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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不见丝毫减弱,早被骄阳灼烤得炙热的土地随即升腾起阵阵雾气,和远处光秃秃的群山融合成一片浑浊暧昧的黄泥色。
沈山南蜷身在石祠里,尽量保持衣服干燥,他很讨厌那种湿哒哒的粘黏感。同时,他更不想让雨水浸湿火枪,毕竟入夜后就会有很多以前只出现在噩梦中的怪物渐次苏醒,四处游荡。想到那些炽烈而贪婪的眼睛、尖利又冰冷的牙齿,不知疲歇地搜寻血肉之躯以求大快朵颐,沈山南不禁打个寒颤。为避免自己沦为那些畜生的盘中餐,最稳妥的做法是赶在天黑之前进城,唯有高耸的城墙、厚重的城门、鸟兽绝迹的雷场,以及充塞各类火器的碉堡和彻夜巡逻的卫队方能提供周全的保护。倘若落日西沉仍然置身荒野,性命的依托就只剩一支步枪、两支手枪、一柄匕首、两枚定向地雷和四颗手榴弹了。其实沈山南很清楚,所谓“依托”也不过是延缓这清冷的石祠沦陷为血腥筵场的时间,到头来恐怕只会让绝望变得更加痛苦。尽管如此,他还是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弹药,以确保万一果真身临险境时起码那颗留给自己的枪弹不至哑火。
石祠曾经供奉着一尊地藏像,现而今雕像的上半部分已不知所踪,雕像前的供坛也遭破毁。石壁上层层叠叠贴满了各种标语和海报,只不过年深日久,字迹图像都驳杂得难以辨认。沈山南将步枪倚靠在地藏像边,自己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盘坐下来,打开背囊翻找干粮。在干粮袋下面居然还发现一听可乐,显然是由于埋得太深而被忽略了。这意外所获让他颇为高兴——虽然可乐罐被挤压得面目全非,罐体上的图案和石祠的标语一样驳杂。他小心翼翼地开启拉环,伴随着“呲——”的一声,可乐从开口处涌出,他急忙将罐子送到嘴边。接着翻出酒精炉,点燃里面的固体酒精,拿餐盒的盖子充当煎盘,放上一条腊肠。等收拾停当,他将餐盒伸到石祠外接雨水,然后注入干粮的加热袋里。袋子里的加热剂遇到水立刻开始反应,释放出热量。几分钟后,一顿丰盛可口的饭菜摆在面前——当然是相对于连续吃了好几顿的压缩饼干和能量棒而言。
吃完饭,辘辘饥肠得以抚慰,沈山南满足地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那卷烟松松垮垮、质地拙劣。自从各个城邦陆续恢复配给制之后质地上佳的卷烟已经是稀罕物件了,不单烟草,一切曾经供应充足的消费品都陷入短缺。自由市场只在特定的日子活跃于屈指可数的几个城邦,交易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半天。而诸如酒精、食盐、砂糖、黄油、咖啡、蛋肉、布料之类日常所需就只好凭供应券定量购买,倘若还不足用,就得花大价钱去黑市寻觅。倒是像枪械弹药、弓弩刀剑反而泛滥起来,一度出现十个鸡蛋或者一块黄油就能换一支手枪的行市。尽管衙署的禁令从未改口,但另一方面又似乎有意默许武器流通。于是禁令形同虚设,各种地下作坊、专营公司、射击俱乐部,甚至有衙署背景的兵工厂都争先恐后地加入这条灰色交易链。在刚开始的时候,惊恐混乱的气氛确实弥漫于各个城邦的大街小巷,但平静也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话语体系并取而代之。悲观的学者们通常喜欢把“人类基因深处天然携带着好战因子”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或许事实如此,但另一方面这个物种其实并不擅长应对由此造成的长期混乱。于是在持续10年的大规模冲突之后,所有人默契地守护着这微妙的秩序与平衡,因为大家都明白还有更棘手的麻烦需要应对。
倘若去翻阅各个城邦那些尘埃满载的卷宗、档案、备忘录,会发现它们以不同的名称记录着同一场灾难,是它撕裂旧世界的山河,移换上纪元的星斗。它是让各个城邦陷入惶惶和困厄的肇因元凶,然而即便学识最为渊博的长老们,也无法叙述出这场灾变的全貌,汗牛充栋的文档不过是灾变后的废墟中幸存下来的道听途说和只言片语。人们耗费精力去收集、甄别、整理、归档、保存这些旧世界的碎片,犹如在荒岛上捡宝石的落难者,期盼着有朝一日倘若获救,那宝石就能派上大用场。而以眼下的境况来看,这层期盼恐怕将流于一厢情愿。
沈山南按灭烟蒂,叹了口气,风和雨都未能将空气洗涤干净,那股淡淡的硫磺味依旧挥之不去。他掏出地图慢慢展开,尽量抚平褶皱,然后顺着坐标用测距尺计算着距离,“看样子等不了雨停啦,要是再耽搁下去……”他抬头看了看渐渐暗沉的天色,微微皱眉嘟囔着。话音未落,耳畔远远传来一连串沉闷的轰隆声。那绝不是雷鸣,沈山南心头一紧,草草收好地图,一面将步枪抱在怀里,一面小心地把头探出去。四个喷着滚滚黑烟的庞然大物次第出现在视野里,不消讲,一望而知是岚陵重工的“猛犸”运输车——虽然名目叫做“运输车”,但其实更像座移动城堡,它以强大的攻防和装载能力无可争议地成为中土世界里最受欢迎的明星产品和标准配置。稍嫌美中不足的是它行进的速度似乎过于缓慢了些,然而瑕不掩瑜,毕竟物资的安全是首要考量,牺牲一点儿速度尚属可接受的代价。也唯有如此,方能在新纪元的时代语境里构筑起可靠的丝绸之路,串联破碎的疆土,链接孤立的城邦。
沈山南刚刚紧张起来的心绪稍稍松缓,即使尚有迟疑,他还是拉开枪栓利索地填入一枚信号弹,朝着运输车的方向击发,两者之间随即画出一道绿色的尾迹,这是“搭便车”的惯常做法。对方也很快回应了一枚黄色信号弹,警戒警报同时拉响,这表明沈山南虽然不被敌视,却也不受欢迎。紧接着两台“犰狳”半履带装甲车从“猛犸”里驶出,卷着泥浪朝石祠奔来。沈山南知道这个时候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待在原地,任何轻举妄动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里面的人双手举过头顶,慢慢走出来!”很快,装甲车驶到石祠跟前,一个尖锐且有些滑稽的声音命令到。沈山南无意对抗,举着手挪了出去。他被十几个手持弩箭的彪形大汉包围,两台装甲车上配备的蒸汽床弩和哨戒机炮也瞄准了自己。
“还有其他人么?”滑稽的声音发出质问。
“就我一个。”沈山南一面应着,一面寻找那声音的主人。显然它不属于眼前这些士兵。
“要去哪儿?”
“哪儿都无所谓,只要别呆在野地里就成。”他顺着语音在装甲车上找到了答案。那是一只浣熊,中土世界臭名昭著的雇佣兵。它的身体几乎被哨戒机炮完全遮挡,只露出脑袋,而那硕大且繁复的护目镜和浣熊略显娇小头颅的奇妙组合让它愈加可笑。
浣熊面无表情扫视着沈山南,不置可否,命令其中一个手下:“缴了他的械,铐起来带回去。”士兵得令,把弩箭斜跨在肩头,掏出手铐将沈山南双手反铐住,然后在他腰间摸索出手枪和匕首,丢到装甲车里,接着把他押到车厢里坐定。浣熊又转向另外三个手下吩咐到:“去瞧瞧石祠里还有没有其他人。”须臾三人确认完毕,带回沈山南倚靠在地藏像边的步枪和背包,对浣熊说:“报告长官,没有发现其他异状,只找到这两样东西。”浣熊嗯了一声,随即挥了挥手,一干人等全部登车,驾驶员发动引擎,装甲车又卷着泥浪返回。
“这厮办事倒挺细心。”沈山南心想。
不消几分钟,“犰狳”回到“猛犸”身旁。运输车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依旧缓缓地朝前行进着。浣熊拿出信号灯发出灯语,确认过后“猛犸”尾部机库的舱门开启,装甲车依照领航员的指令驶入。沈山南心下暗暗惊叹,“犰狳”在它面前犹如玩具,而机库里还有数十台这样的玩具。浣熊留下两名士兵吩咐到:“先把他关进牢房。”说完便和副官拿着沈山南的背包、枪械搭上电梯走了。其余的人就地解散,经由不同的几道舱门返回各自的岗位。
两个士兵一前一后木然而机械地押解着他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绕来绕去,他也无意与他们搭讪,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座移动城堡本身,毕竟沈山南首次得以近距离观察它。有谁能料想到,火炉上只能托举壶盖微微跳动的蒸汽,经过锅炉、汽缸、活塞、杠杆和齿轮竟能交织出这样粗犷又细腻、笨拙又精巧、喧嚣又协调的奏鸣曲呢?
须臾一行人来到牢房前——与其说是牢房,毋宁说是个铁笼子罢了。士兵解开手铐,将他推入牢笼,上锁,然后木然地走开。和外面空气里的硫磺味不同,这里满是一股机油味。沈山南揉了揉手腕,随即找了个角落躺下,将风衣折成枕头垫在脑后。尽管“搭便车”不如他期望的那样顺利,甚至某种程度上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但至少暂时不必费心去想如何应对荒地里那些骇人的畜生,承“猛犸”的庇护,好歹可以先安稳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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