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门》第一章

作者: 红了青杏 | 来源:发表于2020-07-08 23:58 被阅读0次

    1992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在反复地拨动过情侣们的心弦后,终于来到了。相恋了多年的姚彩虹跟古文军决定去深圳玩一回,到那里去排遣因咫尺天涯而不能相处垒积起来的郁闷,去感受一下新兴都市的繁华与现代。姚彩虹到东粤曙光电子厂六年多了,古文军也来了三年多,尽管深圳离厂很近,但是,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去玩过。一来没时间,二来舍不得钱,三来办理入关手续繁琐。

    五月南方的天空阳光灿烂,蓝天如洗。车到深圳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他们到了朋友们极力介绍的鹏程大酒店。鹏程大酒店虽然只是“三星”,但是到这里住宿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一种奢侈了。关于到深圳后晚上怎么住的问题,多次去过深圳的一对恋人周晓琴与李海对他们说:“你俩到深圳切记莫住招待所和小旅馆。招待所和小旅馆常查夜,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上星级的宾馆就不会查。”途中,并排坐在豪华大巴上的他们讨论了很久。由于都有很强烈的彻夜长谈的愿望,商量来商量去,一到深圳就在鹏程大酒店开了标间。

    下午,他们去了“民俗文化公园”,回到酒店时已经很晚,洗漱完毕后就上了床。按照约定,他们各睡一个铺位,两人都长衣长裤,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就又各盖了毛巾被。灯光很温馨。说来也怪,原都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这时却都变得分外安静。一个向右侧睡着,一个向左侧睡着,都有些累,但是都不想将眼闭起,相互就那么对视着,幸福与惬意写满在脸上。渐渐,两人都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脸因为心的躁动而泛起红潮。男人不如女人耐力好,古文军按捺不住了,不由自主地掀掉毛巾被将身子朝床边移了移,手也随之伸过了床与床之间的间隔。姚彩虹的左手有些犹豫地接住了古文军的右手,两只手握在一起,越握越紧,都不由自主地暗使劲将对方往自己一边拉。握着拉着就都不约而同地侧过身子伸出了另一只手。然而,一只手可牵,双手要互握却够不着,古文军一激动,率性爬到了姚彩虹的床上。姚彩虹毫无阻止的意思,反倒抛开毛巾被将身子往里挪了挪,给古文军腾出了位置。两人身体一接触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忽地,喘着粗气的姚彩虹狠劲将古文军推开了,旋即一抬身坐了起来。

    姚彩虹猛地记起了九嶷山永福禅寺飘然大师的话:“男女爱欲,生死之门。生门升华,是上天堂之门;死门堕落,是入地狱之门。生死抉择,一念之间,务必慎之又慎!”

    古文军很尴尬,怯怯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姚彩虹爱怜地说:“文军,就让我等到结婚后才交给你好吗?”古文军说:“彩虹,对不起,我忘乎所以了,忘记了君子协定,伤害了你。”古文军就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俩都静静地不说话。都在心猿意马中倾听着对方翻来覆去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虽然没有休息好,两人还是决定,去“小梅沙”跟“西密湖”。观光,游览,海水浴,再加上头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两人都感觉很累。但是,回到大酒店后睡在床上时还是难以入眠,有如前夜般受着以前在电子厂各睡各自宿舍时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情感的煎熬。

    应该说,静谧的夜、温馨的灯、舒适的环境里,同处一室的热血男女会发生什么,他们并不是没有过思想准备。这种情况在影视作品里见得很多,大多数热恋情侣都会听其自然,控制不住时做也就做了,反正迟早都有这一天的,可是,姚彩虹决不会这样。她像她妈,把女人那根底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不到送入洞房那天,她绝对不会把自己就交给哪怕是早已经认定了的生命的另一半的。但是,这次接连两夜的情感煎熬,姚彩虹从真正意义上认知了一个成熟女人在情感上的急切需求。

    姚彩虹对古文军说:“文军,我们结婚吧!就定在国庆节举办婚礼好吗?”古文军还是那句话:“就听你的。”

    五一节一过,姚彩虹与古文军就把结婚的决定分别告诉了家里。按照姚彩虹的想法,打算婚礼从简,可是姚彩虹的母亲辛家美不同意,叫人写了封长达八页的信,道理讲了一箩筐,说:“给你哥讨媳妇的时候家里很穷,婚事办得很是寒碜,事情都隔好多年了,想想我心里就不好受。现在政策好了,日子好过了些,如果我唯一的宝贝心肝女儿结婚时,再随随便便的就准数,连杯喜酒都不给亲戚朋友们喝,你叫妈的老脸往哪里搁?”道理说过来说过去,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这婚事非得在五岭山区茶油洞的家里,风风光光地办不可!

    古文军的母亲更不同意在厂里草草率率办婚事。古文军父亲死了五年多了,过惯了清苦生活的母亲把田里地里都侍弄得可以,农忙季节,两个女儿女婿都会帮忙,因此,田地里的稻谷、豆子、花生、芝麻以及自留山里茶子每年榨出的茶油,都收得不错,保她一人吃用之外还可以卖出些钱。古文军到广东打工稳定下来以后,几乎每月都给她寄钱,虽说每次只寄一两百,那钱她一分也没有花,都给积攒起来了。“积水成河,积米成箩”,快四年了,古文军母亲手里已经攒足了一笔钱,这些钱足可以风风光光地给儿子讨回个媳妇了。湘南山区自古就流传“穷单身,富寡婆”这样一句俚语,古文军的母亲要在家里风风光光地给儿子办喜事的心,比姚彩虹的母亲辛家美更迫切。

    姚彩虹的母亲与古文军的母亲商量好以后,给他们下了通牒,归纳起来是,婚礼必须按照山里流传了千百年的传统习俗办。

    对于婚礼为什么一定要按传统习俗办,姚彩虹想不明白。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识过一次那种婚礼,那是隔壁邻村的表姑结婚,耍嫁、坐歌堂、送亲迎亲、拜堂、闹洞房,她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都看了,那气氛是热闹得很。但是也就只见识过那么一次,听说后来表爷爷表奶奶还受到了干部的批评教育,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种形式的婚礼了。今天在时兴婚车迎送的时候,母亲们为什么却要标新立异地复旧?姚彩虹想不明白。她本来想问问的,后来又没有问。两家的母亲在茶油洞都是出了名的贤惠女人,既然母亲们要按照传统习俗办婚事,自然就有她们的理由。

    姚彩虹与古文军请了半个月假,回到了湘南老家,这时候已经是农历的八月三十,离婚期只有六天了。

    耍婚耍嫁一完结,婚期也就到了。做喜宴,女方家要比男方家早一天。女方家的客人头天到,中午是安置性的,宴席很简单,晚餐才叫正酒。山村里没有宾馆,住宿不方便,晚餐后其他人就可以打着电筒或者火把回家,留下不回家的除了送亲的,就是准备“坐歌堂”熬夜的。

    晚上的坐歌堂是女方家的重头戏。儿时的女伴,家族中的女长辈、次辈,村里热心的大妈大嫂,只要是女人都可以参加。一色的女人围桌而坐,桌上摆满花生、爆玉米花、炒黄豆、腌豆角、腌辣椒之类土产货,也有时鲜水果,也有糖果饼干,每人面前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茶。人如约到齐,主持人便亮开了歌喉:
    歌音一开,热闹也就来了。水旺嫂唱:
    十双筷子一样长,娘疼女崽断肝肠。
    碗底常藏荷包蛋,茶缸里头放蜜糖。
    竹芳妹唱:

    今晚姐妹坐排排,明天早起就分开。
    情谊好比洋把伞,伞布扯烂筋骨连。喜彩红烛放光明,姐妹推我开歌音。
    三十六人团团坐,唱个嫦娥配金鸡。

    山里女人本身就是一首歌,歌喉一开,就不停歇。唱慈母手中线,儿女身上衣;唱喂猪打狗,插花绣朵;唱姑嫂情长,姐妹谊厚。即兴而起,信口而来,也不分先后,谁愿唱谁唱,你一首我一首,放连珠炮般。但是唱得最多的却是劝守妇道的,诸如“皂桷树上刺尖尖,野哥想妹难上难。房门上了九把锁,还加一层铁栏杆”之类。

    最有意思的是姚彩虹母亲辛家美的哭嫁。这是一出压轴戏,歌不像歌,哭不像哭,似吼似歌,声音嘹亮,尾音长拖。

                    啊呀咧,我的个女—
    鸡叫了,天亮了,我女就要出嫁了。
    夫家不像在娘家,凡事做个媳妇样。
    婆婆叫你倒屎尿,脚勤手快尽孝道。
    男人是根主心骨,遇事切莫唱反调。
    生儿育女是本分,待人接物礼要到。
             
                  啊呀咧,我的个女—
    鸡叫了,天亮了,我女就要出嫁了。
    女崽女崽你莫恼,过了高岭还有坳。
    女崽女崽你莫哭,过了茶山就是屋。
    女崽女崽你莫怕,再大没得竹筒大。
    过了门槛生个崽,扯起奶子划龙船。

    ……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男方家的迎亲队伍就到了茶山岭。新郎与花轿在村外三岔路口等,只有媒婆一人进村来接。

    姚彩虹与古文军虽说是自由恋爱,但是根据习俗,两家硬是要请一个媒婆。姚彩虹当时脑筋一转,就想到了她和古文军读初中时的语文老师高玉玲。当年,高老师对她和古文军的作文青睐有加,常常要他们俩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诵自己的作文,次数多了,无形中也给他们幼小的心灵添加了无数的自信,也使他们养成了喜欢读书的习惯。古文军一直坚持写日记的习惯,也是读初中时养成的。她与古文军阅读能力、写作水平的提高,应该说大半来自高老师多年慈爱的鼓励。一打听,高老师还在茶油洞中心学校,便亲自登门请了高老师担任“名誉媒婆”,实际上也包含了感恩谢师的意思。

    锣鼓阵阵响,唢呐声声吹,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眼球。

    一声地铳惊天动地响起,鞭炮紧接着响了起来。人声鼎沸之中,姚彩虹的亲舅舅将姚彩虹背出了大门,在地方婚俗中,这叫“金凤腾空”,表示从此女儿要离开娘家步入新的人生。

    姚彩虹的母亲辛家美紧跟在后,哭嫁声又起:

    啊呀唻,
    我的个心肝哟,
    我的个宝贝女。

    女行千万里,娘心牵女心。
    冷暖常挂记,饥饱总在心。

    女行千万里,人心通天心。
    不做亏心事,半夜不心惊。

    啊呀唻,
    我的个心肝哟,
    我的个宝贝女。
    女行千万里,人心连人心。
    富贵和名利,恰像岭头云。

    女行千万里,莫忘茶山岭。
    树高千百丈,叶落终归根!

    母亲唱完,姚彩虹泪流满面,母女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一任幸福的泪水滚滚流下。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后,地铳三声惊天动地,鞭炮再次“噼里啪啦”响起来。舅舅便背着姚彩虹上了路,送亲的就随后行。当转了一个弯看不见娘家房子后,舅舅才将姚彩虹放下来由她自己步行。

    送亲队伍与迎亲队伍会合后,锣鼓更响,唢呐更欢,迎亲的送亲的合二为一,在欢快的器乐声中,围着新郎新娘绕舞三圈,地方婚俗中这叫“龙腾凤舞”,表示夫妻同心、男欢女爱之意。舞毕,轿夫压轿,新娘上轿,起轿,新郎陪伴在轿子旁边,  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开道,队伍欢歌笑语前行。路上每逢上坡下坡涉水过桥,轿夫们就将脚步压住了,将轿拼命地颠,直等到新郎官给轿夫们发了红包才继续前进。

    花轿进了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后,新郎新娘便被送进了洞房,客人们就可以入席畅饮了。

    晚宴以后留下来闹洞房的,都是些年轻人和看热闹的。湘南的五岭瑶山里,闹洞房,叫“弄新媳妇娘”,一个“弄”字很有意蕴,考、探、查、逗、耍、难、闹的意思都有,节目一套一套,大多是有备而来,也有即兴的,远比城里人或者山外人闹得恶。

    笑声中结束了过“独木桥”,古竹清大声吼着:“大家静一静,下面我来出个节目。”

    静场后,古竹清从口袋里拿出个道具,“我这节目分两步,第一步叫做“龙凤合鸣”。大家看清了,这细线下面悬吊着的可不是城里人悬吊的苹果,是剥去了壳的茶籽仁,只有一颗毛栗子大,待会我将线提着,由新郎新娘二人同时来咬这颗茶籽仔,要求两人必须将茶籽仔同时咬住了,然后同时用力咬断,大家听到了清脆的响声就才算合鸣了。第二步叫做“同甘共苦”,要求两人将嘴里咬得的半颗茶籽仁当着众人的面嚼烂、咽下去。

    高玉玲老师着了急:“两人咬茶籽仔要得,嚼和咽就免了吧?那东西哪里吃得呢!”

    一直在后面的古母说了话:“吃得的,吃得的。文军他姑奶奶跟姑爷爷就吃过的。说那东西清香,有油味。听他姑奶奶说,那种味道,会在嘴里留好久好久呢,一辈子都记得!”

    高玉玲说:“哦,我懂了,老嫂子是要让文军跟彩虹两个小辈无论是走到天涯海角,都永远不要忘记了生他们养他们的这块土地,不要忘记了山里的乡里乡亲是吧?”

    古母说:“就那话。”

    在开了锅般的嬉戏笑闹声中,姚彩虹与古文军双双咬住了用细线悬吊着的茶籽仁,一用劲,“啵”地一声响,各将一半茶籽仁咬在嘴里,就形同大庭广众之下亲了嘴。春生和喜花监督着新郎新娘当着众人的面,把茶籽仁嚼烂了,生吞进肚子里。

    一曲闹剧刚罢,青皮后生牛顺又站在了高凳子上。他把一副事先就写好在红纸上的对联展开,立马吸住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球。只见上面写着:“我有金箍棒,能变粗变细打进红穴深洞。”个个哈哈大笑。后生们狂笑无忌,妹子们矜持着掩口而笑,也有年长的边笑边骂着:“缺德!”牛顺扯开嗓子高声叫着:“大家欢迎古文军先念对联好不好?”于是响起一片“古文军,念对联”的呼叫声。

    性格内向的古文军先时念不出口,就结结巴巴地装憨,当然就过不了关。

    所有人都大声地叫:“古文军,念对联!古文军,念对联!”古文军一咬牙,就结结巴巴地念完了,引发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笑声。

    逗新郎古文军只是铺垫,人们心里的目标始终是新娘姚彩虹,接下来就是“弄”姚彩虹了。春生说:“大家欢迎新娘子自对下联好不好?”一片附和声:“好咧!”

    姚彩虹念过职业高中,在茶油洞算是个文化人,趁人们在逗古文军时,她在心里早想好了下联,故作姿态地扭捏了一会后,就念了出来:“她有玉缕衣,可变薄变厚抵御寒冬腊月。” 就有几个帮扶姚彩虹的击掌叫好,但是决心“弄”住姚彩虹的是大多数,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就让姚彩虹过关。

    牛顺叫着:“大家说对得行不?”年轻人事先有约般,抬着号子:“不行!不行!”

    姚彩虹重新对出下联:“你有偃月刀,能时砍时劈战胜顽寇强敌。”

    吼声又起:“不行!不行!”

    姚彩虹心里知道不达他们的目的无论如何都是过不了关的,就说:“我脑瓜子笨,就只知道这样对了。要不,就你们教我如何对好吧?”

    牛顺就拿出了事先写好的下联,叫春生站在凳子上高高地展开,上面写着:我有兜天袋,可兜大兜小兜住泥鳅鳝鱼。

    全场笑声更如排山倒海。

    有人吼:“念啊,不念今儿夜晚就别想耍味道!”

    姚彩虹“咯咯咯”地笑,灵机一动粗着嗓子念了,但是将“泥鳅鳝鱼”改成了“茄子辣椒”。

    有不少人吼着:“不行不行!”

    高玉玲老师打圆场:“好了好了,新娘子昨天晚上对歌,通宵没有睡觉。她现在对的下联,对得十分工整,完全算得上是佳联妙对,既含蓄,又幽默。他俩读初中时,就是我班上的作文尖子呢,难不倒他们的。来来来,大家给他们鼓掌,预祝他们家将来茄子辣椒大丰收!”

    掌声哗哗哗地响起来,像温暖的潮水,弥漫了整个大厅。人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笑出来了,汗水冒出来了,交和一起,也顾不得抹。

    大山里仲秋的半夜已有凉意,但这热潮一般的掌声,使本已非常疲惫的姚彩虹心里暖融融的,脸上红光扑扑,笑意盈盈地向高老师投去感激的目光。

    高老师一边鼓掌,一边向她微笑颔首示意。

    人已散尽,姚彩虹却心中激情翻滚。

    “累了吧?这些人也太‘弄’得恶了些!”古文军很有些怜香惜玉。

    “弄是弄得恶,仔细想想,还真有些意思。那嚼咽茶籽仁的节目,看样子还是你娘的意思呢!要不,他们怎么会想得出来呢?”姚彩虹说。

    “听娘说过的,这是爷爷辈们结婚时必不可少的节目。”

    “那茶籽仁的味道先是清香,有油味,后来凉、甜、苦、辛、涩,什么味道都有,真会使人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姚彩虹躺在床上,掌声笑声仍然响在耳畔。她心中激情翻滚。在这月色融融的秋夜,这个地球一隅的大山深处的小山村,这掌声,这笑声,将伴随自己的记忆、携同相亲相爱的人,走过寒暑春秋,走过风霜雨雪,走过将来平凡、坎坷抑或辉煌、壮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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