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不断孕育出新业态,也涌现出更多的新鲜岗位。过去被批玩物丧志,现在亦可成为正职,拿着6寸手机随处拍点特别内容,按下上传键。大街上随手捞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互联网上炙手可热的博主。
有一位自称是“美食达人”的短视频拍摄者联系我,说得到老友推荐,想要采访我家的牛杂店。我一口应允,“酒香也怕巷子深”,受疫情影响,近来生意惨淡,街坊们的消费力变差,若得宣传,便可吸引更多远方的饕客。我将想法告诉阿妈,她同我不谋而合。于是,约在本周的星期日,届时有不少放假的学生前来光顾,也可营造出门庭若市的氛围。
这天,“美食达人”果然如约前来。他叫大秋,特从广州驱车赶到此地,是一位八零后男子,理着寸头,戴着边框眼镜,简单着一件黑色短袖,身材稍显魁梧,满面油光,似是经过烈日的暴晒,但眼神如发现新大陆般光彩熠熠,手里的相机自进门起就高高举着,暗思此类苍蝇馆子向来以物美价廉扬名,定有不少的拥趸。
阿妈极热情地端来一碗冰凉凉的细丸花生红豆糖水,劝着他,天气太热,食一碗糖水解解渴。
“不好意思,我不嗜甜。”他连忙摆手。
“枉你自称是达人,不尝尽人生五味,岂不是错过其中美食?”我冷静地嘲讽他,拿起剪刀剪开一条牛肠,将其泡入滚烫的泛着一层薄薄的黄色油布的卤水中。
牛肠仿佛一尾鱼投入了大海般怡然自得,尽情地吸收着一锅卤水浓烈的精髓与岁月。等到出锅时,它便不再是被嗤之以鼻的“垃圾”,而是一道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小吃。
他望得呆了,痴痴地端起糖水一饮而尽,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阿妈问他,是什么好?
他羞赧地摸了摸后脑勺,又对着镜头,自说自话地介绍着,“我说的是糖水,这个糖水非常与众不同,甜而不腻,恰到好处,带着一丝住家的滋味,好像我母亲当年为我煮的一样,充满着心意。”
阿妈哈哈大笑,“饮了糖水,真是口甜舌滑!”我亦被他一番卖力的吹捧逗乐,掩着嘴窃喜。
他则正经了起来,继续自己的寻味事业,“老板娘,你这家店经营了有多久了?”
“不包括走鬼档那阵子,算来都有二十六年了。”
“什么叫走鬼档?”
“从前推着档口四处流窜,所有的小贩怕被警察抓罚而相互招呼走脱的暗语就喊走鬼,那时真的很辛苦。后来有了一些积蓄,1993年我同老公来到黄河时装城租下了这家店,所以我几乎可以说是见证了它的兴衰。这里曾经很繁华的,一至四楼有1400多间铺位,不过现在关闭了近五成,我们这家小店差不多是风雨飘摇了。”
“你们的招牌是什么?”
“所有的小吃都很美味,没有特别推崇的一种,你可以先试一试。”阿妈一边接受着采访,一边将碗推到大秋的面前。碗里是满满的牛杂,堆叠如一座小山丘,有牛腩、牛肺、牛心、萝卜、面筋,它们全都浸润过那锅秘制的卤水,涨得饱满,散发着醇厚的香味。
大秋也不客气,一样是对着镜头,说,“周星驰在《食神》里吃杂碎面,嫌弃莫文蔚萝卜没挑过,筋太多是失败。现在我来尝一下老板娘的萝卜,看下它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品。”
他夹起一块软糯的在阳光下晶莹得似乎剔透的萝卜送入口中,瞬间惊叹,“非常之好味,咬起来没渣,好像会在舌苔上化开一样,是一块出色的萝卜了!再来尝一下其他的。”
他的筷子一一指点过碗中的食物:牛腩焖得软烂了,完全入味;牛肠是爽脆的,嚼起来很有劲道;阿妈额外赠送的一只鹅翅,有浓浓的药材香,表皮已经凝成胶状。然而最特别的,是这锅陈年的卤水,上面虽然浮着一层红辣椒,却有一股甜香,辛与蜜的滋味互相成就,就好像一个女人爱恨交织的情绪融合在一起,再经过猛火以及数十载光阴的温吞,一层层磨折淬炼,矛盾重重又荡气回肠,它根本就是一锅人生。
“这卤水里面到底放有什么?”他忍不住追到后厨。
“无非是少许八角、草果、橙皮、桂皮、干辣椒、孜然粒、花椒面,适量精盐、老抽、白糖、白酒、味精。最紧要,卤水材料是新鲜的,当日卖不完的全都丢掉,唯留下卤汁经年累月,越陈越香。”
“老板娘肯定有所隐瞒,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说法,你必存了一味独门配方未公诸于众。”
“或许是因为有心,熬制了二十余年。”
采访的视频录制完成后放到网上,因老字号的情怀满分,果然受到好评,大秋收获了一批热衷美味的观众,我家亦多了一班喜爱牛杂的食客。彼此达成了双赢的局面,合作愉快。大秋自此常来我家店中,美名其曰为了一锅特制卤水,誓要勘破其与众不同的奥妙所在。但我知一锅卤水哪里值得他驱车几十公里,这不是个秘密,我却还不想揭晓。
店里忙的时候,他会对着一个空碗坐在门口一整个下午,像是正在思索的哲学家般深沉。偶尔看我得了空闲,就见缝插针地约我出去,可走不了很远,通常是在这个时装城的街巷间兜兜转转,几乎把我每一条童年的历史重演一遍。
在一场场乏味琐碎的对话后,他开始与我讨论人生理想种种,坦白自己不屑于猎奇的吃播,一口气吞下100个寿司之类,与一只饕餮有何分别?他要做的是有质量有内容的美食节目,是对每一种食材都保持着尊重、好奇、赞美,而那些大胃王狼吞虎咽后又忍不住催吐,任由食物浪费,胃酸腐蚀牙齿,只为博得噱头,无疑是最可耻的行径。我忽然为他的崇高赤忱所感动,他的骨子里有同我一般的幼稚,这何尝不是可贵的?我感觉到自己恋爱了。
我与他分享道,我的故事乏善可陈。从小在时装城里长大,见识过它最繁盛的境况。来来往往买卖的人们如过江之鲫,年幼的我在其中穿梭,常常迷失方向。我会幻想这里其实是由衣服组成的王国,所有的衣服在白天伪装成静物,到了夜晚就变幻出一个个小人儿,我自己可能也是一件泡泡袖公主裙的化身,只不过因为爸妈收容了我,我才不至于继续匿藏于仓库或橱柜。
但每一次阿妈都会敲着那一锅卤水,用她与叫卖声一般嘹亮的嗓音将我拉回现实,也同样不经过我同意,将我理想中的“服装设计”专业改成其他。她总是那么地专政强势,包括浸淫在琳琅满目的服装中仍坚持做一锅数十年如一日的牛杂。
后来时装城渐渐衰败了,那些曾经鲜亮的招牌都已褪色,紧闭的铁闸门将一个个童话束之高阁,而我还是个天真的小孩,出去闯荡了一圈。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做新媒体编辑,不到半年便因没有灵感选择辞职。结果我仍回到这里,守着阿妈的牛杂店,守着一锅秘制卤水。阿妈说我软弱似足死鬼阿爸。
“怎么从未见过你的爸爸?”他问道。
“在我六岁那年,阿爸便不知所踪了,阿妈独立经营牛杂店并抚养我长大。”
“她真的是一位很坚强的女性。”
“是的,杀伐决断,我未遗传半分她的长处。阿妈从前在乡下跟着姥爷,亦是操老本行,虽是女子,拿起3斤的斩骨刀却毫不含糊。阿爸是他们家的常客。一来二去,两人便相爱了。”
乡下揾食艰难,是阿妈做了决定要来虎门闯荡。背井离乡,白手起家,统统都是她的气魄。起初贫穷,做走鬼档,互相扶持,倒还恩爱。生意渐旺便来时装城租了店面,同年生下了我。后来,阿爸认识了一个女人。我见过她一面,在一家档口做服装批发生意,身上穿着样衣,标签未摘,显眼地挂在外面。同她的人一样明码标价,野心勃勃,她怂恿阿爸离婚。
那一晚,阿爸拖着一个很大很大的黑色行李箱,他头一次勇敢,下定决心要离开我们。阿妈同他吵的好厉害,然后赶我进房间,怯懦的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战争不知几时结束。我撑不住眼皮睡着,半夜醒来,发现阿妈还在厨房剁着骨头,一下一下,黑暗中只看到举起的手臂剩一个剪影,动作利落是从没见过的狠意。我想,可能是她在发泄自己的愤怒吧。自那一晚后,我再也没见过阿爸。
“你不会好奇吗?”
“我问过阿妈,但是她含糊其辞,我不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或者阿爸确实同那个女人远走高飞了。”
“这些年应该很辛苦吧,我绝不让你再受委屈了。”他痛惜地搂住我的肩,我获得了从他手臂间传来的力量,是那么坚定诚恳。
不久后,他便向我求婚。夫唱妇随,我将来和大秋一起搬去广州,自始至终,我都不想学会阿妈那份独立,若有人拣我,我便同他走。
我是在牛杂店上的婚车。
阿妈脱下了那条脏兮兮的围裙,稍作打扮的她竟也有几分姿色。过去,她为这个家庭已经牺牲太多了。
我将车窗摇下,阿妈从店里出来,递给我一个2L的保温壶,里面盛着秘制的卤水。
“带上它吧,你要拴住他的胃,这个可以为你傍身。万一失败,你就留下他的心。”
我未深思其中的逻辑,只喊了一句,“阿妈”,顷刻间泪如雨下,“我不需要卤水做纪念,我会常回来探望你的。”
“不,你一定要带走它,”阿妈握住我的手,“对不起,我只能这样留住他的心。”
卤水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大秋说过,它又辣又甜,好像一个女人爱恨交织的情绪全都融合在其中。
我终于知道了,我软弱的阿爸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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