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4.18
白云腾于山谷
在今世的出家生涯当中,师父就像是一座静默的高山,我则是从那高山脚下的山谷里蒸腾而起的一团水汽,人们叫它白云。
白云腾于山谷,它根在大地,游于天空。
一九九八年六月初三,韦陀菩萨圣诞,师父上澈下性法师为我们四位师兄弟剃度,仪式非常庄严,扶风大明寺里的全体比丘师父们,共有二十几位,在如法竭磨之后,为我们念诵起了动人的经咒梵音。
我永记得那偈语的内容:
“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
圆顶方袍僧相现,法王座下又添孙。”
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瞬间泪如雨下。我没有宿命通,不记得过去世的事情;但我很清楚,在较近的生生世世当中,我常做僧人。
那刻,我知道自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扶风大明寺不大,也没有动人的历史。我之所以选择在那里出家,就是觉得师父人品好,心怀宽广,朴实厚道。难得的是,师父还通于经论教义,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属于不可多得的优秀法师。
那些年,陕西省佛教协会凡有培训法师之类的事,都要请师父去主讲;同时,师父还兼任西安卧龙寺的西堂堂主,每到冬天的精进禅七,都要请师父去讲开示。
在我眼里,师父就是一个踏实的修行人,跟随这样的人出家,心满意足。
师父的师父是上净下天老和尚,老和尚在陕西、四川一带享有盛誉,生活极为简朴,终生致力于苦修和宣扬佛法,直至二零零四年安然圆寂。最可贵的是,老和尚自早年出家,直到八十岁圆寂,期间从未舍戒还俗,在那不允许穿着僧装的岁月里,老和尚便把僧装偷偷穿在里面,仍以出家戒律要求自己。
师父自一九七八年,便以行者身跟随老和尚在终南山苦修。直到一九八一年,宗教政策落实后,才正式剃度,次年前往五台山受三坛大戒。戒和尚是能海上师的高徒,当时五台山最德高望重的清海上师,清定上师的师兄。
清海上师持戒极为精严,其修行不可思议。师父时常会提起,念念不忘戒和尚的道力与加持。大明寺能够在九十年代初期,就开始坚持结夏安居,师父说那都是得益于海公上人的谆谆教诲。
师父受戒后,得到老和尚许可,前往南方参学。在福建雪峰山幸运地遇到了虚云老和尚的法子,禅教兼通的海灯老法师(不是那位武林高手海灯法师,而是同时代同名高僧,人称“文海灯”)。
海灯老法师兼有虚云老和尚的禅宗法脉和天台宗的法脉,带领四方学子们冬参夏学,参禅、学教两不耽误。老法师对师父特别器重,五年学修期满,把禅宗(曹洞宗)和天台宗法脉同时传给师父,让师父回北方修行兼弘法。不久,老法师就圆寂了。
回到陕西,上净下天老和尚恰好接手扶风大明寺,帮着师父建好圆觉宝殿(供奉毗卢遮那佛和十二圆觉菩萨,是寺院的大殿)之后,便交给师父管理,老和尚去到四川建寺弘法。
师父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任大明寺监院,直到老和尚圆寂之后,升座为大明寺方丈,一直苦心经营寺院,领众修行。出家后不久,师父曾对我说过:“如今修行道场少,我是陕西人,总想着要为这里的百姓做些事情,给信众们提供一个闻法与修行的地方。”
师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而且一直在做。这种踏实的修行作风,直接影响了弟子们。师父至少有一、两百剃度弟子,其中多有禅和子和住山清修僧。
在我的师兄当中,最优秀的当属如孝法师,他小我两岁,却早我两年出家,受戒后四海参学,亲近了各个宗派的许多位善知识,且曾专修禅定数年,进境非凡。师父襟怀宽广,对如孝法师外出参学一向予以大力支持。后来,还特意帮助如孝法师寻觅弘法道场,请如孝法师住持。如今,如孝法师继承师父的事业,任扶风大明寺住持兼孔雀寺住持,弘法事业日渐兴盛,利益了众多有缘人。
在我的师弟当中,我最欣赏超泽(如沛)法师,其面貌颇似当年的卢惠能,朴实耐劳,道心坚固而有智慧。他曾因景仰六祖大师而前往南华寺求学,毕业于南华寺首届禅学班。据说,他是那个班里的另类,大家一开始都看不起这个乡巴佬,因为他太土气,竟然丝毫不懂得享受,与时代完全不合拍。但到了毕业前夕,不少人都和他说了真心话,说其实非常羡慕他,能有如此坚固的道心,修行能够持之以恒。和他一比,许多人都觉得心里惭愧。
要说我们这个剃度字派,属于临济宗岔派,四川双桂堂破山禅师门下的传承。其中,法名传递顺序为:“豁澈如中旨,弘通即大悲”;相对应的字号传递顺序为:“净灵超法界,果证乐天西”。首尾相接,十个字不断循环。
师父法名上澈下性,我则法名如源,全称释如源;师父字号是“灵”字辈,我则是“超”字辈。出家人和古人习俗一样,有名有字。通常来说,法名多由长辈称呼,字号则日常使用。
但如今大家都不太讲究这个,使用法名和字号都可以。我的法名是自己起的,原因是师父取的几个名字我都不太满意,师父很开明,让我自己起,我选了“如源”。师父说:“挺好,你这个人比较大气,字号就给咱叫超然吧!”我一听正中下怀,十分满意。
师父平时叫我“如源师”,大明寺上上下下也都这么称呼。出家人规矩,剃度以后都尊称“某某师”,因为一旦发起出离三界之心,就具有了不同凡响的令人尊敬之出世功德。但我更喜欢师父给起的字号“超然”,离开大明寺之后,只用这个名字。
之所以离开大明寺,主要原因是水土不服,我在那里容易生病,消化也不好,待一段时间便会日渐消瘦。二零零二年秋天,我回到大明寺看师父,师父让我替他把《梵网经菩萨戒》讲完,其实是想把我留下。讲经效果很好,大众欢喜,但我却一天天瘦下来。师父看在眼里,讲经完毕,师父主动开口了:“看你瘦成这个样子,对啦,你还是回南方吧!”
二零零四年秋天,老和尚圆寂半年之后,师父正式升座,全国各地的师兄弟们都回去捧场,那次我帮着师父拍摄了一本画册。这也是大明寺唯一的一本画册,后来出版印刷5000本,一部分赠送结缘,一部分在大明寺的流通处以成本价流通。
此后我再也没去看望过师父,只是每年除夕电话里给师父拜年,因为师父只大我十三岁,来日方长。对此,师父并不挑剔,他说每次通电话都能够感受到我心在道上,这很难得。师父说话非常爽朗,典型的西北汉子作风。
两个多月前,大年二十九,我给师父发短信拜年,因为知道师父寺务繁忙,不好直接打电话。收到短信,师父立即回了电话,称我“如源法师”,高兴地聊了十几分钟,最后叮嘱我说:“对啦,你给咱好好弘扬佛法,大转法轮!”师父不会上网,大约听周围的居士们介绍,知道我时常在博客里讲经说法,写了不少注解和文章,故颇感欣慰。
师父一向身体不太好,外表似乎看不出来,总是一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样子。但其实,自我出家前一年起,师父就检查出了糖尿病,后来又有了高血压等症状。但师父仍旧操劳于寺院管理和领众学修,没人可以分担。
大约十天前,师弟超泽法师忽然来电,语气沉重地说:“师兄啊,师父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
对此,我不是一点儿心理准备没有,我知道糖尿病和高血压患者有可能突发脑溢血。但是,没想到真地会来。毕竟,师父才六十岁,其修行功德在如今时代也堪称难能可贵。
但,无常的脚步就这样来了。
我不能回去看师父,因为《大佛顶首楞严经浅读》、《达摩血脉论浅读》、《超然说佛超然的诗》合刊等书籍正在排版、设计、印刷、制作当中,每个环节都需要我来参予,两个印刷厂随时要与我联系沟通,没法走开。
况且,师父深度昏迷,去亦何为?
我在《大佛顶首楞严经轻浅读》写作因缘当中,特意提到师父,我说:本人初出家时,剃度恩师上澈下性法师曾引古语叮嘱曰:“说法度人一时,文字度人百世。”文字般若对于汉传佛教流传之重要,多年来我也和师父一样体会尤深。
本想书籍印刷出来后请师父过目,也算是对师父素来之颇高期许的一种回报。
今天清早,师弟超泽法师来电:“师兄你挺住了啊,师父,昨晚往生了。”
我忽然想起了剃度那刻,听着庄严的偈语我已泪流满面,师父为我剃去最后一撮头发时,欣慰而欢喜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早已不是那个泪流满面的年轻沙弥,此刻,犹如当年六祖座下的神会禅师一般,我之心境可谓“毁誉不动,哀乐不生。”
我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没有悲伤,怎会有泪水?我只想轻轻说一句:师父,阿弥陀佛。
假如我是一朵白云,我不会忘记它腾于山谷。师父就是那座静默的高山。当高山永远归于静默,白云该如何?
无论如何,它不必落回山谷,它的新家在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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