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的诗、书、画本质上是一体的。那种对自然、对气韵的追求是混杂在一起的。中国的诗书画等文艺作品其深处都有一个共同的美学原则:尚「意」。「言有尽而意无穷」,「得意忘言」,「意在言外」……
体现中国的整体审美趣味:含蓄内敛之美。
一、画外「气韵」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
——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
中国画重「神似」「气韵」,而不仅仅着眼于「形似」。如果绘画仅仅追求外在的形似,则水平和几岁的儿童差不多;
同样,如果作诗仅仅限于文字所描述的,则非真诗人。
绘画要追求「画外音」;作诗要追求「言外之意」。
王冕·墨梅图南齐谢赫尝作《古画品录》,品第陆探微、曹不兴等画家二十五人为六品,以六法为标准。其所谓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摹移写。
郭熙论画:人之学画,无异学书。……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
刘道醇《圣朝名画评》:江南绝笔,徐熙、唐希雅二人而已。极乎神而近乎微,资于假而迫于真。象生意断,形造笔下。所谓气韵生动者,乃评画之主眼与学画目的也。
——陈师曾《中国绘画史》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王冕《墨梅》
这里「墨梅」就是「作者自己」的象征,托物言志。而不仅仅是一幅画,一树梅花。
后世评价北齐人物画家曹仲达「曹衣出水」;评价吴道子人物画「吴带当风」。
这两个评价语就格外气韵生动传神:
当穿着衣服从水里出来时,人的衣服是紧紧贴在身上的,表示曹仲达人物画衣服紧窄;
当我们站在船头,迎风而立,酾酒临江,横槊赋诗,衣袂飘飘,此为「吴带当风」。
相比中国传统绘画,对于从西方传来的素描,本人就没有那么喜爱了。
粗观素描作品,大致感觉其有两大追求。其一逼真感,追求形似;其二空间感、立体感。
有时候看素描作品总感觉缺少点什么?似乎缺少一点韵味、整体感。
照相时,我们为什么会选择背景?我们为什么要摆POSE?
就是为了整体感,在修饰,对比,衬托中定格那一瞬间的「美好」。那一瞬间的「气韵」。
二、尚「意」书法
书法,在最初还不能称为艺术,只是单纯的勾画写字。当书法脱离单纯的实用目的时,便开始成为一门艺术。
书法是中国特有的一种传统艺术,临池者通过点、画的组合构成形态各异的文字形象。这些特殊的线条形式,传达出一种脱离文字本身的美感。或瘦硬、或肥腴;或方整,或圆润;或质朴,或流媚;或古雅,或新妍。大小相间、筋骨风神并存,整齐而错落、或疏或密。它是和谐的,又是变化的。
书法,既是一种形于人眼的空间造型艺术,又是表达作者情感志趣的抽象艺术。
后者便是其被称为「艺术」的根本所在,也是鉴赏者最应该鉴赏的地方。
一时期的书论,与一时期的诗文论、画论、哲学、学术、文艺思潮、美学审美……有区别亦有联系。
中国向来便有「诗书画」一家的说法,这个说法的背后便是中国人共同的审美追求:含蓄蕴藉。
作诗追求——言外之「意」;书法追求——字外「神采」;绘画追求——象外「气韵」。
不明说,不说尽,等待知音,等待会心人地出现。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不亦快哉!
中国书法被称为: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真乃神论也。
然最能代表中国书法艺术追求的,最具个性色彩的,自然是草书。
我们不能说会写毛笔字,就认为那是书法。书法是一门艺术,需要贯注作者的精气神。
不管是作者,还是鉴赏者,追求欣赏的都是书法后面传达出的「神韵」。
神韵,书法作品传达给鉴赏者的一种整体审美感受。不是指具体的文字形态,而是从文字组合中体会到的作者精神与寓意。与庄子「得意忘言」的「意」类似。
王羲之·草书·远宦帖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
——扬雄《法言·问神》
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
——赵壹《非草书》
然心存委曲,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书道毕矣。
——卫夫人《笔阵图》
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
书之妙道,神彩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
——王僧虔《笔意赞》
夫字以神为精魄,神若不和,则字无态度也;
以心为筋骨,心若不坚,则字无劲健也。
——李世民《指法论》
深识书者,惟观神彩,不见字形。
——张怀瓘《文字论》
人之格状或峻,其心必劲。心之劲,则视其笔迹,亦足见其人矣。
——司空图《书屏记》
斯人忠义出于天性,故其字画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
——欧阳修《唐颜鲁公二十二字帖》
学书之要,唯取神气为佳,若模象体势,虽形似而无精神,乃不知书者所为耳。
——蔡襄《宋端明殿学士蔡忠惠公文集》
书,心画也。短长肥瘠,体人人殊,未可以一律拘也。
——韩性《书则·序》
思翁临仿,专取神韵,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语,必悟此然后可学古。
张照《跋董文敏临米海岳诗帖真迹》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刘熙载《艺概·书概》
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洁,加之姿态奇逸,可谓美矣。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碑评》
从这一画之笔迹,流出万象之美,也就是人心内之美。没有人,就感不到这美。没有人,也画不出、表不出这美。所以钟繇说:「流美者,人也。」
——宗白华《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
当书法成为一门艺术时,追求的就不仅仅是文字形态上的「形似」,而是那种虚无缥缈的「神似」。
书法境界大致分为三层:
1.形似——临摹古人法帖,追求形体上的一致;这显然只能称之为最低级的「写字」,何况到了如今,还有谁比得过「印刷复制」更形似?
2.神似——不追求字形的一致,追求古人字里行间隐含的神韵。
3.出师——不再刻意模仿古人,在书法中寄托自己的精、气、神。既古雅质朴,又妍美流媚;既能兼顾众体,又能产生新变;糅合碑文、帖学的雄健筋骨之力与婉媚奇逸之韵。既能遵循规矩法度,又不墨守成规。
字是「活」的,不是「死」的。在书法家笔下,它们是有生气的,饱含作者的思想感情。遗形取神,追求超乎笔墨之外的精神逸趣。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远看杂乱似无法度,近看又笔笔不违规矩;近看法度森严,细看又妩媚多姿。可谓书之极矣!
昔年唐文宗诏李白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
张旭,世称「草圣」,又称「张颠」。杜甫称其为「饮中八仙」之一。
张旭·草书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
——欧阳修《新唐书•张旭传》
草书大概除了同道中人或深谙书法之妙的大家,以及挥毫者个人以外,常人几乎不能辨识。后世鉴赏者稍微能体会的就是:结合作者的生平、个性,赋予文字以生命。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
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
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
——韩愈《送高闲上人序》
不管是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还是酣醉、无聊、不平,只要心有所感,一定会通过草书抒发出来。
至于外在所见所闻,如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的变化形态,凡是能动摇自己情绪的,全都寄托挥毫于书法中。
因此张旭的书法,如鬼神般变幻莫测,精妙绝伦,不可捉摸,不可见其涯涘。
显然,张旭的「草书」就是他个人「喜怒哀乐」的表现。可谓「字如其人」。
现在有人谈到「字如其人」时,已经转换为另一种说法「字如其外表」,其实本意或许更应该是「字如其内在」。
写字、练字(书法)深层次表现的是一个人的志趣,他的追求,他的价值观,他的性格……
唐朝大书法家欧阳询,其楷书如孤峰,棱角分明,森严峻整。唐人称之为「劲险」,宋人米芾目之为「险绝」,清朝梁巘亦认之为「险笔」。众人均以「险」字概之。险如悬崖峭壁。但他的身材相貌却不像其楷书,即字不如外表。
欧阳询·楷书·九成宫醴泉铭而率更(欧阳询)得之尤多,故风骨遒劲如孤峰峭壁,有不可犯之色。
——王澍《竹云题跋·欧阳兰台道因法师碑》
我们都知道王羲之的《兰亭序》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很多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第一后面的行书出自何人之手?颜真卿的《祭侄稿》被元朝鲜于枢誉之为「天下行书第二」,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则被人称之为「天下第三行书」。
苏轼的行书《黄州寒食诗帖》可谓「字如其人」的最佳表现:
苏轼·行书·黄州寒食诗帖下笔之始,苏轼的心绪似乎有些恍惚不安,第一行写得笔画坚利瘦劲,字形也小,一反寻常信笔作书时那种「骨撑肉,肉没骨」的丰腴阔落,是少见的「瘦妙」之笔;
写到第二行「年」字的末笔长竖,笔势稍稍展开;
至第四行「萧瑟卧闻」处,人们熟悉的苏字笔调才呈现了出来,笔画沉厚,字形也阔大起来;
而第六、七两行笔势又收敛了。行气很密。前七行笔体居然有三变,这是苏轼其他行书作品中很少见到的现象,由此可以体察苏轼书写之际情绪的起伏不定。但是变化还没有结束。
当他提行写第二首诗「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时,情绪似乎骤然浓烈起来。他饱蘸浓墨,卧笔挥运,放意的笔姿出现了,笔画粗壮,字形转大,体势横阔,其后第十一行的「破灶烧湿苇」、第十五行的「哭途穷」,点画分量格外沉重,似乎满腔的不平之愤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哀怨,不可遏制地喷吐而出。
卷末最后一行写的诗题「右黄州寒食二首」七个字,笔调复归卷首的收敛,很像大潮奔涌之后的平静之态。
——刘涛《书法谈丛·苏轼的「写意」》谈《黄州寒食诗帖》
而此时苏轼正居住在因「乌台诗案」被贬的黄州,壮志不能酬,心情是复杂的,满心苦闷无处排遣,于是自嘲「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所谓「穷而后工」,或许正因为政治上的不如意,才让他写出名扬千古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
张旭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他创造的狂草向自由表现方向发展的一个极限,若更自由,文字将不可辨读,书法也就成了抽象点泼的绘画了。
——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
书画一体,草书到了「狂草」这个阶段,更是书中之画。此时认不认识字本身已不重要,更重要的却是此帧书法所传达出的意韵。所传达出关于作者个人的性情、志向。草书一定程度上可以称之为「人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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