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头儿,他们都这么叫他。
我常在公园里遇见周老头,但从未打听过他的名字。而我第一次听别人提起他,还是因为周老头得了骨肉瘤的消息传开了。
那天,当我散步到公园的湖心岛上时,远远看见很多中年男女正在岛中央的空地上跳交谊舞,一个不知谁带来的大音响放肆地唱着,使渐渐宁静的夏天傍晚再次搅起了躁动的空气。几个刚跳完交谊舞的中年大妈坐着闲聊时,我正好走到她们的不远处,于是就听到她们交头接耳地说起这件事来。
一个貌似是刚参加活动的大妈不认识周老头,就问周老头是谁,于是就有人给她指——远处那个头发花白的就是。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原来他就叫周老头。
这个周老头,我早在公园里见过不少次了。他是个瘦削的老人,皮肤苍白,因为头发有些稀疏了,所以越加凸显出了他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来,这使他看起来少说有七十多岁,但她们却说他才刚过六十。
尽管最近天这么热,他还总穿着件白色背心和一件同色的旧衬衫,下身则穿着黑色的长裤。也许是他身体一直不好的原因,所以他这么穿似乎也并不觉得有多热。如果天太热,他就会拿一把旧蒲扇轻轻地扇。那把圆形的蒲扇中间有个大约一厘米宽的缺口,蒲扇扇动时,又干又脆的蒲叶看起来似乎马上就会碎成一块块的,但它很久都没坏。
我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他的腿脚不太好,走得特别慢。虽然不到需要拄拐的地步,但谁都能明显看出他走路时的艰难。即使如此,我还是经常能在公园里看见他一个人慢悠悠地散着步,他把衬衫敞着怀,露出里面那件早已泛黄的背心,衬衫宽大的下摆似乎很沉,压得他伸着头又弓着背。
湖边的劲风一起,衬衫和背心就会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脊骨和肋骨也会分明地凸出来,他走得也就更加缓慢了。每走一阵,他就会在步道边的长椅上歇一阵,往往我都走完一圈了,他还没走完一段。
当然,到了这个年纪了,腿脚不好甚至得个病也都是很常见的。所以她们聊了几句后,很快就岔开了话题,我则继续去散我的步了。
过了几天,我散步的时候又看见周老头了。他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推着一辆崭新的轮椅站在他边上小声地跟他说话。我走到他们近旁时,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那女人皱着眉头,正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和他说着话:
“周翔已经跟医生谈过了,手术是一定要做的,爸……”
周老头望着湖面,没说话。
“爸,咱回去吧。”女人又说。
“我再坐会儿,你先回吧。”周老头说。
他的声音又干又粗,听起来非常疲惫。我站在他们的不远处,拿出手机假装拍照。
湖面在金色的夕阳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在绿色的水面上,倒映着岸边的树影和桥影;在那些微微颤动着的影子里,有一圈金色的光鳞在闪耀着;而在那片金色中间,还藏着一轮小小的炽白的圆球。不远处,柳枝随风摇曳,密集而高耸的树冠掩盖了公园外的民房,抬眼望去,树后铺展着大片的晴空,金色的云霞正在渐渐变红,天地间一片辉煌。
我真的开始拍照了。
“回吧。”周老头又说。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推着轮椅走了。
女人走后,我继续不做声地偷偷看他。周老头苍白的脸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细腻的金光,他的老相一时被掩盖了,而水面上反射着的那片细碎的光,却在不断晃着他的脸,像是有意要擦抹掉这缕虚假的气色,并将他拉回这残酷的现实里。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几分钟后,他就手扶膝盖、拱着屁股站起身来,慢慢汇入人流里去了。
过了大概有半个月,我又在公园里看见他了。这次他穿着医院里的病号服,坐在轮椅上。他的左腿从膝盖处锯断了,空空的裤管打着结垂在那里,被风吹着一晃一晃的。
他用力推着轮椅,停在了湖边的一片草坪上。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和憔悴了,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发黄,他眼睛里的血丝非常多。深重的树荫下,他藏在阴影里的身体仿佛充满了不详。我走过他的身边,故意没有多看他。
等我走到湖心岛的时候,又看到了那群跳着交谊舞的中老年人。他们看起来非常快乐,因为交谊舞都是有舞伴的。少数没有舞伴的看起来也很快乐,他们独自一个人随着音乐在空地上摇摆着着自己的身体,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潇洒而帅气,并且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其实他们很清楚,现在没有舞伴,不代表会一直没有。到了这个年纪了,他们都很有耐心。
这使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发现这些中老年人的世界是完全迥异于我们年轻人的。他们已经与现代社会脱节了,但他们却并不在意。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活得很好,很快乐。
这时,我又看见上次议论周老头的几个中年大妈了。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听她们东拉西扯地聊着天。过了一会,她们果然聊到了周老头:
“听说那个周老头……你昨天看见他了吗,不是腿据了半条吗……不行啦!发展成骨癌了,要死啦!”
几个女人一惊一乍的,就着这个劲爆的消息又是一顿海扯。一会扯到亲戚的朋友,一会扯到老家的邻居,总之似乎忽然间,全世界的人都得了癌症,或者即将得癌症。
我走开了。这些事情和我无关,我要继续散步。
走了一圈,又走到周老头刚才停驻的草坪那儿,他不在了。我有些失落。但我没走几步,突然在不远处的一个凉亭边看见了他。
他正从口袋里掏出半包大白兔奶糖,拿了一个递给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看起来五六岁,对这个面容憔悴的陌生爷爷很是有些抵触,他看着自己的奶奶,不敢接。周老头对他笑了笑,嘴里说了些什么,又看看他奶奶。奶奶于是晃了晃他们牵着的手,示意他接过来,小男孩终于不不愿地接了过来。
看见周老头给小孩糖吃,我终于想起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来。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我也是在公园里散步。走到湖边的篮球场上时,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津津有味地看场上的大人打篮球,于是他也想去玩。
男孩的妈妈当然拽住了他,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以参与呢?于是小男孩开始闹别扭,他扒在铁丝网上目不转睛地看比赛,对妈妈说的话一句也不搭理。妈妈要拉着他走,他就死拽着铁丝网不松手。一次,两次,到了第三次,妈妈终于忍不住打了他屁股一下。
小男孩于是哭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两条腿蹬来蹬去,大声哭嚎。妈妈拉他起来怕打他身上的土,拍完了一松手,他又坐下了。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孩子得要哄哄。但这个年轻的妈妈也许是心情不太好,这时候根本不愿意好声好气地跟儿子交流。眼看场面就要变得很难看时,周老头从路边走了过来。
他笑眯眯地跟小男孩打招呼,给他擦眼泪,然后把两只手摊在他的面前,随意晃了几下就变出了个硬币来。小男孩一下子就被吸引了,也顾不上哭了。周老头于是又变了几个魔术,一会儿变出个球,一会变出个手绢,最后一次,他变出来块大白兔奶糖。
小男孩喜滋滋地含着糖,安分下来不再哭闹了。男孩的妈妈对周老头谢了又谢,拉着孩子走了。我那时远远看到这一幕时,还觉得这场面相当温馨,也许以后能当做写作的素材。没想到才过去一年,原本身体康健的周老头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也许正是因为周老头的这副病容,所以他给的糖,这个孩子根本不想要。刚才碍于奶奶的压力,他把糖接了过来,却没有剥开吃。我看见他们谢过周老头,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小男孩看见前面有个垃圾桶,于是踮起脚,很快地把手伸了进去,再缩回来时,手里的糖已经不见了。奶奶这时才发现,但已经晚了。她尴尬地回头看了看,发现周老头正把头别过去。于是一边略带气恼地数落着孩子,一边拽着他快步走开了。
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注意到他的表情非常落寞。他从袋子里拿出了一颗糖,然后又把那半包奶糖的袋口仔细折好,轻轻放回了病号服的口袋。他拨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后,表情变得更加失落了……
夕阳最后的光线已经照不到地面了,地底深处缓缓升起了一道厚重的夜幕,一轮残月亮亮的,为上升的夜幕标明了终点。
夏日的傍晚,在公园里散步的人很多,人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都会注意着不碰到他。在人流的映衬下,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影让我感到了深重的孤独。
我继续往前走,就像一个普通的散步的市民,没有对他投以更多的关注。
走到湖对岸的时候,我看见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像个雕塑一样,他身后散步的人流越发密集,但在渐渐模糊的光线里,我仿佛看见一幕戏剧演到了尾声。灯光暗下,背景里还人流如织,孤独的主角坐在他的轮椅上,独自等待着大幕垂下。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周老头。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到底叫什么,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周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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