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菊
每当看到田野里的苦菊花开了,我就会想起她。她是我少女时期比较要好的朋友,头上总是插着一小朵黄色的苦菊,实际上她名叫金菊。
那时,金菊家没什么知名度,就是穷的知名。金菊的母亲在她几个月大就去世了,她父亲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为人谦和懦弱,有点驼背,一直有病,总是在干咳。她和哥哥是由她父亲一手带大成人的。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说实在的,很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还有她病弱的父亲不知道情况如何。每每见到故乡的人我都会打听她的近况。一提起她家,知道她家的人大都会说‘’是不是那个有病的父亲带大两个孩子的那家‘’,可是其他情况就不知道了。在我记忆里,她家几乎没人来,在那个家家都很难吃饱肚子的年代,就是她家的亲戚也都没和她家来往,扯不上关系的就更不要说了。再说后来她又远嫁他乡,所以,有关她的消息几乎很难打听到。
终于有一次遇见了金菊家的邻居,问到了她家的座机号码。想到就要听到她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感慨万千,有想涌泪的感觉。电话那头,依旧是比较尖细、快速的说话声,我的眼前重又浮现出她少女时的模样。她个头不高,身材瘦小,皮肤很白,细眉淡眼,说不上漂亮,但也算是清秀。她很爱美,打着补丁的衣裤洗的发白,别人家的孩子扎红头绳、红丝带,她的头上总是插着一朵苦菊。我和她结缘,主要是我们都爱唱歌。那时一放学我就到她家去玩,教她唱我新学的歌。电话那头的她,叫着我的乳名,唱起我教她唱的歌:‘’在夜静静的杨柳湖畔,杨菊花在明亮的夜晚,微风儿吹得那花儿瓣疲倦,秋天的花儿啊,她在痛苦的哀思……‘’她名字中有菊字,歌曲里也有菊。可那歌词曲调分明有些悲伤,我知道小小年纪的她为什么那么喜欢。
金菊从不提她妈妈的情况,她父亲更是不提,那是她和她父亲内心的隐痛。听大人们说,她父亲虽然老实巴交的,但是别人不能在他面前提金菊的母亲,谁提他就跟谁急。隐隐约约听说金菊的母亲好像在当时带孩子、干农活太累,又加上贫病交加,后来又遇到什么事,激发了精神疾患自杀的。当时,连队怕她父亲想不通,精神压力大走上绝路,看管她父亲两个月。面对当时两个年幼的孩子,她父亲拖着病躯挺了过来。她父亲说,“这辈子想起她母亲的好也活不了,想起她母亲狠心地撇下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也活不了。‘’因此,她父亲一直不提她的母亲,也从来自己不去,也不让孩子去给她母亲上坟。
到金菊家唱歌,是因为金菊的父亲人随和,脾气好,不但从不厌烦,还喜欢我们唱歌。我们唱歌他也跟着哼哼,我们在这边房子唱歌,他在隔壁房里,拉着破烂的二胡。但没多久,我们就听到她父亲没完没了地开始干咳。我们那时顽皮不懂事,玩到很晚也不睡觉,她父亲顶多在隔壁房间稍大声地说:“小菊,你们别玩了,早点休息吧。‘’金菊告诉我,她父亲给哥哥干农活,累得肺心病犯了,一口气没上来,去世了。去世那年,她父亲才56岁。也就是在我离开连队没多久她父亲就去世了。因为疾病,因为贫穷,可在我的印象里,她父亲一直都是衰老的样子。记得那时我每次到她家,看到她爸爸永远穿着那件洗得发黄的军衣,抬起头,乱蓬蓬的头发下,是一张又黄又瘦的脸。看着我来了,总是朝我笑笑‘‘来了。’’然后低下头,不是撵着毛线,打着毛衣,就是吃着咸菜,就着馍馍。
老实憨厚,省吃俭用、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是金菊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现在想来,她父亲真是可敬可怜的人。为了她们兄妹俩又当爹又当妈,疯子一样地劳作,陀螺一样地不眠不休,一直未娶,辛劳一生。一辈子受尽疾病和贫穷的煎熬,真正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记忆中,金菊的家属于穷得快揭不开锅的那种。她总是想尝试着能够靠自己的能力挣钱,让辛劳的父亲有好日子过。还想成为一个歌唱演员让父亲为荣为傲。但是,受条件限制,她早早辍学,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也许是缺少母爱,渴望家庭温暖吧,她17、8岁就知道谈对象了,谈男朋友有那么几次,都因家庭经济困难、负担重都没成。后来,她做了件让她父亲伤心落泪的事情。她不要兵团职工,19岁远嫁到了我们团场旁边的一个村,和一个家境贫寒的小伙子结为夫妻。她爸爸说什么都不同意,一个是太远了,二个是穷怕了的父亲是害怕她也过穷日子。但是她那时说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一次我和一个女友一起去看她,只见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农妇,正忙着土打墙盖婚房,铁了心地打算在那过日子了。
听金菊说她又回到了团场,家在一个果园里。我放下电话,突然想去看看。说去就去,我搭上车,驶向我的故乡。说实在的,故乡离我并不远,但是过去离我却有三十多年了。
2011年5月26日这天,我终于回到了故乡,在车上观望着周围的景物,努力搜索着过去岁月的残片记忆。好在还能在故人的身上找寻过去的影子。 老远看到金菊,不会吧,我在否定。那个有些臃肿我、穿着宽大衣服的女人就是她吗?“快下车、快下车!”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断定就是她。岁月催人老啊,她已不是那个清纯的头上插着苦菊的小女孩了。她叫着我的乳名,还是当年那么热情地把我让到她家,三间土房,一明两暗。中间房子放着杂物和玉米,两边是卧房。家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没什么像样的被褥。这种家境应该说在兵团连队也不算富裕户。
她说自从远嫁他乡,这边就没了她的户口和地。十几年前生活所迫她又想办法回来了。她说,父亲去世的时候她不在父亲身边,是她最大的遗憾。她哥说父亲去世前一直看着门,大张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从眼角流出直到憋得满身淤青,父亲才闭了眼。哥哥说父亲最放不下的就是她。那一晚,哥哥一晚上抱着干瘦如柴的父亲,想着父亲的含辛茹苦,想着还没来得及孝敬,哭啊哭啊,怎么也不相信父亲就这样一句话都没留下离开了他们。她说,‘’不过,我爸和我妈合葬了,我那是第一次给我妈妈上坟,我在我妈妈坟边移种了好多苦菊。黄灿灿的蛮好看。我的名字就是我妈取的,知道我妈喜欢这种花,咱们这满地都是。‘’她在说她爸她妈的时候,我看着她眼睛里已经没了眼泪,可是我已经泪眼婆娑。我知道,她是从小没妈妈管的苦孩子,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她那时在我面前伤心地哭过多少次。我更知道,从小她父亲就疼爱她,父亲的去世对她来说打击一定很大。她没流泪 ,是她的泪流干了,抑或是生活让她学会了坚强。
她父亲苦了一辈子永远地走了,她还有未来,她仍然在畅想着未来。就像小时候,我们看着星星幻想着我们吃上了好吃的,穿上了漂亮的衣服,我们是歌唱家、我们是画家••••••。她家有城里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大院子,她站在院子里运筹帷幄。她说前院准备种这几年效益好的吊树干杏,后院养殖鸡鸭子鹅。她说她家有果树、梨树,到秋天我来随便吃。她家养着一头牛,上山了,否则,我可以喝上新鲜的牛奶了。她顺手把自家腌的咸鸭蛋煮了好几个,在地里采摘了绿油油的蔬菜,给我炒着吃。我问金菊平时还唱不唱歌了,她说哪能不唱呢?现在的她农闲时看看电视,尤其喜欢看综艺节目。想唱歌了她就跟着自家的DVD唱歌。不料我来了DVD却坏了,没让我这个城里人感受到她家里唯一的现代化。我想,如果金菊的父亲在世,过上这样的生活 ,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尽管在农村经常看到女人们在数落自己的丈夫如何如何,其实,不少是在磕磕绊绊中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我到金菊家时,正巧她丈夫扛着坎土馒回家。那个当年有些羞涩的穷小伙,现在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了。见家里来人,他也不多话,只是憨笑着打了个招呼。尽管金菊说他丈夫不解风情、不会挣大钱,为了她打麻将输了几十元吵嘴还打了她一拳。但是他吃苦耐劳,没不良嗜好,打心眼里爱她。看着金菊做饭,金菊的丈夫又是提水,又是帮着烧柴禾。夫妻俩在灶台边笑着说着家长里短的话。正在做饭,他们的孩子来电话了。孩子是个男孩,22岁了。别看家里不富裕、父母憨憨的,孩子又懂事还早当家。金菊说孩子在外很少花钱,大学毕业自己在青岛找了份工作。孩子说,要混出个模样来孝敬他们。听他妈说我来了,孩子还发短信向我问好,多好的孩子。
对于这个过去贫苦、现在也不富裕的女人来说,丈夫疼爱、孩子孝敬,在自家的狭小天地里,吃着自家产的蔬菜和禽蛋,喝着自家的牛奶,做着自己的梦••••••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今天是2018年4月1日,又快三年我们没见了。漫山遍野的苦菊花开了,我又想起了她。
金菊和丈夫在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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