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乔天 | 来源:发表于2023-03-16 10:37 被阅读0次

    蒋老太已经很少在醒来后听到鸡鸣了。太阳也是极少见的,因此摸着黑拉开电灯是常态。
    每当屋子里的灯光亮起,狗就会吠两声,而后摇着尾巴凑到门口,等待着。
    院子里闯进光之后就会摆脱寂静,把鸟雀扇翅、鸡鸣犬吠全照亮,只留下角落里的阴影藏匿着孤寂。
    蒋老太推门出来,把小盆儿放到门边老狗面前,又去墙角取了扫把开始这一天的忙碌。
    地上总是有尘,这就像心中的尘一样,总会不知觉蒙上一层;而如果已然入了泥坑,这清扫便吃力了,十几年来,蒋老太竟无法把这方小小的院落清扫干净。
    她从门口有着光亮的地方开始,逐步向角落里的阴影走去,越是离开光亮,就越是脚步沉重起来。她会停在窗子前方静静发愣,仿佛看到两个儿童站在那儿。
    那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绕着她跑,女孩子哭了,男孩儿就把手中的糖葫芦喂到女孩儿嘴边,还要一边哄她,直到她笑起来。
    但总是这样——当她耳边马上要响起笑声时,哭闹和打骂声就会从影子角落里泛出。她不得不走起来,蹒跚而来,举着扫帚要去清扫,她愈是坚定,就愈是清晰地看到女儿和儿子站在墙边大打出手的影。
    事情过去七年了,他们每每见面还是打;蒋老太干脆举起了扫把,愤愤打过来,才看到一堆尘土飘扬在身前,又幸好是有光,否则她甚至看不清“尘”的模样了。
    鸡窝是安置好扫帚才去的。蒋老太喜欢鸡肚子底下的温度。她总是从那里拿了圆润温暖的两颗,面挂微笑:“好,好啊…… 看这一对儿,又暖、又圆。”
    她不喜欢抓或拿的动作,在蒋老太看来,这会很容易打了蛋,所以需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更要把影子甩到光外面,免得绊了脚,碎了这一天最难能可贵的圆满。
    炒了蛋,老太太还要把热好的馒头放在碗里,一步步回到八仙桌前吃饭。
    搪瓷缸子早破了角,但她不舍得扔,每次喝完水都要把它推到对面椅子前,这习惯,就像老头儿还活着时候一样。
    等到太阳的反抗热烈起来,黑夜终于如同冰雪化掉,院儿里总会第一个浮现出老太太孤独的身影。她呆坐在台阶,托着腮望向破烂的木门。
    蒋老太的等待仿佛有了回响,有车从山路开过来,晃动着破烂的木门一颤颤地摇。蒋老太企望着伸长脖子,又因为驼背只得连整个身子都半蹲起来。
    然而看到蒋明进来了,先是一愣,而后又沉默地坐下,看着。
    大儿子这次并没有拿着喜红色的盒子,他什么也没拿,却带着不少“颜色”来。
    那脸上都是“颜色”。
    蒋明用五官变换着这些“颜色”: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松开眉毛,把嘴巴张开,可舌头毕竟是打了结儿,只能像个哑子那样“嗯、啊”上几下,终于又把眉头锁了,不做声。
    蒋老太也不理他,只是望着院门的方向。
    “妈——我那个……”
    蒋明似乎只要进了这个院子,就会得失语症,变得像个傻子。他抓耳挠腮憋得慌,便把更多的“颜色”显露出来。
    那手背上的青紫色、眼袋边缘的阴黑,以及那额头上的红肿都分明可见。
    这院子像是《故乡》里的闰土。蒋明见了总是亲切熟悉,然而终究是少了菜缸、磨盘和牲口,便迟疑了,觉得这并非自己认得的院落,认得的家。
    可是老娘依旧坐在那里,她的背虽然驼了,眼睛也看不清,但总还是能听到曾经夏日里蒲扇在额头摇动的风声。
    这男人哀叹起来,声音又长又满是颤抖。他两腿分得更开,背也弯下来,阳光从天而降,弓起来的黑影恰恰如同一个巨大的包袱背在身上。她老娘也驼着背,便是想看,也是枉然。
    “你又咋了?”蒋老太看着他。
    “妈——林子快结婚了。”蒋明干脆蹲下来,他低着头,也不敢把脸仰起来,他总觉得如果把头仰起来面对自己的母亲一定是他退休这天,可惜这预言并不准确。
    “又跟亲家打架了?”蒋老太乜斜过去,这事儿拖了很久,她是知道的,每次蒋明过来,都与它有关。
    蒋老太叹了气说道:“儿子,你爸没了这十几年,咱家一年不如一年了。”
    “先是你们兄妹吵,后来小的也跟上吵;吵来吵去,家里就只剩我一个孤老婆子了。你们还没吵够,要把我吵死才算。这还是个家呀?节不是节,年又不是年,儿子这样,孙子也是那样,我还是不是你们的妈呀?啊?”
    蒋明早就捂住脸,无声地抽噎起来。
    “妈,我没办法呀。七十多万的房子,首付凑不齐,我东奔西跑到处挣钱,林子又赶上单位裁员,他妈这么多年也只是四处打零工……”蒋明越说越多,越多,就越是把哭腔带出来,直到眼泪淹了声音,自顾自呜咽起来。
    蒋老太也耷拉下眼角,这哭声抹平了她额头的皱纹,也勾起了她肚子里的话虫。
    “你有了家,就没有了家人?我不是你的妈?兰子、小欣不是你的妹妹?非要吵到家都散了,人都走了——”
    “妈!你不懂,有她们也没用!”
    “天底下还有一家人过不去的坎儿? ”
    蒋明侧过脸去,他又想去掏烟,手摸到胸口时却放弃了,因为他又畏惧起烦愁来,可蒋老太的话如同缭绕的烟雾迷了眼,他扇起脑袋想打散,却又响起老太太的念叨:“你总是不听,总是不听…… ”

    蒋明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抱着父亲的太师椅。他眼圈儿红了,表情却少了些愁容。蒋老太从院子里跟出来,她两手扶在门框上:“用完了早点儿给妈拿回来,要记得啊!”
    蒋明答应着,跟母亲打了招呼,开着车往下山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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