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上海我不会再来了

刚去上海的第三天我就遇见了小七，她是我在魔都认识的第一个陌生人。

在这座冰冷又多彩的城市里，人和人之间的吸引力弱小到不值一提。只有通过眼神的短暂交接，才会瞥见她的内心世界，到底有多空洞或有多深邃。

我们一起在虹口足球场下了地铁，我抬头观望周围陌生的一切，又立刻低下头查看手机导航歪歪扭扭的路线。毫无知觉扶梯已经走完，我被惯性往前一推，几个踉跄差点跌倒，傻头傻脑的模样真是土鳖到家了。

“第一次来上海啊！”后面一个甜美的声音跳进了我的耳朵里。

“啊，是，是的……”我有些尴尬地说。

“拿个箱子，找到住处了吗？”

“找到了，已经沟通好了。”我把左手的袋子放在箱子上，抬起头看着她。

小七不算漂亮，可看着很舒服，像一阵清爽的风，眼神虽然透露着因睡眠不足的疲累，但依旧清澈见底。

“能给我看看你找的什么房子吗？可别被骗了呦。”

我直接报了青年公寓的名字，她的表情变得紧张，感觉如临大敌一样。

“别去别去，那很坑的。房间不透风，甲醛味很重，还有什么老鼠之类，再说管理员态度很不好，我们之前住过的。”

看她讲的很真实，我就消解了对陌生人的提防，和她一起，在街边一家沙县小吃的店里点了几个小菜，叫了两份米饭，我们两个人那天中午聊了很多，她已经来上海三年了，而我毕业才不到半年，一个南方，一个北方，其实说的都是很陌生的话题，但不知为何，感觉很亲切。

“你像极了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哈哈……”小七看着我嘿嘿一笑。

“是吗，怎样的呢？”

“年轻，有活力，重要的是眼神中充满希望，不服输，对，就是这个劲。”我表示赞同，如果一个人背井离乡，没有梦想和信念的话，那就是漂泊和行尸走肉。

“这么说，你也是有梦想的人啊，梦想实现了吗？”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不无功利之心，如果三年小七还没完成梦想，那我的梦想何时才能实现，毕竟来到这里，没有参照物，就像桑迪亚哥在茫茫大海寻找大马林鱼一样，也许有时会碰见大鱼，而更多的时候，只有坐在船上静看日出日落。

“算是实现了吧！”小七刚咧开嘴的笑容瞬间凝固，那种尴尬的定型和眼神的暗淡让人恐惧，我一看情况不妙，立即转移话题。

“走吧，带我去看房子。”

在小七的介绍下，我住在了她的隔壁，一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

已经很满意了，我向来是物质上的乐观主义者，总把一切糟糕的情形列表分类，所以没什么不可承受。

交了订金和房租，我们便开始了各自的生活。我总是在周一休假，早晚班颠倒，很难碰到小七。

可在一个月的周末，我由于前一天晚上的夜班，中午还在呼呼大睡。小七打电话我没有听见，她就敲门喊我。

“萧然，起来吃饭。”

不知叫了多久，我才揉着睡眼起床开门，简单收拾之后，来到她的房间共进午餐， 一个美好的周末就这样开始了吗，我心想。

“可以呀，火锅葡萄酒都有啊！”我看着小七惊喜地说，然后环顾了她房间的环境，比我的大很多，装饰的很有格调，很温馨，柜子上还摆了几束花和几瓶未拆封的葡萄酒，我心头估算着房租，至少是我房租的四倍吧，小七，真的有钱啊。

“小七，你这样的女孩，谁要是跟了你，那余生绝对是吃软饭的咧。”我自作聪明想了这么一句恭维的玩笑话，惹得她哈哈大笑，然后我就低头吃饭了。

“你别说，今天这火锅，算是我来上海两个月最棒的一顿饭了。”

“那你多吃点。”

“小七啊，你这房子不错啊，房租应该很贵吧！”

“还好吧”

“小七，有没有男朋友?”我终于问了自己想问的话题，如果一个男生对女生没有一点想法，那一开始交往的机会根本都不会存在，男女之间的友情都是亲情。

说实话，虽然接触不多，看得出来她是个热心肠的女孩子，而现在这么有缘分，还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很幸福。

我抬头看着小七的表情，她已经神情恍惚，仿佛很多回忆已经把她的灵魂抽离了躯体，我拿着汤勺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这才回过神来，同我吃饭，喝酒，不知吃了多久，她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讨厌上海！”

“别呀，上海多好啊，你现在月入三万了，在内地哪有这么高的工资呀。”

说完这句话，我们继续推杯换盏，以各自的经历助兴，我说我的大学爱情风流史，她讲她从一而终的爱情。

现在我想把她的故事说给你们听。

高三那年百日冲刺典礼上，小七作为校学生代表发言宣誓，她站在台上字字铿锵，底下数百名学子情绪激昂。

“我们要以顽强的意志，战胜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小七大声朗诵的时候，数百名学子将右手举过头顶，拳头紧握，眼神坚定地跟着她大喊。

小七很快说完，潇洒地接过笔，在志愿墙上一挥而就写下：“南京大学”。

随后其他的同学纷纷涌了上来，也写下自己心仪的大学，半个小时之后，校长站在了话筒前：

“各位同学，请回到原位。”校长顿了顿，失控的场面安静了下来，人群中还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但已经无关紧要。

“同学们，今天是高考百日宣誓，一百天后的你们，就要迎来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此时此刻，你们都是热血方刚的年轻……”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人群中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好事者大喊：“有人晕倒啦，有人死啦！”小七在台上定睛一看，好像是一个男生倒在了地上，他周围的另一个男生正背起他和班主任一起跑出校门。

校长看见此时此景，语重心长地说：

“同学们，毛主席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定要学习健康两手抓，我看刚才有位同学已经晕倒了，大家一定要日常加强锻炼，搞好学习。”

这时，人群中的好事者大声喊道：

“屁咧，校长您错了，他是昨晚通宵打游戏，刚才睡着了。”

人群中笑声一阵接着一阵，校长脸色一红一绿，场面再次失控。

晕倒事件之后，那个男生成学校的反面教材，小七在宣传栏看到他的名字：林晓枫。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小七拼命学习，在这个小县城能考一个好大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背负着全家的希望，准确地说只有爷爷奶奶的希望。

小七的爸爸曾经酗酒成命，一次深夜回家时，掉进了家乡的水库，再也没有醒过来。她的妈妈看见上有二老，下有几岁的孩子，在一个周末拿光了家中所有的钱财，不知所踪。

此后的几年，小七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仅凭政府的补贴和爷爷奶奶补贴家用。从此她只有一个目标，尽快长大找到工作挣钱。

高考那天，小七交卷时才发现，前面那个男生的考卷上写着林晓枫三个字，他就是林晓枫啊。不料这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邪魅一笑，嘴里咬着笔，递上自己的答卷，在外面等候。

小七一向不喜欢狂妄自大的男生，如果没有实力就到处耍帅炫技，那无异于玩火自焚。

成绩出来那天，小七和爷爷奶奶抱在了一起，她的成绩足够上南京大学，而她的梦想也是南京大学，因此毫不犹豫地报考了这所学校，去学校的火车上，她意外地看见那个叫林晓枫的男孩。

“咦，你不是林晓枫吗？咱们一个学校的？”小七问他。

“是啊，你我知道，学校到处都是你的名字。”

“你哪个大学，也在南京吗？”

“对啊，我们是校友，你是南京大学，我是南京大学金陵学院，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呢，哈哈……”林晓枫看着小七的呆呆地望着他，好像在他的眼睛里望见一片大海，海上的小舟慢慢变成巨轮，鸣笛靠岸驶来。

“小七，你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我叫小七，叫我全名吧，咱们才第一次认识，你叫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你是学霸，谁不知道你的小名啊，美术老师都说，小七画的好好哦！”他模仿当初美术老师上课的神态，双指黏在一起的样子，把她惹的捧腹大笑。

这次出行一点都不乏味，他们聊着高中有趣的事情，提起某些场景，两人总是笑不拢嘴，尽管深夜倦意来袭，还是讲到很晚很晚，她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深夜，刚睡熟不久，林晓枫就听见不远处的叫声，他一下惊醒过来，小七就哭着向他跑来。

“怎么了小七？”

“我座位旁边那个大叔，他，他摸我!”

林晓枫气冲冲跑到那个中年男人的面前，犹豫了一下。他长的凶神恶煞，手中正拿着小七的书包，阴冷一笑，林晓枫冲动的劲消退了一大半，然后直视对方的眼神，取回了小七的书包。

后面几个小时的车程，他们俩都没有睡意，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刚出车站就要告别，小七突然问起：

“你为什么要选南京读大学啊！”

“嗯,这是说来话长，哈哈……”说着林晓枫已经走远，转身就消失在人海里。

大一的生活多姿多彩，小七不仅参加学校社团的活动，也已经在校外做起了兼职，她已经能够熟悉这样的生活压力，当别的女生还在耍性子抱怨兼职太苦太累的时候，她已经一步一个脚印，熟悉了所有的工作流程。

有一天，林晓枫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是她刚做完兼职回校，然后他拉着小七吃了顿饭。

“老乡，好久不见啊？”

“哈哈，好久不见，最近你怎么样？”小七问。

“我挺好的，这不出来溜达吗？你呢？”

“我在校还好，就是周末要做兼职，忙一点。”

“哦。来来来，今天多吃点，我们见一次不容易，虽然挺近的，可好几个月都没见你了。”

“是啊，本来想去你们学校找你的，可是周末太忙了。”

“没关系，我找你。”

黄昏来临，夜幕慢慢降了下来，两个人走在大街上，林晓枫转过头来说：“小七，我们这样算不算他乡遇故知啊！”

小七想了想：“他乡确实是他乡，可是之前我们不认识啊，怎么能叫故知呢？”

“我认识你就够了！哈哈……”

小七脸颊绯红地躲过他的眼神，朝前走去，突然被他一拉，转过身就拥入了他的怀里。

“小七，我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和对方贴的很紧，然后他轻声地说：“从高中时我就喜欢你。但不敢告诉你。即使我拼尽全力也考不上和你一样的大学，那就只能做个校友，只能陪在你身边。”

小七轻轻推开他，仰头望着他：“可是那么多女孩子，你为什么偏偏喜欢我？”

“我知道你的一切，你在校报的每一篇文章我都看了很多遍，每一次演讲我都不会缺席，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你，但总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荒谬吗？一点也不。害你的人才叫荒谬。”

“那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

“告诉你，就不是对的时间对的人，现在才是刚刚好。”

不知道小七因为什么，也许是这些话的某句话，也许是整句话，也许是当下久违的拥抱，那一天，小七告诉我说她哭了，哭的很伤心，但是她答应了林晓枫的表白。

所有坚强，都是脆弱生的茧，这个女孩坚强了十几年，跌跌撞撞地成长，终于，不需要一个人去抵抗所有的不幸。

但余生，总算有一个人能够倾听，能都依偎，这对小七来说，太重要了。

林晓枫最后幸福地说：“那次晕倒是真晕了，但是我可以选择不去的。”

小七和林晓枫成为情侣之后，几乎在高中母校引起了轰动！

什么！学习最差的和最好的谈了恋爱！这不可能，班主任扶扶眼镜，在班级群里找到小七，私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小七，你是你们家的希望，可别让林晓枫毁了你啊。”

小七看到这句话时，她心里很难过，原来班主任对她很好，她们两个人在操场上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的婚姻和家庭。可以说班主任是她的灵魂导师和引路人，可是这一刻，她的老师提出了反对票。

她把这个聊天记录截图下来，时刻警醒自己，也想时刻做出反抗，他就是要和林晓枫在一起，而且要让老师同学们看看，我们会过的很幸福，不比任何人差。

大学四年的小七和林晓枫几乎是拼了命的赚钱，小七爷爷的肾衰竭都是他们打零工、拿奖学金和做项目赚来的，林晓枫为省钱，戒掉了烟，拿出自己的生活费给小七，他们很少去南京的新街口这些繁华地段，一到长假立马奔回家，开学回来就做兼职。

“晓枫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

“别说这样的傻话，要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堕落成什么样子呢？”

大四那年，小七的爷爷病情越来越重，可让谁也没想到的是奶奶竟然心脏病突发，早爷爷一步离世，因此小七不得不早早请假回家照看爷爷，那年的除夕，爷爷看着小七身边的林晓枫，满意地笑了笑，睡着就没有再醒过来。

这一年，小七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相继离她而去，她扑到林晓枫的怀里号啕大哭，林晓枫能感受到她的心痛，她的颤栗，她的孤独。

“小七，放心吧！我会很快给你一个家。”

“晓枫，我们毕业去上海吧！挣很多的钱，我们不要别人看不起。”

毕业典礼之后，两人就去了重庆，这是他们第一次出门远行，也标志着大学生涯即将结束。

他们同很多的情侣一样，在这座浪漫的山城，一步一步缓慢行走，这是难得的放松，站在江边，凉风习习，晓枫问：

“小七，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上海？”

“嗯，没有了家，也害怕穷怕了的感觉。”

晓枫没有多说什么将她搂入了怀里。后来他们回到学校，毕业之后，立马去了上海，小七进入了一家外贸公司，而晓枫的求职之路走的格外艰辛。

毕业之后的社会分层越来越大，有人说学历不重要，但就是这张纸将晓枫不断地往下压、快递员、酒店服务生、装修工他都做过，他们两人挤在一间不足15平米的房间里，向生活讨要着权利，几乎没有浪漫可言。

白天两个人匆匆忙忙上班，晚上下班后，和许多舍友抢一个卫生间洗澡，然后直至深夜才会睡去，第二天又是重复前一天的生活。

这个时候，林晓枫又重新开始了抽烟，小七不喜欢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抽烟，他就一个人站在楼顶阳台上，等到小七睡熟之后，才回到住处，因此共同语言越来越少。

半年之后，他们搬进了一个比较大的房子，租金略贵，但小七一人完全能够承受得起。他们有了电脑桌，有了冰箱和独立卫生间，记得那天他们很开心，浴室的水哗哗地流着，都是幸福和浪漫的感觉。

上海这座城市是最容易吞噬幸福的地方，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句话真的很贴切，如果严重点说，那是一种绝望，是与生俱来便与此无缘的绝望。

小七拼了命的努力，想活成人上人，她每天加班到深夜，然后拖着疲累的身躯冲个澡躺在床上，便已经睡熟。林晓枫每天早点下班，做好吃的，然后开始玩直播，一直到深夜他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才睡在小七旁边。

有一天，小七下班早些，她回到家就看到林晓枫和视频中的一个女孩聊天。比她漂亮很多，比熬夜的她气色也好很多，她一下怒火中烧，拽起他的衣领就是一个巴掌。

“记得我们那天大吵了一架，整栋楼的邻居都跑出来劝说。”

那天他们什么都说了，就是看对方厌倦了，也许就是不爱了，曾经的经历已经被如今的现实打败，他们之间没有谁对谁错。

“我知道他跟那女孩子没有什么的，他的为人我清楚，但是就是不想看他这么颓废没出息。”小七对我说。

“小七，你是不是觉得我耽误了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

“有！你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小七站起来直视着他。

林晓枫抢过她的手机，解锁之后，很快就找到了那张截图，扔在了床上。

“这怎么解释？”他愤怒地看着她.

小七知道自己解释不清了，她只是感到很难过，她一直想证明自己，最终却伤害了自己。

那天，小七就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那间公寓。

“那栋公寓，我交够了一年的房租，够他玩一年了，最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就这么分手了。”

“不可惜吗？四五年的感情呢？说分手就分手了？”我问。

“也许这就是现实，我们终究敌不过现实。如果我拥抱他，就不可能有现在的我。”

我已经忘了刚开始认识小七的时候，那个声音甜美的女生，没想到这些年她经历了这么多故事。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我问她。

“可能会离开上海吧！曾经我想拼命地努力在这个地方买套房子，以证明我们坚贞不移的爱情会永远走下去，可是现在失败了，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这次吃饭聊天过了很久，我们又一起去逛了几次街，下班后在附近的小区散步了几次，她不开口，绝对看不出来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她已经成功伪装了自己，而这座城市真的需要伪装。

有一次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时，我们聊的很开心她却哭了，哭的很伤心，我在一旁怎么安慰都于事无补，她告诉我今年过了年，再也不会来上海了。我插科打诨地说：“我要来，我要一夜暴富的。”她笑了，我赶紧带她走出了餐馆。

我对小七的喜欢是一种崇拜和爱慕，但是理智告诉我，我们不会有未来，现在的我，像极了当初刚来上海打拼的林晓枫，过得也并不开心，而我又是随心所欲的人，很快我就辞职了。

那天我记得自己一觉睡到了午后，不想吃午饭，不想看书，不想做任何事情，我觉得自己是时候准备出发了。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坐上地铁，很快双脚就踏上了去南京的火车，现在还记得当初激动不已的样子。

我发了一条消息：“小七，我先离开上海了，年后见。”她没有回我，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回，也许是等待那个机会。

过年的时候，小七发来消息：“萧然，对不起，上海我不会再来了。”

我经历一番远行之后，对世界和每个人定位特别感兴趣，我兴奋地问她：你在哪里？

深夜凌晨她说：佛罗伦萨！

（无戒训练营第12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