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筝

上大学的时候，林枝爱过一个人。

其实是个平常又俗套的故事。同一个社团的少男少女，因为有着相同的喜好，又常常在社团活动中相处合作，总是容易擦出火花的。

一开始，只是因为学姐说，哎呀，那个男生好帅，你看你看。

林枝于是抬头，认真的看了看那个轮廓分明的侧脸。一道浓眉直直地斜入鬓角，衬得整张脸英挺明亮。她心想，真的，蛮好看的。

大概青春里发生的故事，都是类似的。

于是有一次林枝生了病，便给他发了短信，说，可不可以带我去医院。

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林枝又发了一条短信，说，今天谢谢你。

他回说，不要客气，应该的。你好好休息。

林枝犹豫半晌，手指动了动。你喜欢我吗？

很久。林枝有些困倦，昏沉沉的就要睡过去。手机的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亮。

那边说，嗯。

林枝牵了牵嘴角，沉入了梦乡。

林枝说，你送我一束花吧，好不好。他说，送花做什么，没意思。

一个夏天的午后，他却打电话说，下楼来。林枝飞跑下楼，看见马路对面有个男生一脸羞涩地走过来，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他的手里，是一大束蓝色的勿忘我。林枝忽然站住了。她知道自己在笑，可是又怕那笑容太过开怀，心里面撞过来撞过去的幸福会飞掉。他走过来，把花塞到她手里，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口气里带着急切的尴尬：“好了好了，快上楼去。我走了啊。”说完转身就走。

走到马路对面，又回过头来，看见还呆呆地捧着花站在原地的林枝。他摆了摆手，说，回去吧。

那束花在林枝的桌上放了很久。后来，花枝干透了，枝头的花朵便扑簌簌地往下掉。林枝寻了个碧青的小瓷盆，把花都装在里面，仍旧摆着。

天上飘起细碎的雪花来，落在脸上，有微微的凉意。他在前面走着，不说话。林枝跑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他说，别人看着呢。林枝把手紧了紧，仰起头，你怎么生气了？

他又沉默地走了许久，停下来。林枝，我和你在一起，本来希望你会把我的成绩带的好一点。可是，你总是生病，总是需要人照顾。你那么聪明，不费劲也能成绩好，可是我笨。我家里希望我能保研。他抬起头，看着别处。我压力很大。

林枝咬了咬嘴唇。良久，露出一个笑容。晚上我们去上自习吧，好不好。

春天来的时候，林枝已经退出了社团。社团最近在办一年一度的比赛，他已经是副社长，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个北方的城市，在春天常常吹起干燥又凛冽的风。林枝信步在街上走着，禁不住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午后的日光，仍带着微薄的凉意，淡淡的灰白色。林枝看见一个摆摊卖风筝的老头，支着一张小方桌，正在给风筝上色。林枝停了下来，定定地看了许久。老头用笔用得很圆润，每一笔的姿态都饱满洒脱，正在画一只蝴蝶风筝，桃红柳绿的描了满纸，满满当当的生机喜悦。老头笑呵呵地抬头问，买不买风筝？你要是喜欢，可以自己画。林枝摇头，我不会画，看看就好。老头往旁边让了让，从桌子下面抽出一叠只用铅色描了线的纸风筝。这有什么不会的，来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林枝犹豫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接过，怕把那柔弱的一叠精灵般的风筝弄坏了。她问，想要画成什么样都行吗？老头说，画好了，你买回去，当然是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来，画一个吧。不贵，收你十五块钱。

林枝看着老头。老头清瘦，头发花白了大半，一双眼睛却神采飞扬地亮着，笑意盈然地看着自己。两道浓眉雪白，直直地斜入鬓角。林枝忽然想，他老的时候，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

林枝低头，淡淡地笑了笑。好，我画一个。您帮我多调些朱红的颜料，好不好。

那天黄昏，林枝带回去一只通身鲜红的燕子风筝。在燕子的左翼上，她端正地写着两个字。

风枝。

她站在社团办活动的教学楼前，掏出手机来。活动结束了吗？陪我放风筝去吧。

夜色渐渐浓重地，从树影下弥漫开来。林枝把扑簌簌颤动的风筝轻轻捂在胸前，弯腰捏了捏微酸的小腿，慢慢地往宿舍楼走去。

那只风筝，静静地在林枝床头的墙上挂着，像一幅画。

毕业那天，林枝叫住了从宿舍门口经过的保洁阿姨。阿姨，我们有些东西不用了，送给你吧，你带回家去给孩子玩，好不好？阿姨连声谢着走进来，小小的宿舍已经收拾得半空，床上已没有铺盖，桌上也干干净净，只剩了窗边一条淡蓝色的帘子，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寂寥地垂着。地上堆着女孩们的行李，还有她们说要送给自己的东西。

这女孩今天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领口印着一只斜飞的燕子。脑后高高梳起一束黑亮柔软的头发，脸上有细密的汗珠。这是个爱笑的孩子，四年来每次见到自己，都用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又甜又软地说阿姨好。刚来的时候，还是个苹果脸有些胖嘟嘟的小姑娘。今天看着，仍旧是讨人喜欢的眉眼，小身板却在身后照进来的光线中，显出瘦削的轮廓来。

林枝蹲下来。地上软塌塌地躺着一只半人高的布熊，一个碧青的小瓷盆，一摞旧杂志，几本侦探小说，和一只印着维尼熊的水杯。她把手搭在布熊的肚子上，轻轻揉了揉。阿姨，这些你想要的话，都拿走吧。

好嘞，真是谢谢啦。

啊，对了。林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指着墙上的风筝。阿姨，那个也给您吧，我买回来以后，从来没放过的。

说完站起身，爬到架子床上去。

她跪在空空的床板上，伸手取下墙上的风筝，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想，这颜料真是好，一点也没有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