维持生活的最基本条件。
四、狡猾的老父亲。
他给毛毛打电话,说暖气不热了。让他来。毛毛最近很忙,几天没来了。我伺候他吃了晚饭,就回了。走出去觉得没有拿包,返回来找包。看见他在燃气炉上拧。我说你不要拧,等毛毛来。
他不理我。我试试暖气,会暖了。哈哈!他想他儿子了,就拧燃气炉子,让暖气片变冷。眼看着夜来了,儿子没来,他冷得不行,又拧得让暖气片暖了。
这狡猾的老头儿。
五、
老父亲说给毛毛打了电话,让他买米。我说我家有,明天来了给你挖两碗。
两碗不够。
我给你把你的米桶桶装满。
你家的米不好。
我给你买。
我不吃超市的。二宿舍那儿有个圆笸箩眉眼的老婆婆卖米,我要吃她的米。
我去买她的米。
我让毛毛买,他顺路。
他又想儿子了。
女儿侍奉的再怎么周到四至,也无法代替儿子在他心里的位置。他需要看到他强有力的儿子。儿子是他黄昏人生的一盏灯,是他的主心骨,能给他安全感。
六、十六个未接电话
爸,我要去捋榆钱。
奥,早点回来。
我拿一食品袋,顺着脑畔上的那条小路爬上了北山。
榆钱正发旺,碧绿碧绿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挤在枝上。
我找了一丛榆钵,拽着枝条,一捋一把,直到把食品袋装满,才回家。
走到门口听见父亲正按键,老年手机报出我的号码。
我回来了,别打了。
你走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不接我电话!
电话在家里放着呢!我没拿。
我翻开手机,有十六个未接来电,十二个父亲的,两个弟弟的,两个父亲邻居的。
我打不上,又给毛毛打,让他给你打。怕你掉下崖去。
我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呢!又才半小时嘛!就在咱脑畔上……手机在家里,响了十六次,你没听见?
在哪里?
这不是?就在你背后。
我拉开包,让他看。
他转头看着我放在煤气柜上的手机,陷入沉思。
邻居听到我说话,过来说:“你爹在院子里大声叫你。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你捋榆钱去了,走了很久。我说我给她打电话。打了两次,你没接。”
“我就没拿手机。”
“他耳朵是不是不好?”
“他耳朵好,一点也不聋。他是记性不好了。”
“快点洗了手回去吧!”父亲嗔怪的说。
“我明天给你吃榆钱窝窝,”我笑着对他说。
“呀!我可不吃啊!”
他着急了,手比划着往出推的样子,仿佛我已经把榆钱窝窝拿上来了。由于急着说话,舌头跟不上思维,说话就脱舌了。
“你西红柿炒鸡蛋调白面不吃,羊肉荞面圪坨不吃,猪肉蘸莜面也不好吃。你一定是想吃榆钱窝窝里了。”
“那才不好吃哩!烷姬脱赖。” 这“烷姬脱赖”是土话音译。我无法用恰当的书面语言表达他说的意思。用个比喻,就是嘴嚼榆钱窝窝的感觉,就如手握着一条鱼的感觉。
榆钱窝窝,他五十年以前曾吃了三十个春天,记忆犹新。
我这一说,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今生,谁还会因为担忧着我的安全,在半小时内给我打十六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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