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四处漂泊的旅人,陪伴我的,只有多年前购买的山地车。
四年前,它载着我逃离了自己的城镇。甚至没来得及带上什么行李,也没有跟公司的领导留下一封辞职信。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踏上了漂泊之路。
正因为如此仓皇,这些年我吃了不少苦头。圆润的脸变得削瘦,头发像被寒霜打过的草木灰,干瘪过肩。山羊胡子一大把,灰白相间,邋里邋遢。远远望去,脸上其实都被毛发覆盖,已经无法分辨出五官了。
准确地说,这幅面容,到让我更像流浪多年的乞丐。
这几天,我“旅行”到了一所大学城附近,在充满着青春气息的林荫小道旁,惬意地躺在路边长椅上,睡眼惺忪,时不时眯起眼睛看看眼前的和远方的柳树。
一个女孩闯进了我的视线,大学生模样。她刚停放好自行车,用手来回摩挲着自己的长发。她肯定刚从对面浴池出来,急着赶路,却发现头发没干。索性停车打理一下,借着温柔春风拂去秀发上的水汽。
她的穿着并不妖艳,反而可以称之为朴素,全身的衣物加在一起不超过三种颜色。可偏偏那种年轻人的活力气息,仿佛浴后洗发香波散发出来的幽淡清香一样,向人袭来。
我突然想象回到了大学时代,成为了十五年前的自己。我不是正准备接她回宿舍的隔班男生吗?我从长椅上翻滚着爬起来,推上车子,若无其事地向她靠拢。在距离大概三米远的柳树下,停好山地车,装作采集柳条的标本。
不知过了多久,我仍然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手里拿着一缕柳条,呆呆的站着。女孩早不见了踪影,而我却像刚吃过午饭一样满是慵懒,不愿离开。
这时候,身下一阵窸窸窣窣,我慌忙低头去看。一个小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我的身旁了,半蹲不蹲地鼓捣着一辆自行车的锁子。
我的山地车脚撑子深深陷进了树下的淤泥里,费了老劲才从泥里拔出来。而那个小胖子,仍然在专注着自己的车锁,就像我从开始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样,他似乎也从未意识到一位刚闻着柳条流口水,紧接着又跟泥坑折腾半天,而现在马上要离开的英俊男人。
我还是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你在干嘛?”
“有人在我的车锁上烤过培根。”小胖子头也不抬。
“什么什么?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一脸懵逼。
“我说,有人在我的车锁上烤了培根。”小胖子开始不耐烦,郑重强调。
“所以,我的车锁被烤坏了。我正在想法儿打开它,然后骑车回家。”
“哦。”我好像明白了。
“让叔儿帮你吧!”我一下子热情满满,信心爆棚。
“那谢了!”小胖子终于泄了气。
“但有一个条件,你不能把我的车锁弄坏,只要撬开就行。兴许回去还能修好,否则我妈会骂死我的。”他还是订下了条件。
“嗯,放心吧。让叔儿给你整,肯定完璧归赵!”于是,我更加认准了自己的辈分。
十五分钟过去了。我满头大汗。
“哼,小样!不过我已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我自言自语,小胖子根本没搭理我。
这是一种老式的自行车锁,80后应该都记忆犹新吧,小时候谁家的“大二八”上不是这种锁呢?锁子的形状呈马蹄形,固定在自行车椅下后轮上。锁车的时候只需从这头拉向另一头就好了,开锁时更简单,钥匙一拧,锁头便“啪”的一声,跟着弹簧的弹力猛缩回去,非常方便。
“谁TM还用这种锁?”我开始抱怨,“你家真落伍!”
“你怎么不说自己笨?”小胖子忍了半天,终于开始反击。也许就在此刻,他开始怀疑一个像乞丐的路人,应该是没有修锁能力的。
我没吭声,决定不再理他,想让结果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又或许,一开始我就不该帮这个忙,弄得自己狼狈不堪。
“看TM什么女大学生!”我有点后悔,嘴里嘟嘟囔囔。
非常凑巧,这时我发现了新大陆。在车锁钥匙孔的背面,也有一个十字型的小孔,车钥匙似乎也能从这个小孔里怼进去。我调转矛头,准备用钥匙去插那个孔。
“住手!”小胖子像摸了电门,惊声一叫,吓我一大跳。
“那个孔不能捅,那是这个车锁的ˋ自毁ˊ装置,一旦捅了那里,这把锁子就真的毁了,我妈非骂死我不可”!
“什么?”我又一次惊呆了,就跟十五分钟前第一次听说这把锁是因为烤过培根而损坏一样。
“你放屁!”我有点歇斯底里。
“你一个破锁设什么ˋ自爆ˊ,哦不,ˋ自毁ˊ装置?如果真是那样,你八百个自行车都不够贼偷的。”
“反正你不能动那里。只要你不动那里,又帮我打开了锁,我会给你二十块钱。”这小胖厮,终究还是把老子当成了乞丐。不过给钱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才不想当他叔,便没吭声。
但显然,这时探究这把锁的欲望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想撬开它的初衷,我已然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了。老子非得用钥匙去捅那该死后洞不可,看它到底会不会爆掉。我的欲望战胜了理智,用钥匙狠狠捅进了那个孔,嘴角带着邪性的微笑。
“咔”一声脆响,蹄形锁从中间裂开了,紧接着钥匙孔的里面的弹簧弹射出来,我顺势一闪,幸好没打到老子英俊的脸,否则真是得不偿失。锁头这时也开了,啪地弹了回去,可同时整个车锁整体从后轮上掉下来,我慌忙接住,定睛一看车锁完全坏了。一股灰溜溜的烟气从损坏的锁里飘出,像极了烤焦的培根味道。嗯,真TM香。
小胖子怔了一下,然后彻底发作。
“我说不让你捅,你非捅,你赔我车锁,你赔!”
我傻了眼,但还回味在那股焦焦的培根味道里,无法自拔。
两个片警,一男一女,估计在小胖子正对我嚷嚷的时候,神鬼不知地靠近了我俩,明显要来一次迅捷的人赃并获。在听完小胖子的哭诉后,他们果断排除了偷车的可能,但依然云里雾里,男片警拎起半拉儿冒着焦糊味儿的车锁,和搭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嗯哼…”女片警准备率先打破沉默,打算说点什么,她看起来比那男的机灵些。
“这样子吧,你俩不要争执了,在大学城周边会引起围观的。你们跟我去巡逻亭吧,就在校门口。另外,小胖子把你家长电话告诉我,我让你家人来领你回去。”一切安排无懈可击。
我和小胖子极不情愿地跟着他们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警察带走,紧张,又有点兴奋。
巡逻亭地方不大,除了那对男女片警的座位,仅有一处供人闲坐的桌椅。我和小胖子相对而坐,他还气鼓鼓地看着我。我有点心虚,若无其事地四目张望,心想毕竟我是帮了忙的,即便车锁坏了,应该也不值什么钱吧。
过了不大会儿,一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推门而入,气喘吁吁,估计是小胖子的妈妈,没有任何招呼,径直坐到了我的对面。
“阿姨好!不对,大姐好!”我还是心虚。
“别装嫩!我刚听警察同志说了,咱们也不是什么讹人的人,你拿500块钱,这事咱们就私了了,你赔个车锁的工本费就算了。”
“TM啥?”我怀疑自己耳朵瞎了,进了眼屎。
“我只是好心帮你儿子,让他早点回家。”
“但你毕竟做了这件事,而且弄得一团糟。”她显然要以哄小孩似的口吻开始说教,
“既然做了,你就要勇于承担因做事而诱发的错误。”她咽口唾沫,“而且,其实你并不用在乎这个事儿的合理性,既承接了这次任务,就要想方设法高质量的去完成它。当然你也可以另辟蹊径,而过程中你却过于自信并超出灵活运用的限度,对警告充耳不闻任由态势恶化,那么结果是显而易见了,你失败了,彻底搞砸了车锁。所以花500买教训,并不多。”
我面部僵硬,想抽搐一下都难。这样逻辑严谨、清新靓丽的言语似曾相识,却又有久违的陌生。开始我的旅途之前,确定在哪里听到过。道理是那么的浅显易懂却又不至于让人过度悲观自艾,可是又像不知谁放了个屁一样无迹可寻。
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接着侃侃说教。
“其实你只要按照ˋ墩儿ˊ给你说的做就好了呀,为啥这么任性呢?你很有可能拿到奖励的呀,我相信自己的孩子,在你撬开锁后很可能会给你双份奖励的!但很可惜,你不但得不到任何奖励,还需要赔钱,赔车锁的钱!”
“这小胖子果然叫ˋ墩儿ˊ,比蹄形锁还土的名字。”我竟有心情把玩这个掉渣的名字。
“可我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你看我一个要饭的。”我竟然承认自己是乞丐。
“你瞧,你瞧,我全身上下就253块了,你总得给我留点晚饭钱吧。”我惊诧自己竟这么多钱,后悔没有往鞋里存钱的习惯。
俩片警终于忍不住了,快到换班的点儿了。或许他们认为,这么个滑稽的事耗费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如此小事何必小题大做,男片警开始为我帮腔。
“是啊,是啊。那么个破旧的车锁子,哪值得上500块,我看200就不少了,要啥自行车!”这男的一鸣惊人,我深深的白了他一眼,开始替心爱的山地车冒冷汗。
好在,墩儿他妈并不觉得我的山地车值那么多钱。
“好了,好了。200就200。年轻人,身强力壮的好歹找个活干干,总比要饭强!”
这种人,明明得了便宜,还要说教我一番,而我还必须感恩戴德,赶紧奉上200大洋。
“还看啥看?起来,起来,都说平常让你少吃点,看我回家不打死你!” 墩儿冲我吐吐舌头,轱臃着跟妈妈走了,我突然觉得这孩子非常可爱。
“那你也走吧,我们也要换班了。”男片警伸一下懒腰,打着哈欠,如释重负。
“哦,谢谢警察同志,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不失礼貌。
女片警给我打开门,送我出来,也许想安慰我一下,话到嘴边却明显支吾起来。
“嗯┈,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不公平。”她说
“这很明显是不合理的,可恰恰是你伸出了援助之手。”
“哦,我明白。有些事儿只要干了,就会承担出错的风险。谢谢,再见。”
我回到了争执发生之前的柳树下,山地车又陷入了淤泥之中,我不得不再次把它拔出来。这时的我,仿佛从乞丐又变回了一名旅人。
不知是不是饿了,不远处飘来烤肉的香味。一个身形猥琐的男人,叉着腿半蹲在一辆自行车边,手里握着火把,熏烤着那辆自行车的锁子。车锁已经被烤得通红,上面贴着两片培根肉,嗞啦嗞啦地冒着油,他时不时地再撒点孜然。
真有这样的神经病!?我的下巴把脚面砸得生疼。爱TM啥啥,老子去吃拽面了。
我跨上车,迅速穿行过这条被绿荫笼盖的大学小道,它依旧散发着只有大学里面才有的气息,青春、活力,还有热情。
全篇完。
霍酒剑原创作品,他媳妇儿亲自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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