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

作者: 沈黎安 | 来源:发表于2023-09-29 03:54 被阅读0次

    以前我总觉得一个自小品学兼优,长大后走出农村被乡人寄予厚望的年轻人在钢铁洪流的城市里混不出名堂,年近三十还孑然一身是件令人唏嘘不已的事。因为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这些年我一直把自己困在这堵圈地自造的精神围墙内。

    直到那天舅舅语重心长地说外婆经历了那次手术后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他由衷地希望我能趁这次外婆过寿回家看看。正好那阵子我工作也不顺心,心里囤积了一麻袋糟心事,也豁然觉得好死不如赖活,人不能被某种郁结负累一生,如果一辈子就这样庸庸碌碌难道也一直不见家乡父老吗,也恰好趁此机会远离城市喧嚣与工作纷扰。

    八号傍晚打卡下班后我便骑着电车赶往地铁站,那可能是匆忙夏日里我最放松的一天,沿途是被暮色晕染的金色车流,远处是渐入尾声的碧蓝歌剧,被晚风吹袭的我连身心都是轻盈与飘逸的,仿若一只流离千里,即日归林的倦鸟。我知道再过不到四个小时就会踏上家乡坑洼不平的小路,而在心里这趟返回安城的路途我却走了整整九年。

    聒噪的候车大厅内充斥着各地的方言与疲惫的旅人,我一边看着大屏上不时更新的车次信息,一边紧攥着那张轻薄方正的车票。早我两日返乡的爸妈们一边在群里分享他们此刻的动向,一边追剧般问询我是否出发,身在何处。直到列车启动时我仍不敢相信就这样踏上了心心念念多年的归途,甚至有些恍惚,目送窗外次第流逝的屋舍与原野,我有感于原来有些事难于你是否有勇气痛下决心去面对,而非那件事真的有多么难于登天。那一刻我亦有些如释重负,对久别故乡的眷念,对故地重游的期待盖过了所谓的“近乡情怯”。

    故乡的夜漆黑而寂静,路上灯火稀薄,人声细微。我坐在车里听舅舅述说老家的变迁以及飘零的人事,他说起去年我的某个发小因感染新冠不幸离世时言语中充满了惋惜与惊诧,我不知如何作答,在听闻这个消息时我亦表现出同样的错愕。

    遥想大家还是孩童之时,春日采花撷草,捕蜂捉蝶,随手拾起一根称手的木枝便是一名剑术奇绝的侠士,夏日泳河攀树,遍寻鸣蝉,吃上一口小店冰柜里的冷饮雪糕便是胜过人间无数,秋日刮鱼摸虾,聚众觅果,每条奄奄一息的河流都会成为我们征讨的对象,冬日冰上游走,点草烤火,一起宅家玩着小霸王,玻璃球或是圆卡片。我有些怀念那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我们,成年后大家为了生计各奔东西也有了迥然不同的际遇,但大抵都不是尽善尽美的。

    外婆家还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模样,并不高大的院墙内正中是一间建造数年的瓦房,与它相依为命的还有一间锅屋以及牛棚鸡舍。

    我忐忑地跟着舅舅步入里屋,外公外婆知道我回来于是早早备好饭菜等我,他们见我第一反应竟是异口同声地说我长高了,这让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外婆还是两年前离开无锡时的样子,身体与精神都尚佳,看来术后恢复情况不错,外公则比我印象中更加衰老了,皮肤黝黑,身形瘦削的他躺在沙发上就像一节久无雨露滋润,表皮龟裂不堪的老树干,这让我不免感到心酸。

    酒足饭饱后我开始游览家里的角角落落,那些年迈蒙尘的桌凳,漫漶褪色的年画甚至是外皮剥落的墙面还是我离去时的状态,外婆看我打量房内四周不禁打趣说老家是不是一点没变。是啊,一切如故。仿佛我昨日刚离去般。我又在堂屋看见了那些摆放了年年岁岁,泛黄而沉旧的老照片,在我们长年累月地在外学习工作,在逢年过节那些热闹日子归于平寂后,这些单薄且篇幅有限的纸张成了他们用来抵御漫长岁月的有力依靠。我还在某个橱柜翻到了一本高二时的语文阅读拓展练习,上面依稀有着我浮想联翩时书写的笔迹,但由于年代久远,我已无法复盘当时的心境。可能是多年未见的缘故,那夜我们六人挤在一屋聊到了很晚才入眠。

    清早,我又结识了外婆家的其它成员——聚在一起觅食谷物的十余只母鸡,毛发灰蓝,十分警觉的大猫和一只不请自来的小花猫,瘦弱的小白狗缩成一团假寐,但仍不时盯梢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新面孔,牛棚里早已不见当年那头雄壮有力的水牛,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以草为生的老羊。

    日光渐暖时却久久不见外公的踪影,后来听外婆说外公每天早晨都会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沿着村子来一段“village ride”。

    早饭后我心血来潮地想去村子里转悠转悠,想去亲身感受下村子里这些年的变化与古人所言“不敢问来人”的言怯之情。成片成片蓊郁翠绿的苞米地进驻人烟渐稀的村落,那些门楣破败,无人居住的房屋在它们的扩张下显得荒凉且悲壮,仿佛永久地深陷在时代的泥淖里,成为这些绿色王国崛起的见证者。在我所到之处,多数的房屋已经人去楼空。昔日偶有同乡往来的小路亦是人影寥落,只有鲜少的老人抬眼一看,村里大部分人好像都被藏在时间的背面,只预留出几个老人用作村庄正常运转,也有可能是夏季炎热,不想外出。我更希望是后者。

    回到家后我有些失望,无数次编排过与老乡打个照面的场景并未实现,其实我心知肚明这是时代的趋势,年轻人走出农村定居城市,村中老龄化逐日加剧,也许十年百年后那个碧绿国度真的会完全占领这片日益沉寂的土地。

    上午陆续有备着厚礼的远亲近邻登门,他们看到局促不安的我不由地感慨时间飞逝,并且对我悬而未决的终身大事进言献策,面对这些长辈们的殷切目光,我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答应他们一定好好努力争取早日脱单。因为外婆的寿宴定在村后一家刚开的农家乐,所以临近中午我们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地往目的地进发,沿途是一片片茂密生长的稻田,而天空又开始犯着夏日多阴雨的通病。

    下午外公和舅舅饶有兴致地叫上几个老表打起了麻将,他们一般来的小,几回下去比不出什么输赢。

    我们多数人挤在凉快的空调间里,围坐一圈的长辈们看着那几个正襟危坐的小孩聊起了各自的家长里短,醉意未消的我躺在床上一边百无聊赖地刷视频,一边陪外婆看起了电视上正放着的一部叫《大宋少年志》的古装剧。

    十号上午我很早就起床了,因为下午就要赶高铁的缘故,我想让这个短暂的上午相对地过得漫长些。其实一直到午饭前我都没有因为离别而感到酸楚,直到我收拾好行李,外婆想让我多带点牛奶水果路上吃,并且问我缺不缺钱用时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不舍。

    外婆他们不理解天气如此炎热我还要去母校的举动,她们取笑我说假期时间没什么人有什么好看的。事实的确如此。但人们怀旧,往往所怀之旧并不全是当年那个以梦为马的自己,而是集齐那些密不可分的关键人物,年代性物品以及标志性事件,把这些零碎而鲜明的影像剪辑重映,再把那个青涩朦胧的自己输入片头,这才是一段完整的回忆。而且我真切地去过,他们也肯定流连过,也算是不同时空下的相逢。

    曾经楼房低矮,设施简陋的镇幼儿园和小学已不复我记忆中的模样,经过十几二十年的修缮与扩建终于有了些现代化学校的精神面貌。

    犹记得那年刚入园时,学校只有几间堪称老破小的教室,从黑板,讲台以及课桌椅都显得破旧不堪,我们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跟着老师画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放学后焦急等待的家长们手中总会拿着在我们眼中闪闪发光的玩具,那个年代一般是四驱车,陀螺,斗兽棋或是七彩弹珠,而外公一般会带我去街上炸一串兰花干解解馋,金黄冒油的干子刚出锅再涮上几层橘红色的独家酱料别提有多美味。后来我成功升入小学,生命中赫然闯入作业和考试这两个阴魂不散的宿敌,发小们也纷纷辍学进城务工,但那六年的日子过得还算无忧无虑,毕竟没有升学的压力,即使上初中也没有分数线和填志愿附带的诸多考量,直到后来入学文成双语,我的学业之路才算步入了一段复杂又恓惶的时期。

    参观完修建后的小学我又欣欣赶往文成双语,这所当时给我带来诸多痛苦回忆,压迫感拉满的民办学校,却又是我青春时代一言难尽,晦明参半的开端。经过门卫大爷的同意我满怀期待地进入南校区,蒙尘的记忆也开始逐渐清晰——从早上五点半早早读直到晚自习十点放学,中午仅有二十分钟午饭时间,“千年难遇”的假期,食之无味的烫饭,九门科目打底三张试卷的课堂作业,这些都是常规操作,更别提初三考试如同吃饭睡觉。但关于文成双语的回忆也有美好积极的一面,在那里我结识了根正苗红的安城人海子,乐观仗义的姜胖,酷爱穿越火线的小嵇等,并且初尝暗恋专属的酸甜滋味。

    下午一点半我顺利坐上去往县城的巴士,沿途的景象依旧如初。两点半左右我终于抵达了这次返回安城所要到访的最后一站——郑中。

    原本想在郑中好好游历一番的我在校门口遭到了门卫的阻拦,几次游说后他们还是不肯放行,所以我只能去那个梦开始的地方——广心书社。

    高一那年由于刚脱离文成双语森严的管控,再加上各大网游风靡一时,海子和小嵇经常出入网吧甚至夜不归宿。我对网游并不热衷,再加上寡言少语并没有结交多少新朋友 ,所以只能在周休时泡在书店里翻阅杂志与书籍,最常看的是《花火》,《课堂内外》,《快读》和《最小说》等,那时我常去的两个书店一个是绿茵书苑,另一个就是广心书社。与九年前相比,广心书社的布局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记忆中那堵琳琅满目的“杂志墙”被罗列整齐的教辅材料替代,上下两层摆满了林林总总的复习材料和名人名著,我往返几次竟没有看到一本杂志,最后只在一楼的僻角发现了《疯狂阅读》的踪影,可见当代中学生学习现状的内卷程度。

    买了本《疯狂阅读》作为留念后我又顺道来到了北校区前那条狭窄拥挤,充满烟火气的小路。高二那年刚搬到北校区时就对那边的美食有所耳闻,于是每到晚自习后我们会不约而同地去消费一波,两块钱一份的鸡排鸡柳,两块钱一杯的水果粥,一块五一个的饭团,三块钱一份的凉面炒面,五块钱一张豪华版的鸡蛋灌饼,现如今这些摊子不知道是否还经营依旧,只是当年常去的那些饭店,诸如“天天来”,“飘香阁”,“镇江锅盖面”已经被奶茶和网红美食店所取代,就连曾经熙来攘往的北校区也被改建为幼儿园。

    离开郑中后我本打算去“万二面馆”打卡,吃上那碗想了九年的排骨面,没曾想顶着烈阳按照导航走了近二十分钟才找到竟被告知还在打烊,有些难以接受的我愣在原地迟迟不肯离去,那时我想起高三那年从南京单招回来时在冰点网吧附近遇到了挂机的蛋蛋,许久不见的他请客带我来这吃面,他点了碗腰花面,而我在看了菜单后再三纠结最后要了碗排骨面。那晚我们具体聊了什么已经无从知晓,大概是关于高考以及未来的打算,想到这我咬咬牙不甘不愿地去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赶路。

    下午五点左右,我坐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再度回到芜杂的工作与生活。这趟旅程比我想象的要短暂且平淡的多,很多我无数次幻想过的事没有发生,许多记忆深刻的故人没有重逢,就连无数个深夜里回想的郑中也没有进去,但缺憾总归是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此程让我几经崩溃,疲惫不堪的身心得到了治愈与缓解。在目睹了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情景后,我明白曾经失去的以后就算再度拥有也很难复现最初的感觉,有些事该释怀就不能耿耿于怀,该铭记的一定要用文字和图片记录下来,尤其是历史车轮行进之快让人根本没有时间登高怀远,也不允许我把过多的精力投入不切实际的梦想与捉摸不定的人。努力挣钱,活在当下,这可能才是眼下我工作与生活的中心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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