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三个呆子,顽固地占据了我内心一角,不肯离去。

(1)
我的老家,是丘陵地带,到处高洼不平,洼处,可以栽种水稻小麦油菜等,高处,可以种红薯花生桑树等。
村子前方五百米位置,有一处高地,大约四五十亩地吧,这儿由于干旱缺水,只能种点耐旱的庄稼。
那时候还没分田到户,所有庄稼都属于生产队管。
离村子那么远,如果没人看管,在那个并不富裕的时代,估计庄稼没长熟就被偷光了。
于是,生产队就派了三个呆子来看守。

(2)
话说这三个呆子,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听口音是江北人。
这三个呆子,一个是爸爸,大约五六十岁吧,两个是儿子,三十多岁,都没有老婆。
爸爸,大家称他为老呆子,大儿子是大呆子,二儿子是而呆子,其实我觉得他们并不呆,只是说话大家听不懂而已。
他们住在这个山岗上为生产队看庄稼,只有两间破土房栖身。
土房子里因为没有女主人收拾,到处乱七八糟烟熏火燎的痕迹。
这破房子最有色彩的地方,是正面墙上贴的一张年画,上面是一只狼,嘴巴里叼着一个孩子。
画面很清晰,但是内容很恐怖,每次二呆子会吓唬我们: 不听话,就让狼把你们叼走。
而这破屋子后面,正好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二呆子一说这话,无形中就有一种阴森惊悚感。

(3)
我家堂兄弟姐妹一共六个人,那时候妹妹还没出世,所以只有五个人,一般我是头领,虽然上面有一个堂哥,但是这堂哥傻,不顶用。
一得空,我们五个人就会往呆子家跑,为啥喜欢去那儿呢?因为他那有好东西吃。
我一去,大呆子就挎着篮子去地里刨红薯,回来洗干净,放锅里煮了让我们几个孩子吃。
小时候红薯的味道,绝对比现在的甜,香,吃起来意犹未尽。
我们吃红薯的时候,两个呆子兄弟就跟我们唠嗑,但是他们说的话,十句顶多听懂三句,那还是连猜带蒙的结果。
老呆子不爱讲话,估计是真的呆,一天到晚坐那傻乎乎直瞪瞪的。
第二天再去的话,呆子兄弟不会再刨红薯了,换刨花生。
我比较爱吃煮花生,那煮出来的花生,香味能飘出去十里路外,每次吃过我还要揣点带回去给奶奶尝尝。
两个呆子很喜欢我,常夸我长得白净,漂亮,水灵。
所以,全村的娃娃,只有我能享受到呆子对我的特别偏爱,也只有我去,他们才会假公济私弄东西给我吃,别的娃娃去,他们会大声吆喝,撵他们回家。
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比较得意的一件事。

(4)
生产队里有一个养蚕小组,在山岗上种了成片的桑树,一到春天,那儿就是孩子们的乐园。
这桑树的品种特别好,结的桑葚,又大又甜又黑。
有了桑葚,什么红薯啊花生黄豆都丢脑后,因为这桑葚,太好吃了,放在现在零食满天飞的年代,桑葚也是零食中的佳品。
因了这桑葚,可把呆子兄弟忙坏了,怕村里娃娃们偷,把桑树折断,时刻围着桑树林转悠看守。
就这样,也阻止不了桑葚对孩子们的诱惑,于是,大家就跟两呆子打游击战。
桑树林很高,叶子密密麻麻的长,所以孩子们钻里面,呆子根本不容易发现。
如果被发现,那就不得了,两呆子就会撒腿追,抓住了,南腔北调使劲吼,胆小的娃娃,吓都要吓死。
当然了,前面我说了,这两呆子对我偏心,所以我根本不要偷,不要累巴巴打游击。
我带着我的兄弟妹妹,尽管采摘,尽管吃,有时候呆子还会采好了,专门送我家里去呢。

(5)
为了便于述说,我才称他们为呆子,其实我们平时喊他们为大伯伯,二伯伯。
十岁之前,我的确受尽了他们俩的关照,连我父母都奇怪,我这爹不亲娘不爱的丫头,咋这两呆子对我恩爱有加呢?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眼缘这东西,谁夜无法说清。
十二岁以后,我就外出上学了,而且是寄宿学校,只有周六回家休一天,因此,我就难得看到呆子兄弟了。
不过,他们俩知道我回家了,有时候会来看看我,带着平时舍不得吃的饼干啊大白兔奶糖偷偷塞给我,我也奇怪,这些好吃的零食,他们打哪儿弄来的。
后来,大呆子去世了,后来,分田到户了,再后来,那两间土房子倒了。
两个呆子没地方去,队里就安排他们住进了村子里的大会堂。
我曾经去看过他们几次,住在大会堂里面,可比在小土屋舒服多了,又宽敞又亮堂,还不漏风不漏雨。
队里给他们两个弄了低保户,大呆子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不过小呆子有劲,平时做点零工,这样,日子过得还可以。
我到外地上班后,更加不容易见到呆子伯伯们了,偶尔通信,妈妈会转述一下,那时候还没有电话。
也可能是精神寄托吧,即使我不在家,呆子也经常去我家玩儿,或许在他们心目中,我堪比他们的女儿。

(6)
大呆子伯伯去世,妈妈告诉我,我专门回来了一趟,心里特别难过。
二呆子伯伯,岁数也大了,满脸的皱纹横生,精神也不大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缩在大会堂的一角,显得尤其瘦小,看得我一阵心酸,可怜的二呆子伯伯,太孤单了。
三个呆子在村子里住了二十来年,从来没有看到有一个亲戚来过,不晓得他们老家还有没有亲人。
如今只剩下一个二呆子伯伯,身体也不好,想送他回老家,也没法送,生产队只好每天派一个妇女去帮他做做家务烧口饭吃。
某一天,家里来信,告诉我,二伯伯也去世了,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好像一个什么念想断掉了,那种心情,真的无法用言语表达。
时至今日,我写下这篇文章,一边写一边笑却又一边哭,要到结尾,眼泪尤其如珍珠滚落。
如果,人可以长生不老多好啊,如果,人能穿越到过去,多好啊,那么,我能来得及回报两个呆子伯伯对我的疼爱,把他们留在我身边,做他们真正的女儿,当亲人一样敬孝。
如今,老家也拆迁了,什么都没留下,那红薯地花生地桑树地,从此以后,只种在我心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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