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日,大雪。这是魏竹第一次随父进宫。今日他便要在崔著作郎身边学习,侍奉。
大雪纷飞的天气,两边高耸的宫墙似都透着冷冽之气。随父亲步入一巍耸高阁内,屋内的暖气与身上的凉气融合,让魏竹浑身一颤。阁中一年轻男子眉目清俊却略显严肃,他正低头整理着一桌卷宗。抬眼看了两人,便起身行了礼道:“著作郎还未回来。”
魏竹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则是摸摸他的头道:“记住我交给你的话,多听少问。”
父亲又与那人客套几句便转身离开了。阁楼内就剩魏竹与眼前的男子,男子又回到案台前,也未抬头,只是道:“随便找地儿坐吧。”
魏竹坐在椅子上,外面的天色渐渐变黑,门外终于有了动静。风卷携着雪由门口冲了进来。魏竹正坐在门口,他被风雪迷了眼,却又在一瞬,那呼号的风又被阻隔在了门外。
一男子披着黑色大氅站在门口,宫人将他的大氅退去,男子的脸便在门口微暗的灯光下显露了真颜。
坐在里处的男子终于起身,恭敬道:“崔著作回来了。”
魏竹赶忙起了身,局促的看着男子,阁内气氛压抑,只觉崔著作郎应也是个刻板严肃的人。著作郎将眼神投递过来,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的弧度也恰到好处的礼貌而温和。魏竹赶忙道:“著作郎。”
著作郎点了点头,却将眼神又看向书案,微皱眉道:“思渺,你又没有吃晚膳?”
一旁严肃的男子的脸忽然微红,著作郎又转而看向魏竹,温和道:“魏竹何时来的?”
魏竹道:“回著作郎的话,我是未时来的。”
著作郎摇摇头,便又温声道:“想必也是没有进食了。”
被称作思渺的男子忽然低下了头,道:“是思渺疏忽了。”
著作郎却道:“你不要总是如此,身体垮了这些卷宗经册又由谁来照管呢?”
魏竹抬起了头,只见著作郎用卷宗轻轻打着思渺的肩,眼中是暖暖的笑意。那是魏竹与著作郎的第一次见面,著作郎温和谦逊,儒雅非常。在这装满旧经典要的古阁内,他穿着暗红色的袍子,游走于各个书架之间,魏竹跟在他的身后,经著作郎的口,一个个故事仿佛跨越千年尤现眼前。
著作郎将几本史册交与魏竹道:“经他人之笔所现之历史就如一桩悬案,你需反复琢磨抽丝剥茧方可揭露其一角。”
魏竹扁扁嘴道:“为何才能露其一角?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为何同一件事却有不同的说法?”魏竹抱着卷宗在几案前无限哀叹。
思渺则是用笔点了点他的头道:“你可知眼见不一定为实了吧。”
魏竹眨了眨眼,却依旧不解道:“史官记的历史为何会有出处?同一件事,还能你看到鼻子,他看到眼睛不成?”
思渺低头在本子上勾勾画画道:“史官确实是要记真实,但有时候,也会因为一些事,而扰乱了内容。”
魏竹抬头问道:“何事?”
思渺也抬起头,却是看着窗外灰蒙的天气,轻叹一声:“又要下雪了,著作郎不知何时回来。”他转而又看着也望着窗外发呆的魏竹,道:“你不需知是何事,只要谨记‘秉笔直书’这四个字即可。”
一转眼四季更迭,又到了秋季狩猎的时候。崔著作郎带着魏竹与一众大臣随王前往皇家猎场。秋风猎猎,崔著作郎披着黑色的披风伴于王侧,魏竹跟在著作郎的身后,看着他时不时的拿着刻刀在竹简上刻着什么。
此时为秋季与冬季交叠之时,魏竹知道墨汁易干很是不便,著作佐用刻刀记录虽是便宜不少但这大冷的天,依然辛苦非常。
此次秋猎召集了各国王子,其一是为显示国威,其二便是为了给清荷公主择一夫婿。猎场上很是热闹,各国王子都带来了自己国家的良驹与珍宝。魏竹还是小孩心性,不免被这些事物所吸引。
他转头看着著作郎,问道:“各国的王子都要记录在册吗?”
著作郎点了点头。魏竹又转眼看着远处那精致的营帐,外面由士兵围了三圈,期间还有各个侍女进进出出,排场显然比随王伴驾的妃子们要大上许多。
魏竹好奇道:“公主都不出来吗?她随王来此,难道不是自己选夫君?”
著作郎淡淡道:“公主的夫君自是在此次狩猎中拔得头筹者。”
魏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个转身便撞上了一硬物。魏竹抬起头,揉着发酸的鼻子,抬眼只看到那银色的张牙舞爪的兽面。他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跑到了著作郎身后,却听那兽面上方传来了爽朗的笑声:“崔婴,这就是你收的小徒?胆子如此小,和你比可差的远了。”
崔著作郎俯身行礼道:“拜见齐王殿下。”
魏竹慌张的也随着行礼,抬眸间见那人剑眉星目,脸上扬着孩童般的笑意,除了那身骇人的银铠甲,还真看不出传闻中的威严劲儿。
齐王走过来,拉着魏婴的手,语气似也温柔许多:“天这么冷,你怎么还是竹简不离手?”魏竹低眉看着齐王不经意的捏了捏崔著作郎的手,而著作郎则是退开一步恭敬道:“职责所在,怎能疏忽?”
远处的帐篷内发出敲打声,魏竹看过去,是清河公主的营帐,里面跑出了几个侍女,皆是捂着脸战战兢兢的站作一团。
魏竹似是听到著作郎叹了声气,而齐王则是走了过去,叫退了一干侍卫与宫女。
帐篷内无了动静,他不解的看着著作郎,著作郎则道:“清荷公主是齐王的同胞妹妹。”
夜晚,魏竹回到营帐,脸上有些落寞。著作郎正对着竹简摘抄补录,魏竹坐到他的身边,道:“我听说,清荷公主的婚事早已内定,是魏国的光裕王.....”
魏竹低着头,又小声道:“清荷公主好像不想嫁人,她好像有心上人哦。”
崔婴的笔一顿,看着魏竹问道:“你如何知道?”
魏竹缩了缩手道:“刚一位女官姐姐说的,而且今早公主还发脾气,为什么皇家人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婚姻呢?”
崔婴看着烛火,烛火随着帐外呼啸的风上下晃动,崔婴最后叹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普通人家亦是如此的。阿竹,可记得我曾教与你什么?”
魏竹惭愧的低下头道:“切勿听一家之言。”
崔婴沉默的看着魏竹,魏竹将头埋得更低道:“也不可议论皇家之事,先生你罚我吧。”
帐帘外忽然灯火通明,崔婴与魏竹走出去方知道,清荷公主不见了。
齐王带着侍卫走了过来,他与崔婴对视一眼后便又对魏竹道:“小子,看你这身子骨不错,和我去找人吧。”
魏竹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营帐。崔婴回到营帐内,却见营帐内已有一人等候。
不过半个时辰,宫女便禀报公主已回了营帐。士兵们松了口气,魏竹回到崔婴的营长,崔婴还是低头看着书,问道:“公主可找到了?”
魏竹叹口气道:“宫女说公主只是出去透了透气,小题大做,唉。”
魏竹看着崔婴的脸,忽然凑近道:“师父,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吗?”
魏竹温热的手贴在了崔婴的额头上,却未感觉异样。崔婴将手覆在了他的手上,魏竹皱了皱眉,崔婴的手冰凉的就如今早他撞上的齐王的银甲一般。
崔婴苦涩一笑道:“没生病,只是比较累,睡一觉就好了。”
魏竹点了点头,转回身将床铺收拾好,又用被子裹住身子道:“是啊,睡一觉就好了,不过爹爹不让我睡太久,因为睡多了,人的记性就会不好。”
崔婴笑了笑,起身道:“那我要睡得长一些,这样就可以忘记一些事。”他方转身,便看着床上瞪着眼睛的魏竹愣了愣神,问道:“你在我的床上作甚?”
魏竹眯了眯眼道:“给你暖床啊。”
崔婴呆了呆,却听魏竹又道:“师父,你身子弱,我是孩子,火力壮,可以给你驱寒。”
崔婴摇摇头,摸了摸他的头,道:“阿竹懂事,明日你便留在帐内将汉书第一卷摘抄一遍。”
魏竹大苦道:“啊?”
翌日是狩猎大赛,魏竹早早的便起了床,洗漱罢,便偷偷的溜出了帐。崔婴醒来后见魏竹的床铺是空的,便也无奈的摇摇头,出帐后,才见魏竹不知何时已与齐王走那么近了。
崔婴向齐王走过去,又见皇上出了帐,便低头行礼。皇上已年近七旬,他抬手免了崔婴的礼,又笑道:“今日是皇家大事,清荷公主很快就会找到命定的夫婿,崔婴啊,记录此事,还是要辛苦你啊。”
崔婴立刻低头道:“微臣惶恐。”
魏竹看着那位老人,依旧是神采丰益,说话时看着崔婴眼中带笑,似是一个慈爱的老人。
随着鼓点声起,各国的王子与大臣们便开始了狩猎比赛。皇帝坐在高座,缕着胡子,却听一位宫妃道:“皇上,如此盛世,清荷公主待在营帐内可真是可惜,美女爱英雄,她在营帐内,怎能见自己未来夫婿的雄姿呢?”
魏竹抬眼瞄着那位说话的宫妃,眼角眉眉梢极具风情,几句话便逗得皇上龙颜大悦。皇上叫人请来了清河公主。
那清荷公主眉眼清冷,但确是个美人。魏竹不禁好奇的多看了一眼,却被公主看过来的眼神震慑住。魏竹咽了咽口水,只觉这公主脾气应是不好。
密林中忽然传来奇怪的长哨声。看台上忽聚了许多士兵,而又有一些士兵向密林中赶去。魏竹看着崔婴,崔婴抿着唇,皱起了眉。
不消一刻,便有一队人马由密林中出来,为首的是齐王,而后是几人拉着布幔,魏竹伸头望过去,布幔上躺着一个人,他混身浴血,已看不出人脸,但身穿的服饰应不是本国人。
崔婴的脸渐渐变白,而看台中已有人窜了出来,对着那浴血的人大哭。那是魏国使臣,他忽而愤怒道:“是谁害了我的王?”
魏竹这才知道,躺在那里的是光裕王。
魏竹抬眼看向清荷公主,而清荷公主则是低眉思索着什么。
齐王噗通跪地道:“父王,光裕王为射杀猛虎过于急功,不想反被猛虎扑杀。”
高座上的皇上脸色变了变,却问道:“那猛虎呢?”
齐王道:“已被右卫将军韩忠明射杀。”
皇上忽而拍桌而起,大喊一声:“好!”他眯着眼看着齐王,却又笑道:“右卫将军有功,朕特封右卫将军为护国将军。”
使臣呆了呆,又质问道:“皇上,我们的王在您的地盘丢了性命,您如何给魏国一个交代?”
一直沉默的清荷公主忽然道:“杀死你王的猛虎已死,大仇已得报,若使臣自觉无法回国交代,我们便将这虎赠与你,回去交差。”
魏国王子被猛虎咬死,其死状残忍,而清荷公主又态度强硬,即使皇上有心将秋猎继续下去,而各国王子也无心再去参与。秋猎就此结束,而那时的魏竹已在那肃杀的氛围中感觉到了危险,只是他不知,这场秋猎是不是灾难的根源,或许....在更早,一颗祸心就已埋藏在在场每一个人的深处。
回到国都后的不久,皇上便下旨将清荷公主许配给杀死猛虎的将军韩忠明。魏竹想着那清荷公主性格如此刚烈,不知是否会乖乖遵从旨意。
第二年春,阳光和煦,正是晒书的好天气。魏竹与崔婴、思渺等人将各种古卷纷纷抬出晾晒。这是一水阁最为热闹的时候,宫人们在地上划出大大的圈界,然后又用帷帐将所晒的书与外界隔离,第一波便是历年的起居注,由思渺与崔婴负责翻晒。
魏竹则是坐在帷帐外,看着宫女太监们来回的路过看着热闹。晒书是件大事,皇上也会前来观摩,只是他也要站在帷帐之外,齐王立于一侧。到了午时,第一波书晾晒完成后,皇帝便觉没趣的走了。
齐王走到在树下休息的崔婴身边,魏竹负责端茶递水,便也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他低头专心做着手里的活,却也免不了知道了那位清荷公主的近况。今年六月,公主便要大婚了,公主好似也不满这桩婚事,年前闹了一通,便被皇上打发到静安寺思过,前几日回来了,心态也好了许多,婚事也就此定了。
魏国的光裕王本是最有望继承大统的人,却因意外而死,魏国的老皇帝难敌丧子之痛便一口血气上不来也入了土。现魏国正乱,各个皇子争储君,本就是血腥又漫长的,魏竹读了那么多书,对此也只能摇头为魏国惋惜,如此大国怕是要没落好一阵子。
崔婴喝着茶,微皱眉道:“殿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齐王微微一笑,却故作惋惜道:“当年你与我妹妹也是两小无猜,若是崔太傅没有涉及太子一案,也许你与我妹妹早已终成眷属。”
崔婴微微偏着头,看着已经注满的茶杯,轻道一声:“阿竹,水满了。”
魏竹这才缓过神,再看一旁嘴角挂着轻佻笑意的齐王,只觉通体生寒。远处的思渺走过来,轻叱道:“就知道偷懒,还不去搬书?”
齐王则是站起身,伸个懒腰,又看着面色冷峻的崔婴,又轻轻道:“若不是那件事,你也不会只是个著作郎。”
那一日,本就是一水阁最忙的时候,忙到可以忘记一切情绪。齐王走后,著作郎便是失神良久。
同年六月,清荷公主完婚。宫中似又恢复了平静,可越是平静的湖水就越能隐藏住它的暗潮汹涌不是么?
十一月飞雪,皇帝生了场大病,而内宫的传事太监却把崔婴叫去了。魏竹趴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雪,崔婴刚与一众太监踩出的脚印不消一刻便无了踪迹。
思渺一反常态的不在书案前,他撑着伞站在外面,长立良久,最后魏竹忍不住问道:“你是在等著作郎吗?”
魏竹的话方说完,便有一帮宫人来到了院内,院内的白雪被踩出杂乱的脚印,为首一人道:“奉皇命来此,请打开门吧,我们要拿些东西。”
魏竹没有见过此种场面,他躲在窗后,却见思渺挡在了门外道:“这里是一水阁,里面放的都是皇家卷宗,历朝历代的起居注都在此,连皇上都没权利翻看,你们这是作甚?”
为首的太监一时语噎,可死咬住了奉皇命而来:“你再不让开,就是违抗圣旨。”
魏竹忙跑上楼,叫了一帮阁内的宫人守在了门外。
他们两相对峙,却耐不住太监们人多势众。为首的太监推开了魏竹,便要进门,而身后却传来一清冷的声音:“我刚从皇上那儿过来,皇上何时下令要你们来的一水阁?可别是假传圣旨。”
崔婴走到门前,而身后便是太监总管福瑞。
赶走了那些宫人,一水阁便又恢复了安宁。魏竹瘫坐在门口,舒口气道:“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那帮宫人太嚣张了,我差点就要上去和他们拼了。”
崔婴则是笑道:“为了这些书,你可愿意拼上性命?”
魏竹点头道:“您说过,这些都是流于后世证明先人存在的证据,世代传承的东西,总不能因为我惜命就给断了啊,那是多大的罪过啊。”
崔婴笑着点了点头,而一旁一直沉默的思渺则是忽然抱住了崔婴。崔婴僵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拍了拍思渺的肩,柔声道:“别怕,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由皇上那回来后,崔婴便变得魂不守舍,他无事便会望着窗外,夕阳染红了天际,而落雪也附上一层晕黄。他似是在等什么,却又像是在怕什么。
十一月十五日亥时,皇宫内那古老的大钟终于开始摇摆晃动,它的哀乐响彻了皇宫,也响彻的皇城内的各个角落。
举国哀丧后,崔婴便不让魏竹到处乱跑。在这一年的除夕夜,窗外爆竹不绝,而崔婴则是紧关阁门,魏竹想开窗看看外面的烟火,也被崔婴制止了。
魏竹百无聊赖,阁内的三个人都坐在窗前,紧锁着眉。夜晚子时,魏竹隐约的听到了厮杀声,他惊了一跳,回头看着崔婴,崔婴却将他揽入怀中,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道:“睡吧,天亮了就好了。”
魏竹迷迷糊糊的睡去,他躺在崔婴的怀中,而崔婴的指尖还是那么的凉。翌日天方亮,便有太监传旨,要崔婴去参加新皇的登基大典。
新皇是谁?新皇自是要载入史册。
魏竹站在一干大臣身后,看着龙椅上的齐王,陌生中透着危险。他望着崔婴那单薄的背影,总觉得崔婴好似知道一切,可这样的崔婴一定是痛苦的。
“崔婴,历代帝王中,你觉得谁才可配得上千古一帝之名?”新皇坐在一水阁中,看着崔婴。
崔婴低着头,道:“帝王,便是庙堂之首,百姓之父,一国之君。乱世之中,还百姓以太平一统国家便是帝王,而太平盛世的帝王,则是要上对得起祖宗祠堂,下对得起万民百姓,朝纲安定,百姓富足。”
皇上看着崔婴,反复念着:“上对得起祖宗祠堂....”他的眼神忽变得凌厉,问道:“万民百姓在乎的只是生活富足,若是过得安稳,他们又怎会在乎这个帝王在其他地方有什么过失?他们只会在太平盛世说着礼法道德,而真遇到昏君,便又会怨天道不仁。”
崔婴沉默着,忽而轻声道:“皇上,自古成败都是由后人定论,您又何必为难微臣?”
崔婴话音方落,一水阁内便陷入死一般的沉静。魏竹也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上座的皇上忽然哈哈笑了起来道:“上德不德,是以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看来朕还需以德服人。”
阁内气氛缓和,而皇上却忽又问道:“那如何才能达到不朽?”
崔婴沉默着,只道了句:“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皇上盯了崔婴良久,最后无言,便离开了。
魏竹不解皇上此来何意,却听思渺道:“历来哪个皇上来此不是为了要看起居注的?他做了亏心事,夜里不能安寐,便来此看看著作郎是否将他不愿让世人记起的事也写了进去。”
清荷公主又回宫久住了,好似公主与大将军不合的传闻早早便开始了,只是在新皇登基后便变得更加外露。
那公主在皇宫内可称得上一霸,无论怎样虐待宫人,都会得到皇上的谅解。宫人对其敬而远之,而魏竹却偏偏撞了上去。
公主睨着眼看着魏竹,道:“你踩到了我的猫,说罢,我该如何罚你?”
魏竹低着头,汗珠都到了鼻间。谁敢去承受这公主的惩罚呢?
“魏竹年少不懂事,请公主高抬贵手。”魏竹转过头,看着崔婴,一阵儿欣喜,却又很快的低下了头。
公主冷笑一声,走到魏竹身边,却也道:“是啊,少不经事,多好的年纪啊。可我就没那么幸运了,从一出生就任人摆布。”她转而看着崔婴,道:“后天便是八月十五,我请你到府上赏月,你可愿意?”
崔婴恭敬道:“公主的邀请,臣自当欣喜万分。”
公主走了,在崔婴答应的那一刻,便出宫回府。大将军差人向宫里递来求和信都被公主无视,可这一次却自愿的回了府。
八月十五,月圆。魏竹坐在院子内,看着那满月,这次他心里忽然有些忐忑。他看着月亮,不禁反复问着:“著作郎何时回来?”
那一晚崔婴并没有回来,魏竹坐在院子内,等着天色渐渐泛白,才看到思渺慌张跑来,道:“著作郎出事了。”
大殿之内跪着一人,那是崔婴。大殿之上坐着一人,是当朝皇上。大殿之后,立着一人,是清荷公主。
皇上问:“昨晚何事?”
崔婴答:“公主一刀杀了将军。”
皇帝的声音有些冷酷:“昨晚何事?”
“公主一刀杀了将军。”
皇上又一次开口,这一次,他的语气软下几分:“昨晚何事?”
崔婴抬起了头,道:“公主一刀杀了将军。”
屏风后传来嬉笑声,公主由屏风后走了出来,对着崔婴眨了眨眼,道:“你看,崔婴不会说谎。”
崔婴被打入大牢,而坊间也开始流传公主杀人的消息。一时间皇城内剑拔弩张,禁卫军与巡防营两相对立。
魏竹又一次在皇宫中看到了公主,这一次公主穿着一套新绿的裙子,长发垂腰。她转头看到魏竹,莞尔一笑轻轻道:“一辈子受人摆布,至亲至爱都弃我而去。”
“我要走了,自由了。”
“噗通”沉潭溅起水花,而魏竹的眼睛却被思渺给蒙住了。魏竹听着周围嘈乱的人声,他知道,公主应该自由了。
思渺轻声问道:“记得《崔杼弑其君》么?”
魏竹吸了吸鼻子,让自己努力冷静下去。他慢慢念着:“齐棠公之妻,东郭偃之姊也......”魏竹慢慢的念着,而午门上跪着的人则是回过头,好似听到一般,赞许的点着头。魏竹的语速加快,生怕崔婴听不完这一段:“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
思渺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道:“这是著作郎交与你的最后一份功课,现在你便是下一任著作郎。”
那本起居注也最终交由魏竹,而当魏竹翻开时,才知这里有着辉煌霸业,也有着哀怒鲜血。崔婴记下的,不仅是帝王的一生,也是多少人为了王业殉葬的哀号。那里,有前太子,有崔太傅,有清荷公主.......也有崔婴的血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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