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花，都为你开

我爸从年轻时就喜欢种花养草，他出生北方农民家庭，虽然年少时就离乡背井外出求学及工作了，对土地和植物始终一往情深，一辈子不改变，包括他浓重的河南口音。

他很享受种花养草的过程，愿意为花花草草付出自己的劳力和心血，然后耐心地等待花朵含苞、怒放、凋零。

这一切，是所有生命必须走过的历程。

一

小时候，我家窗台上总是满满地摆放着我爸的杰作: 茉莉、吊钟、月季、天竺葵、菊花......我爸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为了种好花，他特地买来了养花知识小册子、铲子、喷壶、肥料及其他必备工具，仔细栽种、培土、下料、浇灌，因为用心，他种的花都开得很旺。

在那个年代，多数人的家都布置得很简单实用，除了墙上贴的画，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于是，我家窗台上我爸种的花在盛开之时便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花的香气也会随着微风的拂动丝丝缕缕传遍房间每个角落，被家人及朋友若有若无地嗅到，心情也像花一样美好。

我们后来搬过几次家，但记忆中家里的窗台或阳台上一年四季总是种着各种花草，我爸也常常在窗台前或阳台上忙忙碌碌，他是我们家最勤劳的蜜蜂-美的缔造者。

再后来，因为家里的旧房拆迁重建，我爸妈不得不搬到我买的新居暂住，那里的客厅没阳台，又是落地飘窗，我爸就没再养花了。

再后来，我妈不小心摔跤骨折，康复后不能走远路，我爸要照顾她，更加没空没心情养花了。

他们生活在无花的世界里寂寞了若干年。

直到最近一年多，我回家时突然发现我爸又开始在阳台上种花了，但他只种了几盆天竺葵，说这种花好养。他喜欢坐在阳台的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赏花。

我爸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爱好广泛，他养过花、鸟和金鱼，钓过鱼，做过家具......从来都闲不住。他这么多的爱好，我总觉得种花最适合他-付出了，就一定看得到回报，很快花开灿烂、摇曳多姿，不像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儿，他辛苦养大之后就像鸟一样飞走了。

二

今年1月，我回到老家照顾我爸，他被初诊为肺癌。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之后，他要求出院回家过春节，因为实在受不了医院里压抑、紧张及憋闷的气氛。

家里的天竺葵长得特别好，每盆都开了一两朵，粉红的、大红的、桃红的，有拳头那么大，我爸看见这些朝气蓬勃的花，心情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容。

我发现两个空花盆，就问我爸是否可以把天竺葵剪枝移植过来，他说当然可以，边说边“咔嚓咔嚓”用剪刀剪下一堆花枝，从中挑出最好的一根，让我埋进新盆的土里，我问他为什么不把所有剪下的花枝都插进土里，那样不是会显得更多更满吗，他说“不要贪多，只要最好的，它很快会发起来的。”

嗯，不要贪多，只要最好的。无意之中我爸给我上了一堂课。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面临各种选择，很多时候我们很贪婪，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愿放弃，最后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看着两个盆里孤零零的花枝，我想，等我下次再回家，它们一定都会发得盆满钵满吧。

3月1日，我回深圳上班，在街边买了一盆一品红，火红的花瓣很大很密，跟叶片伯仲难分，很美很艳，我把它移植到了最好的花盆里。

3月4日，我爸妈下楼散步，我先生拍了他们的背影照发给我。我随即发微信写：“爸妈好，才是真的好，其他没什么大不了”，先生说我爸好能干，居然不拄拐杖背着手在楼下走了好久，我说：好现象，我爸快好了！

3月6日，我爸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匆忙告别人间。

我回家奔丧一周，心情像坐过山车，从至高处的快乐跌到了谷底的痛苦。

三

再回到深圳时，一品红的花已片片凋零，继而连绿色的叶子也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春寒料峭中瑟瑟发抖。

我离开我爸没几天，他就走了；花没有浇水，也死了。无花、无叶，就连剩下的几根可怜的枝干也渐渐褪去了生命的绿色，呈现出枯黄的死亡之色。

我一直没动它，一则疏懒，二则对它的死也十分不甘。离开我爸一周，离开花一周，它们竟然都如此无情，一个接一个死给我看！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买了十多盆花，它们要么枝繁叶茂，要么花朵摇曳，要么香气扑鼻，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活力。唯独这光秃秃的枝干一直像个另类，无声无息待在阳台的角落里，大煞风景。

有好几次，我都想把它拔了扔掉，但是偶尔用指甲掐它的根茎时，发现还有奶白色的汁液流出来，于是想：也许它还没死吧，至少没死透吧，再等等看，等什么其实并不知道。为了物尽其用，我把最好的花换到了最好的花盆里，把这几根枯死的枝干随意插入了一个小花盆里。

一个多月后，某天早上我起床浇花时，无意中发现一品红那枯死的枝干竟然部分转绿了，上面开始冒出小小的嫩叶，一片、两片、三片......有好几片，都像顽皮的孩子在捉迷藏，半露半躲着。

太震撼了，枯枝发新芽，一品红死而复活。

看见这些嫩叶，就像看见了希望。现在虽已立夏，但是生命的春天来了，管它是什么季节啊！

联想到我爸的离世，突然心里充满了希望。我爸的确死了，但似乎也没死透呀，只要他的意识在，灵魂在，谁能说几年、几十年过后，我不能看到复活的他呢？

我激动地在朋友圈里发文说“原本以为死翘翘了的花，以干枯的状态存在几月。今天竟然开始抽枝发芽，谁能参透生死这个奥秘？”

是哦，既然这个世上无人能够参透生死的奥妙，那么，花可以死了几个月再活，人为什么不可以？蚕可以化蛹成蝶，凤凰可以涅槃，雄鹰可以再生。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去而又返、死了又活？

人生几十年，眨眼就过了，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既然神奇的事每天都在发生，那么睁开灵眼，也许就会看见不一样的春天。我爸的生命一定会在某个春天复苏，以全新的形式走近我。

枯木逢春犹再发，朋友说这是吉兆，证明有好事即将发生。

嗯，我相信。也许，这也是个信号吧，我爸的灵通过这事告诉我：不要对今生失望，不要对来生丧失信心，既然枯枝会发芽，死人也会复活、转世、升天堂。

惟愿我们父女情永远不死，不管经历几生几世，我们永远都能彼此认得。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陆续买了十多盆花，我要延续我爸的爱好，我要天天看着它们在我眼前花开花谢，提醒我花期不长，人生苦短，只要能让自己开心愉悦，能做的就去做。

老爸，你若有灵，常来我的阳台看看，所有的花，都为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