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转眼已经入秋,想借着私心,跟你们讲一个老人的故事,我的爷爷。
我的籍贯是重庆,但我的故乡不是繁华的重庆城,我的故乡是大林村,是由组成我童年的人构成。三毛说,岁月极美,在于它的必然消逝,故乡也美,大概也源于它的流逝,伴随着组成你故乡的人,老了,死了,但记忆中的故乡,却无比的鲜活和温暖,那是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父母从我出生后不久就去杭州打工,所以我一直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小学三年级时被送到杭州读书,2004年从杭州回来重庆读初中,到我三姑家住读。
我三姑笑话我爷爷,说骁蔺回来咯,口粮你要缴哈!爷爷信誓旦旦,颇有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勃勃,一口应承下来,说每月给我缴30斤的口粮。
那一年,爷爷已经73了。
妈妈送我回来之后,帮着收了家里的玉米,便赶着回杭州继续上班,爸爸说妈妈回家之后肩膀因为担玉米磨破了皮,做了一个月的推拿按摩。
现在的我,回想起来,竟然不知道该用“怜惜”“心疼”还是“佩服”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我那挑了一辈子扁担的爷爷。
爸爸也是读书人,不会做农活儿,去年回家我看到他摇摇晃晃的去担水,用以前爷爷用过的扁担,一挑水晃回来只有半桶了。他吃力得上街檐口的四步楼梯,我站在院子里,把背影拍了下来,不胜唏嘘,在我们那儿,只有爸爸死了,儿子才可以叫做大人。可是,分明爷爷已经去世十几年了,爸爸还是儿子啊,你看他挑水,分明是个少年摸样。
爸爸担水2004盛夏,爷爷去世了。
你知道我网络昵称叫“年糕”么?年糕本是江浙的点心,我在杭州的时候很喜欢吃年糕,其实更广来说,我喜欢吃一切糯米制品。6年级下的时候,爷爷已经知道我要回来读书了。他知道我爱吃糯米,我走的那几年都不栽种糯米稻谷,04年又栽上了,说我如果要吵着吃糯米饭,不用求人,可以自己做。
他去世前两天,我赌气去了大姑家。你也知道的,爷爷不让我干农活,也不让我晒太阳,但他要我早起帮他看晒在隔壁四奶家地坝的谷子,他不是怕鸡鸭来吃,他怕这些鸡鸭拉屎在稻谷上。我被叫早起了几天,就心中大为光火,收拾行李,用个塑料袋装好,赌气说要去大老子家,你们早上再也叫不到我了!我婆婆笑话我,说我小气。
可是任性的孩子有人疼啊,爷爷送我去大姑家,过了墩子河,他怕我像那个杨家女孩一样,掉进墩子河里,他必须看见我平安过了河,他才往回走。
我在姑姑家才呆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楼上看电视,我大姑回来跟我说爷爷走了,我当时以为爷爷就是打痧,犯老毛病,过几个小时就回来,就跟以往很多次一样。这一次,上天似乎再也不眷顾这个老人了,或者是心疼他太辛苦了,让他早点休息。
我始终难以想象,爷爷在去收割最后一点糯米稻谷的时候,内心在想什么?是不是晒干了打出来白糯米,就可以给我打电话,诱惑我回去,说可以给我打糍粑吃哦?是不是要嘱咐婆婆磨黄豆粉?爷爷就倒在了挑最后一担糯米稻谷回来的路上,那点糯米他没有收割回来,亦如他没有如期醒来,我虽不愿承认,但这大概就是离别的意义。
我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婆婆边哭边撕着纸钱,看见我一踏进大门,她哭得涕泪横流也顾不得擦,说:“骁蔺咯!啷个办哦!爷爷走了…”
我强忍着慌张,说实话那时候还是不相信爷爷真的去世了,我冷静得先去厨房后屋(么爸的房间) 把换洗衣服放好,再穿过堂屋因为烧纸钱的呛人浓烟,走进我爷爷躺着的卧室。
爷爷就那么安静的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真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我跪下来,握着他的手,眼泪不住的流,喊他:“爷爷,爷爷?爷爷?爷爷,我是骁蔺啊,我回来了。爷爷,你醒一哈嘛,你醒一哈嘛!”爷爷没有醒过来,好像真的听不见一样。
我哭得眼泪迷了眼,仿佛看见爷爷胸口微弱的一起一伏,我立马喊人,说爷爷没有死!还在动还在动。三爸赶紧进来,探了下鼻息,确认是走了,蹲下来安慰我说:“么儿,人老了都要走,么儿莫哭哟!”我木然得听着三爸劝我,还是跪着,拉着爷爷的手,哭着一遍一遍的喊“爷爷啊爷爷啊我是骁蔺啊我是骁蔺啊。”
三爸出去了,彭二公叼着烟斗进来看我,也劝我:“骁蔺,莫哭了嘛,人死如灯灭啊。”人死如灯灭啊,多么残酷的一句话。
最后婆婆进来,抱着跪在地上哭成一滩泥的我,说:“么儿,莫哭了,好啦不哭了,么乖儿,爷爷晓得我们么儿舍不得…”
婆婆把我拉出去。我坐在街檐口,望着马滩桥,还有那郁郁葱葱,在风中摇曳的黄葛树,任凭眼泪慢慢的、无声的流,旁边大表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欲言又止。
葬礼,是从一阵急促短暂的鞭炮声中开始。
全村人帮忙料理红白喜事我们跪在地坝上,迎接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如果我跪得够浓重,哭得够虔诚,爷爷就能醒过来,我一定可以做到。乡亲们来帮忙,有放哀乐的,有组织帮忙打杂,各家各户借锅碗瓢盆,采买食材。
爸爸妈妈,小姑沈姑爷都坐飞机赶回来,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小姑大抵是有10来年没有见到她的爸爸了,她趴在爷爷的冰棺,哭得肝颤寸断,“爸爸爸爸爸爸”一声声叫得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抹眼泪,大姑二姑三姑哭着过去劝小姑,二姑还安慰她:“细妹,莫哭了,爸爸走的时候没造孽哦。”小姑哭得累了,被几个姐姐扶着去地坝坐着休息。爸爸因为是长子,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悲伤,安排家中事物,忙里忙外的。
我是长孙女,我负责保证爷爷冰棺前的长明灯不能灭,要不然爷爷会看不见走在阴间的路。爷爷葬礼的那几天,我基本上没睡,白天敲锣打鼓,晚上我要守夜。那天晚上,估摸着都快2-3点了,我躺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呆呆看着星空,就像很多时候夏天的黄昏里,吃完饭在院子里乘凉,我也是这样躺着,旁边还有爷爷婆婆闲话家常,间或给我扇风打蚊子。
姑姑们已经去休息了,就妈妈和大姑坐在旁边聊天。我要保障长明灯不能灭,所以余光总是要瞄到爷爷的冰棺。我看见爸爸收拾完了之后,挪了一根长凳,坐在爷爷冰棺旁。
夏天太热了,爸爸是赤膊,我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他被晒得黝黑的肩膀上镀了一层雾蒙蒙的悲伤。我知道爸爸在哭,只有在操持完白天的丧事安排,只有在大家都安睡休息的时候,我的爸爸,他在他爸爸的遗体前,克制的、无声的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有多舍不得,一辈子操劳的爸爸,还没享福住洋房;他有多感激,为了让他读书,他的爸爸挑着一担一担的粮食去卖,肩膀也歪了,背也驼了;他有多后悔,养儿育女一辈子,最后临终前连一个后人都没有。
我悄悄跟妈妈指了下爸爸,说爸爸在哭,妈妈说爸爸该哭。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妈妈还是过去拍拍爸的肩膀,我看见爸爸用左手把妈妈划开,我不晓得那是说不想让妈妈看到他的脆弱还是不想妈妈打扰他和爸爸最后一点相处的时间?
毕竟,3年级的那个寒假,爸爸把我接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不知道爸爸记忆中的爸爸是不是还是年轻模样?
时光,就这么轻易的带走了爸爸的爸爸。
爷爷在路的尽头安眠下葬的时候,么爸在我旁边跪着,他一直都在跟我爸爸一起操持着爷爷的丧礼,我没见过他哭。在道士的吟诵中,我端着饭菜肉酒,跪拜在爷爷坟前,要入土了,要真的永别了,我大概是眼泪都哭完了吧。
我看到么爸在我旁边跪着,满脸的泪水,孝子孝男要磕头,么爸没有抽泣,也没有嚎啕,只是他满脸都挂满了泪水,儿子对爸爸的爱,亦如爸爸对儿子的爱,总是那么深沉而又内敛,浓郁而又克制。
他这个最淘气的小儿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是想小时候偷花生被爷爷追着打,还是自己不读书把一支钢笔弄丢了害怕爷爷打躲到山洞里,爷爷找了他一晚上,喊了他一晚上,着急了一晚上?
忙完葬礼,家里一切都要重新安排,婆婆暂定先跟么爸,去照看幺爸的小女儿;家里能变卖的就变卖,能送给大姑的就给大姑,把粮食都晒干了,卖掉作为婆婆的养老金。
在葬礼结束的第三天,幺爸要回重庆上班,头一天婆婆就说有糯米,把新鲜糯米打来做糍粑吧!于是一家的壮劳动力,大姑父姚姑爷,三姑父张姑爷,小姑父沈姑爷,还有我爸和幺爸,七手八脚的,无比笨拙的打了一顿糍粑吃,就着婆婆磨的黄豆粉,还有白糖,晶莹剔透的糍粑,吃着吃着竟然忍不住掉下泪来。
全家人聚的最齐的一次,是爷爷的葬礼,过了,大家就又各自奔自己的生活。爸爸和妈妈要在家把粮食晒干,姚姑爷也来帮忙。
中午我看着爸爸摇摇晃晃的把稻谷挑到地坝晒,傍晚又挑回屋里,肩膀明显被压着疼痛却忍耐着。
姚姑爷的爸爸去世已经30多年了,所以他“长大”的早,挑担子熟稔很多,甚至颇有些爷爷的风范,爸爸的爸爸才去世,他才“长大”,所以他肩膀上的扁担总是摇摇晃晃。
原来,爸爸妈妈健在的时候,我们才是孩子,我们都可以不“长大”。
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在一个摸黑的早上,爸爸妈妈,婆婆和我带着全部行李,出发。我走到马滩桥的时候,想回头望一眼我的家,有爷爷婆婆的家,可是婆婆就在身边,牵着我的手,爷爷也已入土为安了,那厨房窗户里透出来的微弱的灯光也不再有了。我像《城南旧事》里的英子一样,“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我也要赶路,奔赴新的生活。
回头看一眼,有爷爷奶奶的家后记:
故事已经讲完了,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如果你看到这里,想请你回家看看那些可能再见不了多少次的老人。
爷爷没有说“再见”,而我却期待着再见。
你说,对一个人的思念,怎么会那么悠远而绵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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