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百步之外
太阳高悬于头顶,它似乎一直在那儿,灼烧着这片早已毫无生机的干涸湖泊。
苏澜夜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可他不能停下。罗布淖尔的荒滩上随处可见森森枯骨,在这片死亡之湖上只要你躺下,就不可能再站起来。
很近了,很近了。嘴唇开裂的男人反复默念,在他手中,那本变幻莫测的天书此刻呈现的样子是个巴掌大小的由书页拼成的“蜂巢”,上千只同样由书页幻化而成的“信蜂”刚刚由数百个方向返回,按照它们探查的结果,“那个地方”就在罗布淖尔北岸的白龙堆后!
你们躲到这种连飞鸟都不敢穿越的地方来,究竟想干什么?
苏澜夜很庆幸他事先将谢浓和荀兮安顿在了孔雀河畔的一处小村里,阿尔丰佐不日也会赶来接应,他没有后顾之忧。要不然在这样的死亡之地走上一日,她们即便没有渴死累死,可一旦看见自己那四处开裂的娇嫩肌肤,灰头土脸形如鬼怪的妆容,只怕也会自我了断吧?
呵呵……好,有心情开玩笑就还有力气。脚下的地势已然有了明显的起伏,男人知道那不是海市蜃楼,他已经在书术“千蜂寻”的引导下穿越了“死亡之湖”罗布淖尔,而这片呈东西走向的土台正是白龙堆的“龙尾”!
很近了,很近了。“那个地方”也许就在百步之外,而自己也很有可能就在下一步倒地不起。
倒在近在咫尺的终点前……这可不像是“世之公敌”的作风啊……
男人再次微笑。双掌一开一合,“蜂巢”之中千只“信蜂”再度倾巢而出,如一泼逆向而降的雨水,洒向罗布淖尔万里无云的青空。
下雨了。
王城褚色的高墙下,青发女孩仰起脸来,迎接这入秋以来的第一丝清凉。细密的雨珠晕开脸上淡淡的胭脂,凉意随后渗入皮肤,让她真切的感到自己还活着。
“主子,你头疼了一夜没合眼,不能再着凉了。”跟在女孩身后的柳泪儿赶忙撑开一把淡粉色的油纸伞,伞面上绘有腊梅图饰,而在边缘处则纹有一方藏青色的凰鸟回首的图案,那是晋国的国徽。
“好了,你先回去。”女孩接过纸伞,吩咐道,“这一下午我可能都在外面,广寰苑那边有任何人来找我,你都给我挡着。”
丫鬟只能点头。她看着那在高墙下略显娇小的身影撑着油纸伞,消失在过道的拐角处,突然觉得那个主子一直苦苦寻找的“东西”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女孩并不这么想。虽然接连几夜的失眠让她几近虚脱,可她终究还是拿到了通行的“钥匙”。路很简单,由广寰苑右侧的开阳路直走到底,拐进摇光路,穿过吏部那一排排的红瓦房,最后那栋三层高的黑松木楼便是目的地。
王城“雕龙阁”,取“文心雕龙”之意,是晋国所有卷宗机要的贮藏所。可与事先设想的戒备森严的禁地不同,“雕龙阁”三人高的正门前居然只有两个普通的带刀守卫,他们品衔不高,满脸倦怠之意,好像自己驻守的不是王城机密所在,而是太原城内满街林立的寻常酒楼。女孩亮出自己的手令,他们却连验证都懒得去做,直接挥手放行。
(这么……简单?)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女孩苦心经营了两年方才换来这一次机会,“雕龙阁”若非机要所在,储君安淮又何苦迟迟不肯答应给她手令?
走进阁内,环顾,内心却更加的失望与不安。“雕龙阁”一层的布置与寻常藏书楼阁别无二致,那些或多或少均有损坏的桃木书架上,书籍卷宗摆放凌乱,尘土遍布,一看就知道常年无人打理,很难想象这中间会暗藏些什么诸侯机密,更别提女孩要寻找的那个被诸侯封藏多年的隐秘。
“楼梯的木板大多腐坏了,劝你还是别上去。”这是一个苍老而浑浊的声音,在女孩于一层楼梯口向上张望时响起,“上面也是一样的。”
女孩这才注意到东南角的书架后还站着一个人,他身材略显矮小,书架的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的身子。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满头银发杂乱如鸟巢,一件明显尺寸过大的缁色官服皱巴巴的套在身上,让老人看起来就像是个台上唱戏的丑角。
“手令给我。”老人也不看女孩,只是随意的伸出手来接过手令,略略的看了几眼,便返回书架旁,摘下墙上的一把笤帚,在脚边随便的扫了扫,露出了一个窗户大小的暗门轮廓。
没有开锁,老人直接拉开暗门,一股阴湿的潮气混杂着尘土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挥手。
“下去吧,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踩着“咿呀”作响的木板来到楼底,阴湿闭闷的环境让女孩产生了一种窒息般的眩晕感,她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原来藏在了地底……可还是解释不通,守卫薄弱,暗门由一个老头负责,没有机关,甚至连把锁都没有,这里藏的真的是军国机密么?
不过这地下贮藏所的布置却好歹让女孩松了口气。长明灯火光摇曳,一排类似酒窖藏酒的木制方格架子呈东西方向延伸,每个方格内都摆放着一个木盒,盒上贴有标签,注明盒内是何事何物的卷宗记要。如此精细考究的安排总算让人有了面对“机密”的感觉,女孩压抑着自己已然变快的心跳,由右手边开始逐一的搜寻。
乱世三十三年五月初八,锦州兵乱;
乱世三十四年十月十二,祁县粮仓火案;
乱世三十五年八月十五,帝都平临阁五侯密会;
乱世三十七年四月十三,章丘东陵山,焚风决战……
看到这张标签时,女孩几乎忍不住轻呼出声。没想到那个只在天书世家之间引起了短暂风浪的“诛祸之战”,在诸侯的卷宗中居然也有记载……
然而这不是她要找的。她要的是这一切的根源,那些被诸侯封禁了近三十年的历史秘辛。
于是她继续往前,往前。长明灯的火光越来越暗,木架上每一个盒子里似乎都幽禁着一个孤独的鬼魂,他们喃喃低语,像是在嘲笑这个不速之客,又像是在述说某些无人能懂的秘密。
女孩最终停下。她的指尖颤抖着,滑过一张标签。
没有时间,没有地点。在这个与别不同的标签上只有四个正楷小字。
《皇极祸星》。
一瞬间,女孩的呼吸几乎停滞。她将木盒捧下来,双掌因疯跳心脏而控制不住的颤抖。
两年了,这就是我要的东西,这就是我要的答案……
深吸一口气,女孩紧咬着下唇,揭开了盒盖。
“好看么?”矮个老人这么说的时候,刚刚喝完一壶烈酒,“那盒纸灰。”
返回“雕龙阁”一层的女孩手按着额头,用力之大仿佛要捏碎什么似的。她太着急了,两年漫长的煎熬与等待让她在终点之前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理智和判断。
为什么守卫薄弱?
为什么暗门没有机关保护,为什么甚至连把锁都没有?
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老人的话像是钻头一般刺进女孩的脑子里,真正的头疼欲裂。对啊,在楼底那个标有《皇极祸星》的木盒中根本没有卷宗,有的只是一捧焦黑的纸灰!
“大概是十年前吧?还是更久以前?呵,谁记得,反正是烧起来了。很邪乎的大火,扑都扑不灭,整座‘雕龙阁’都被烧成了灰,更别提那些纸做的东西了。”老人懒洋洋的靠在一张太师椅上,满意的打着酒嗝,“后来阁楼重建,国主突发奇想,在楼底修建了那么个地窖,布置的跟机要贮藏所一般,其实没有任何实际的东西,十年之前的木盒里全是那场大火烧出来的纸灰,而十年之后的木盒里则什么都没有。”
纸灰……什么都没有……那修建这样一间地窖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当然有啊,你不是在这儿了么?”
老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听在女孩耳里,却如雷亟一般震得她散魂落魄!这是个陷阱,修建地窖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诱王城内外所有意欲窥探军国机要的人自投罗网!
两年了,女孩自以为摸清了宫廷倾轧的路数,自以为看清了所有人心所有陷阱,可到头来一个疏忽,却还是让自己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冷汗浸透衣背。巨大恐惧令女孩几乎忘却了那刮骨般的头痛,她看着太师椅上悠悠摇晃的老人,突然觉得这整座雕龙阁就是一张巨大的蛛网,她是一只被紧粘住的猎物,而老人则是匍匐于蛛网中央等待饱餐的狼蛛!
“‘名实辨’,呵,很久没见过这么精巧的小玩意啦,”老人道,“你应该在刚进入阁中的时候就对我用一次的。虽然结果还是一样,你什么都看不到,但至少显得你聪明一点。”
黑茫茫的一片,仿佛暗礁密布的大海。老人所言非虚,女孩运足了全身精力,也看不穿他的内心。
那是某种顶阶的书术,女孩可以肯定。王城之中居然深藏着这样一个绝强的持书人,她在绝望之余却也不忘自嘲的笑笑——原以为已经看穿了深宫这弯水沟,可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只不过是个站在海边的傻子,连这片汪洋的浅滩都没走到。
“大海,浅滩,笨丫头用的比喻倒还算贴切,”老人停下摇椅,用一只枯瘦的手臂支撑着晃晃悠悠的立起身来,“怎么?你还真以为我会押着你去见国主?”
女孩愣住。
“我老赵平生只爱欺负聪明人,笨丫头你还远远不够格啊,”老人拿一双浑浊的老眼瞪着木立的女孩,没剩几根胡须的唇边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不过那个让你整日魂牵梦萦的臭小子看起来倒确有几分智慧。”
该死!真的已经笨到这种程度了么?为什么到现在才意识到?“意义”,“大海”,“浅滩”,这些全是自己脑海中的想法,他都看见了!是更高阶的“名实辨”么?还是某种她从未听闻过的读心书术?
“不用想了,这不是读心术,”老人笑意更浓,“你想见他,可又害怕星力爆发,对么?”
星力……刚刚由绝望深渊探出一只手臂来的女孩转眼又被吸了进去,而且这次跌的更深……这才是她最深的隐秘啊,那个绝对不能暴露的身份……
“皇极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老赵我不稀罕,”而满脸笑容的老人却依旧继续着他常人绝难猜想的诡异发言,“笨丫头你难道不好奇么?这空空的雕龙阁里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么那些卷宗啊机要啊究竟藏在哪儿呢?包括你想找寻的那些关于皇极星的秘密……”
心态大起大落的女孩此刻只能接着愣住。她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完全跟不上老人的路数了。
“听着,笨丫头,我可以先给你甜头尝尝,”老人手臂一松,躺回太师椅内继续他悠闲的摇晃,“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条件?
“你得把我的一个问题转述给那个臭小子。而如果他答不出来,你就没有下一个甜头可尝喽。”
“咿呀”,“咿呀”。
老旧太师椅的摇晃声中老人轻声的说了几句话,随后闭上了双眼。阁楼安静,尘土起伏,女孩呆呆的站在那儿,仿佛用了很长的时间方才完全确认那个不算复杂的问题,和附带在问题之后的那个不知真假的“甜头”。
“百步之外,星力难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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