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细节上体现古代文化,主要是指金庸小说中的语言方面;从对于古代文化表现的方式来看主要是武戏文唱;从小说中武术派系的设置和场景的安排上来看,金庸擅长将古代文化中的理论移植到自己的小说中;可是小说中对于上述三个方面的描写都是零星的、片面的,而金庸小说中系统地表现中国古代文化的则是对于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等的描写。这篇以唐诗宋词为例。
唐诗:金庸小说中对于唐诗的引用可以说是比比皆是,有很多零星的例子,但是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还要算是《连城诀》中的“躺尸剑法”,书中师父为了防止自己的弟子知道隐藏在一套“唐诗剑法”中的大秘密,而故意把“唐诗剑法”说成是“躺尸剑法”;这套剑法的每一招都是一句唐诗,所以说,读者读金庸的小说,不仅仅是读故事情节,更是跟随金庸学习古代文化的一个过程,这种过程是潜移默化的。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提升了自己对于唐诗的理解与领悟。
“唐诗剑法”仅仅是金庸对于表现唐诗的一种手段而己,除了这种直接把唐诗变成武功中的招式之外,还有就是为了配合故事的情景和场景、氛围而引用唐诗,并给出相应的解释。如在《飞狐外传》的第十四回“紫罗衫动红烛移”有这样一段文字。书中写到胡斐、程灵素、袁紫衣三人一起走进一间书房。
“书房陈设精雅,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书。西边一排长窗,茜纱窗间绿竹掩映,隐隐送来桂花香气。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一幅对联,是祝枝山的行书,写着白乐天的两句诗:‘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读过《飞狐外传》的读者都知道毒手药王的爱徒程灵素研制成了一种毒药“七星海棠”,而且程灵素多次利用蜡烛来施毒,让别人在不知不觉间中招。书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袁紫衣,经常穿着紫色的衣服,这一次也不例外。程灵素和袁紫衣两个女人,一个是最爱胡斐的女人,一个是胡斐最爱的女人,所以当三人一起走进这间书房,看到白居易的这句诗时,不能不让人感慨。
书中写到胡斐因为没留心书画,所以没看到这两句诗,就算他看到了,由于他当时读书不多,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数年之后,有人教了他白居易的这两句诗,他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而程灵素却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瞧了一眼桌上红烛,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罗衫,暗想:“对联上这两句话,倒似为此情此景而设。我混在这中间,却又算什么?”
我们不仅佩服金庸对于人物内心描写得细致入微,更是惊叹金庸对于唐诗运用的恰到好处,浑然天成,放佛这两句诗就是为了这一场景而写的一样。这一看似不起眼的场景,也好似隐隐告诉了读者三人最后的结局,颇有点《红楼梦》“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感觉。
金庸对于中国古代文化中最为炎黄子孙引以为傲的唐诗,除了直接改编成武功招数的名称,渲染故事的氛围这两种方式以外,还有第三种方式。那就是通过唐诗来表达书中的主人公对于人情世态的看法。通过这种方式来使得唐诗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如在金庸的中篇小说《白马啸西风》中就有一例。
一日,李文秀跟着华辉进了他的屋子,看到一幅对联“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李文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向华辉询问,华辉就给她解释说:“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如果有一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你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还是按着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于‘朱门早达笑弹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在这里华辉借着王维的两句诗来表达了他对于世态人心的一种看法,也即是他的人生观。我们说金庸伟大,就在于他能写出各种拥有不同人生际遇的人,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看法,写出人性的深刻与真实来。而且是用唐诗这种最为凝练的文体表达出来。金庸最为擅长的就是在故事中传承中国古代文化,为中国古代文化插上故事的翅膀,使得中国古代文化的可读性与易接受性都大大地提高。润物无声般地让读者爱上中国的唐诗,愿意去学习、了解中国古代辉煌灿烂的文化。这对于传承与弘扬中国古代优秀文化,可以说是无量功德。
宋词:金庸“射雕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一一《倚天屠龙记》。开篇就是一首宋词一一《无俗念》。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荤,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接着是作者对这首词的简单介绍:作这一首《无俗念》词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处机,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评论此词道:“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
词中所颂这美女,乃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生性清冷,实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十分贴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赞叹人间竟有如斯绝世美女,便写下这首词来。
这段文字真真假假,金庸带领我们漫步在虚实之间,也正是金庸手中这支游走在“历史真实”与“小说虚构”之间的生花妙笔,让我们领略了他的渊博学识与无双才情。丘处机,历史上确有其人。《无俗念》和《词品》中的评价也都是文学史上确确实实的存在。这些都是“历史真实”的一方面;而金庸讲这首词是丘处机写给古墓派掌门人小龙女的,且丘处机与小龙女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则明显是“小说虚构了”。因为小龙女本身就是一个金庸笔下虚构的人物。
令人钦佩的是金庸把丘处机词中所描写的梨花与小龙女一生爱穿白衣两者关联起来,显得浑然天成,合情合理。下阙所写是小龙女性情、人品的真实写照,真实中的全真教重阳宫与小说中的活死人墓都离终南山不远,所以金庸写丘处机这首词是赞美小龙女的。这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当然这种合理性、真实性所体现的更多是一种“艺术上的真实”,而不是“科学上的真实”。这样,金庸通过一种巧妙地融合、关联,就把中国古代文化的优秀代表之一宋词写进了武侠的世界。
金庸对于故事中怎样利用、怎样表现中国的古代文化是有一套自己的理论的。金庸一方面从先秦散文中汲取营养,一方面对两汉经学进行反思;既有对唐诗宋词的直接引用,也有对元曲小令的匠心独运;不拒绝戏曲艺术中的巧妙技法,也向中国古典的四大名著取经……把上下五千年的文化典籍熔于武侠一炉,用琴棋书画的中国文化元素建构了一个无与伦比的诗意江湖。
金庸对于中国古代文化典籍的借鉴、学习,不是生搬硬套的,也不局限于简单地移花接木,更不是为了逞才炫技,而是得其“意”而忘其“言”,重其“神”而轻其“形”,这是一种更高水平的学习,在不知不觉中实现了在自己的武侠小说复兴、光大中国古典文化的目的。所以常常让读者产生自己不是在读武侠,而是借武侠小说来学习中国古代文化的感觉。
金庸小说所写的是几千年来中国人所形成的情感认同,金庸在这种情感认同的描写中,也融合了中国人对于文学中“意境”的推崇,对于艺术上“空灵”的理解。这种把中国古代优秀文化与武侠小说相结合,不仅是金庸小说的一大特点,也是金庸小说能够风靡整个华人世界的秘密所在。
金庸,确实无愧于“武侠小说绝代宗师”的美誉。
运营/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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