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噼里啪啦的雨声连成一片。无数密集而细小的雨点从天而降，打在光洁如新的石板路上。小水池的水面上，碗口大的荷叶表面略微下陷，时不时地激起大片水花。无数圈密密麻麻的波纹来回交错，反复破碎。
大片密集的黑云遮蔽住整片天空，压在整栋大楼顶端。大楼仿佛被披上一层灰黑色的纱布一般，从顶到底，满是骤雨洗刷过的痕迹。原本便是暗色调的墙身显得更加阴郁。每一排窗户却都亮着刺眼的亮白色灯光，从上到下，几乎没有几扇窗户是阴暗的。
大楼最东侧最高一层的几扇窗户亮起的光芒尤其醒目。便是一排围墙。围墙中间的铁制大门几乎和围墙一般高。大门上的电子显示屏释放出微弱的红光。
“你还是不肯承认，是吧？！”
身穿银灰色西装套裙的中年女人把握在手里的一本书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她的声音像喇叭声一样响亮，也无比尖锐，很像某些女高音歌唱家的嗓音。她伸出干枯得像橘子皮一般的右手，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自己的正前方。她右手的五个指甲上全都涂满艳红色的指甲油，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鲜亮，也显得和她的手非常不相称。
站在她面前的年轻男生倔强地昂着头，沉默不语，脸上毫无表情。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比她足足高出大半个头。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势丝毫不比她弱。他的额发梳成一绺，向右偏斜，几乎快要遮挡住他的右眼。
“你真是死鸭子嘴硬！非得把整个班级的脸全丢光，是吧？！”
中年女人咬牙切齿，一张如同切菜的案板一般坚硬而又粗糙的脸因气愤而胀得变成潮红色。她再次抓起手边的那本书，把它握成卷，一下子打在年轻男生的身上。一声闷响传遍整个房间。
年轻男生一动不动，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只有身上的校服表面的褶皱略微晃动几下。他身上的校服并非不合身，刚好符合他的尺码，但表面还是布满褶皱，袖口和裤腿上都露出不易察觉的线头。
“你最好立刻如实交代。我们每个人都没时间陪你这样耗下去。再拒不承认，你没有好果子吃。”
这一次，说话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从外表上看，他的年纪和中年女人差不多，额头和头顶的黑色皮肤都冒出油光，整个脑袋上残留的毛一根根地数都能数清。他的鼻梁上夹着一副硕大的圆形金丝眼镜，几乎遮挡住他的半张脸。在镜片的反光之下，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眼睛。
包括他在内，围在会议桌周围的有四个人。除了依靠会议桌站着的中年女人之外，另外三个人都是男性。坐在主座上的男人略显苍老，年龄已过六十，身穿笔挺的西装。整个会议室里，他的着装最体面，脸上的表情也最平静。坐在他下首位置上的瘦削男人则只穿着衬衫，双臂抱在胸前，对年轻男生怒目而视。
在会议桌的对面，站着另外两个男生。这两个男生的体型明显比高大男生至少要小一号，站在他面前，就好像是参天大树边缘的灌木丛一般。他们的身上也都穿着和高大男生一模一样的校服，只不过是不同的尺码。两套校服像两个布口袋一样，松松垮垮地套在他们身上。其中一个体格精瘦男生长得尖嘴猴腮，两只三角眼斜瞟向高大男生，脸上满是得意的表情；另外一个矮个子男生则长得像一块凹凸不平的土豆一般，畏手畏脚地缩在精瘦男生身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很明显是心虚。
“说话！”中年女人又一次抓起手里的书，打在年轻男生身上，“你以前不是挺牛的吗？啊？自以为挺有能耐，啊？说你一句，你能顶回来十句！怎么着？今天你变哑巴了？啊？”
年轻男生咬住牙，慢慢把头低下去，双手紧紧攥成拳，十根手指用力捏住自己的衣角和领口，几乎快要把自己的衣角撕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脸也已经因憋气而胀得通红。他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鼻孔中开始喷出炽热的浊气。
他当然不惧怕她，更不是无话可说。他明白，在她面前，任何辩解都会被视为狡辩或抵赖。
“苟老师，”坐在主座下首座位上的瘦削男人一脸不屑地说，“他要是这个态度的话，我们可就没有办法保护他，也没有义务保护他了。要我说，我们应该赶紧通知他的家长，再打电话报警，让公安机关来处理。”
“不是我。”
“嗯？”
包括两个站在另外一边的男生在内，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高大男生。
高大男生用力从牙缝中吸入一口凉气。他抿着嘴，几乎完全用气声发出声音。他的双脚也忍不住开始在地面上轻微地摩擦。他手上再次加力，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
“不是我。”
“不是你？”戴着金丝眼镜的秃顶男人一脸轻蔑的表情，“不是你，还能是谁？难道是鬼吗？”
“江攀龙！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我们的耐性！”
被称为苟老师的中年女人用手中的书狠狠敲打会议桌的表面，发出“啪”、“啪”的闷响。坐在主位上的老者忍不住皱起眉头，但目光却是看向她的背影。
还差两个月就满十八岁的江攀龙猛地昂起头，看向这个姓苟的中年女人。他的眼眶已经开始发红。
“我都已经忍耐你多少次了？学校又已经忍耐你多少次了？嗯？你不把自己的前程当回事，还想去祸害别人？”
“我祸害谁了？”
江攀龙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把每一个字眼从口中吐出来。他的双拳攥得更紧，几乎快要把自己的衣角扯掉。
“我什么都没有做。有本事，你们就拿出证据来。”
“哼！”中年女人冷笑一声，原本几乎撇到下巴的嘴角用力往上翘，几乎快要触碰到她那一对下垂到颧骨的眼袋，“你就是敢做不敢当，是吧？啊？不敢承认？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嗯？你还叫江攀龙？你算哪门子的龙？嗯？我看，你干脆改叫‘江臭虫’得了！”
尖嘴猴腮的精瘦男生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得意。他咧开嘴角，露出好几颗歪七扭八的大黄牙。
“你再说一遍……试试？”
江攀龙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他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开始颤抖起来，牙齿之间发出微弱的摩擦声。浓重而热烈的浊气同时从他的鼻孔中和口中涌出来。
“怎么着？你想造反？”
中年女人的嗓音骤然提高八度，如同炸雷一般。她再次挥动自己手里的书，狠狠地砸在江攀龙的肩膀上。她烫成一头波浪卷的头发随着身体的前倾四处摇晃，看上去活像一只金毛狮子发起冲锋之前咆哮的样子。她猛地从自己的套裙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
“你还不服气了？你还理直气壮了？啊？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那个了不起的领导爸爸，让他看看，他生出来的好儿子是个什么东西！再让他赶紧把你领回你们那个狗窝去！你们父子俩，真是一对混蛋！”
“嘭！”
一声响亮的闷响响彻整个会议室。
除了坐在主座上的老者之外，会议室中其他所有人同时大惊失色，瞪大双眼，张大嘴巴。
江攀龙的右拳带着猛烈的风声，狠狠地打在中年女人的脸上。
中年女人干枯的身体像一截枯木一样往后倒去。她原本就向下塌陷的鼻梁瞬间更加凹陷下去几分，一行鲜红色的鼻血顺着她晦暗的脸庞流下来。
还没等其他所有人做出反应，江攀龙的左腿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狠狠地命中中年女人的右膝。中年女人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会议桌的边缘，口中发出一声负伤野兽般的闷哼。
紧接着，江攀龙整个身体瞬间前倾，右拳打出一记直拳，重重地打在中年女人扁平如木板的腹部。中年女人的身体连续摇晃两下，随即斜着摔倒在地上。
“混蛋！”
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最先反应过来，怒吼一声，身体爆发出与他的外表不相称的速度，从座位上蹿起来，一把推开自己身下的椅子，张牙舞爪地向江攀龙扑过去。
可他还没起身，又厚又重的书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脸上。坚硬的书背一下子把他的金丝眼镜打落在地，砸得他眼冒金星。他也发出一声闷哼，双手同时捂住脸。
随后，江攀龙的右拳又狠狠地打在精瘦男生的嘴巴上。
精瘦男生始料不及，一下子被打了一个趔趄，身体连续向后摔出好几步，后背狠狠地撞在紧靠在墙边的文件柜上。一旁的矮个子男生吓得原地蹲下，双手紧紧抱住脑袋。
江攀龙纵身一跃，整个人瞬间跃出数米，如同饿虎扑食一般落到精瘦男生面前，又挥出一记重拳，击中他的太阳穴，再狠狠踢出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
“啪嚓！”
镶嵌在文件柜门上的玻璃应声破碎。精瘦男生当场被击晕过去。
坐在主座上的老者口中发出一声闷哼，左手捂住胸口，整个人趴倒在会议桌上，奋力用右手去摸自己的西服口袋。
“喂！所有的保安快集合！来顶楼会议室！把这个发疯的小子抓起来！”瘦削男人惊慌地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拨通电话，一边后退，一边大声地在电话里发号施令。
江攀龙顺势抬起腿，一脚将旁边的矮个子男生踢倒在地，随即扭过头，狠狠地瞪向瘦削男人。他拔腿奔向会议室门口，奋力拉开门，转身向外逃去。
2019.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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