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I 血祭

作者: 夏至东隅 | 来源:发表于2023-05-30 18:1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为本人长篇小说《大荒落尘决》番外,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


    谨以此文,献给曾与痛苦和解过的每一个人。原谅伤害的那个瞬间,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里的英雄。

    人人都是向死而生,因情而变,为情不变。


    感谢红尘久客配图

    “阴风如芒,残阳似血。森森魔气掀起白茫茫雪浪向天边滚去,黑红白交融成一张巨网扑向大地。走兽飞禽四窜奔逃,却都是徒劳。它们奔走的姿势瞬间在白雪中晕开一片殷红。这是死的色彩,也是生的希望。

    一位身披鸟羽,耳盘两蛇,头顶兕角的巫觋站在兀立的危峰之上。双手托举起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高声道,‘昔,黄帝恭行天罚,以兵戈向蚩尤。吾族同忾,驭野兽猛禽义征。旱魃英勇抵风雨,应龙挥戈斩蚩尤,自此九州安稳,天下大同。然抵五兵阵法以巫咒引煞,拘生灵献祭。生杀平定,世人以除魔之名封印煞地,冠吾族逆道之名。与凶兽猛禽同趋于妖塔结界,受蛮荒之苦。无吾族士之血祭,何来生之坦途。是凶是善,是功是过,天意自通。人以己德定天德,浞訾栗斯,神睨降罪,世人聚邪魔自毁。而今地狱大开,吾族以初尘净身祭苍天,以不染之血祭大地,以赤子之魂祭主神,誓开结界,引魔除秽,革故鼎新。’”

    “以初尘净身祭苍天,以不染之血祭大地,以赤子之魂祭主神,势开结界,引魔除秽,革故鼎新。”整个峡谷之中凉风四起,竟然真的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天动地的恢宏齐音。听得入神的众人都是吃惊,又随即被谷内环击的叠音拉入热血澎湃的氛围当中。有些人竟然起身跟着喊了起来,状态癫狂。只在这时,回音忽然停止。起身的人也都渐渐收了情绪一一落座。

    帘后人轻轻一拍桌案,接着道,“震天动地的齐音过后,立在巫觋身后的众巫师也都踏上前来,高举手中啼哭的婴儿向着崖底摔了下去。哭喊声被狂风淹没,大地在黑森森魔气中瑟瑟发抖,黑与红扭缠吞没茫茫白色……”

    啪——停——

    拍桌的声音与一女子的俏音同时响起,打断了帘后人的讲说,众人回头向发声人望了过去,气氛顿时宁静诡异。

    一个身着黑红纱袍,头戴黑色纱帽的女子正一脚踏在木凳上,一手按着桌子。

    “这位姑娘,您——这是?”一人从纱帘侧方走上前来问道。

    “我——额——”女子尴尬一应,又见众人投来的目光很是不善,心中一阵紧张,懊恼起自己没控制住情绪,慌道,“那个——我——”她一指帘后人,“他说得太无聊了,一点不精彩,我,我看大家都听困了,活跃一下气氛。”她悄然将腿从凳子上撤了下来,双手一展嘿嘿尬笑了两声。

    女子的行为给下面引来一阵议论。“姑娘——”走上前来的人刚要说话,忽然一人站了起来问道,“你说不精彩?你可知,这里在讲什么?”

    女子听了这话,倒是收了尴尬,双手一盘胸前冷哼道,“讲什么?当然是讲故事,难道是在讲经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她在说什么?”

    “这哪里来的傻子?”

    “谁知道呢。”

    “真是可笑。”

    ……

    啪——

    帘后再次传来敲桌的声音,众人纷纷闭了嘴,峡谷内又恢复了安静。

    “姑娘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在给大家讲故事。但,同样,也是在讲道。”帘后声音低沉柔,听不出任何情绪,与刚刚讲书的声音相差甚大,这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

    女子嘶了一声,“你是说,你用故事讲道,可是我并没有听出来。”

    “故事没讲完,道,当然听不出来。不如你先坐下听我把故事讲完如何?”

    “呵!故事不精彩,别人听不下去,要怎么听到结尾?又如何去体会你的道呢?”

    “这人还真是来听故事的。”

    “那你去茶楼啊。”有人起哄道。

    下面议论声再起,帘中人又敲了一下桌子,谷内再次安静下来。

    帘中人道,“姑娘说得有理。但传与受也讲究一个缘分。或许你与我讲的道还差一点缘分,我也不会勉强。”

    “你的意思是赶我走喽?”

    “自然不是。宗布教信徒,讲究‘随缘应道,来去自由。’你若不嫌弃当然可以继续听。”

    “呵!”女子一笑,“好一个‘来去自由’,既然我可以继续听,我能不能再问几个问题。”

    刚刚走上前来的人听了这话脸色一沉。

    “请问。”帘后人道。

    “好。”女子敲了两下腮思索一番,“世人都知被驱逐妖塔结界的是‘妖族’。据我所知这妖族本是巫族,可呼风唤雨,驭走兽飞禽,可通天地鬼神。但掌权者为了掌控主宰权,便冠以妖名驱逐封印。”女子一看帘后人继续道,“你讲的可是这个故事?”

    帘后人有些吃惊,随即嗯了一声。众人也在下面窸窸窣窣几声。

    女子又道,“敢于向世人讲说真相,宗布教果真让人佩服。只是,你的祭词中说‘人以己德定天德、神睨降罪、引魔除秽……’却有不妥。”

    “哦?哪里不妥。”

    “你也是人,讲‘人以己德定天德。’不也是在揣测天意么?谁是神,又是哪位神说过他降罪于人?引魔除秽就更离谱了。魔本来就被人称为污秽,以自身除自身,岂不自相矛盾?”

    下面众人听了这些问题又开始了小声议论。

    “宗布教信奉的当然是宗布神。姑娘,你如此目无天地,亵渎神灵也不怕惹祸上身?”刚刚上前的人道。

    “是啊!这是什么话?她连神都不信。”

    “罪孽罪孽!”

    “其实她说的也有道理。”

    “我也这么觉得。”

    ……

    “姑娘知道得还真不少,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我可借着你的问题为大家解惑。”帘中人的话语打断了议论。

    女子轻轻一笑,俯身对帘后人拜道,“不必了。看来我与宗布教果真没有缘分。”说完转身便走了。

    “可还有人有疑惑,或与刚刚那位姑娘一样想走的?”帘中人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已经有人不太坚定了。就在此时,角落里站起一位红衣男子和一位白衣少年,两人也向帘中人轻轻一拜,便一起走了。

    一见又有人走,刚刚那些不坚定的人也都一个一个起身走了。那上前的人眼睛一眯,走到帘后悄声说了一句,“我去盯着她。”便也离开了。

    皎月入云,暗夜笼纱,野径之上红衣男子与白衣少年正急急赶路。

    一股凉风袭来,少年只感浑身一寒,轻声道,“师父——”

    “嘘——”红衣男子比了个手势,少年忙掩了口。两人脚步也缓了下来。

    冷风推走云层,使月亮脱离了束缚,柔光洒在半倒的蒿草上,为周围黑暗剥开几分亮度。白衣少年刚要向红衣男子靠近,忽地一股旋绞的劲风将他推出几步远。一柄长刀直逼向红衣男子面门,铮一声与他手中佩剑抵在了眼前。

    “师父——”少年欲要上前,双腿却被蒿草缠住。

    “别过来——”红衣男子话音一落,一道黑影从草丛穿梭而过,一手提起了刀柄。来人浅笑一声,劲力一收,长刀便没入了她的掌中。红衣男子也将剑收了回去。

    “你们两个跟我一路了,不累么?”这人正是在峡谷内向那讲说人发出质疑的女子。

    “额——”红衣男子有些尴尬,慌乱道,“你别误会,顺路而已。”

    “顺路?”女子冷笑一声一个极闪到了红衣男子眼前,一只手直接触向了他的胸口,细指顺着他的衣襟一直滑到了他的脸上,面纱已经贴上了他的鼻尖。只听她悄声道,“看你长得不错的份上,我同意了。”这柔媚的声音扑在男子脸上,让他心中一阵发痒。

    少年挣脱脚下束缚,刚要上前,一见两人动作,脸上一红慌忙转过身去。

    男子这才从惊怔中反应过来,向后撤了一下身子。女子向少年方向望了一眼笑道,“潇儿比你好看,只是,太小了点。”

    少年一听,也没回头慌忙跑了。

    “潇儿——你给我回来——”红衣男子急着就要去追。

    “想走?”女子急转到男子面前,幻出长刀哐一声杵在了地上,“堂堂昆吾派剑魂殿掌事,九州第一天才,君子剑正阳的主人……”

    “哎哎哎……停停停……”男子手悬半空有些无奈,“说重点。”

    “哼,就这点胆量!”女子瞪了他一眼。

    男子一耸肩,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说完便要再次离开。

    女子将轻纱一摘,慌忙转身嚷道,“剑弈魂,你站住!既然敢跟着我,还怕见我不成?”

    剑弈魂幽幽转身,看着月光下那张娇艳的面容略带焦急,心中忽然涌出对此时此景的熟悉感,“我有什么可怕的?”这句话脱出,似有些魂不附体。

    “那你躲什么?”

    “我说巧合相遇,你又不信。”

    “你胡说,你们师徒明明跟了我一路。”

    剑弈魂还没说话,忽然周围凉意又胜,远处传来了几声打斗声。

    “潇儿——”他蹙眉嘀咕一声便要再走,女子又一把将他拦住,“你还没说,为什么跟着我。”

    他忙把女子手退下去,“他们来了,一会再说。”

    “不行。”女子不依不饶,她眉眼一挑向他凑了过去,“难道你喜欢上我了?”

    剑弈魂一怔,勾起嘴角也向女子凑了一步,“嗯,你猜对了。”女子听到这话突然慌错退了一步,一时愣住。

    剑弈魂见她表情,哈哈一笑,“怎么,你怕了?”

    “我,我才不怕。”

    “我们真的只是巧遇,我也在查宗布教。刚好碰到你拆人家的台,又看那些人盯上你了就跟了一会。”剑弈魂解释完,也不等女子说话便又向她靠了一步,“璇瑶姑娘,既然咱们目的相同,不如合作怎样?”

    璇瑶见他一本正经起来,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落定,“你——你刚刚,说的话不是真的吧。”

    “哪句话不是真的?我这人从不说谎。”剑弈魂打着含糊将她拉到一旁坐下,“你一个人查也危险,咱们相识一场,要互相帮助吗。交换一下消息如何?”不等璇瑶说话,他又道,“我保证,事半功倍。与我合作,你不会吃亏。”

    璇瑶有些摸不着头脑,将胳膊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我跟你又不熟。”

    两人正说着,忽然远处的打斗声又胜出几倍。璇瑶忙向打斗的方向一指,“你不管你徒弟啦?”

    剑弈魂啾了一下嘴,“他应付得来。”又向璇瑶卡巴两下眼睛轻轻一笑,“慢慢不就熟了,刚刚你不还在调戏我?”

    “我——”

    “哎,我不在意。”剑弈魂站起身来,“这大荒中对我投怀送抱女人多了,什么样的我没见过。”他又俯身蹲下盯了璇瑶片刻笑道,“所以,你想靠近我,这种方式是最无效的。”

    “哼!”璇瑶腾一下起身俯视着他气道,“谁稀罕。”她双手一盘,“既然谈合作,那就谁都不要谈感情。”

    “好。”剑弈魂起身,对她一笑。

    “师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剑弈魂抬眼一望,一片灿灿火光将远处的树林照亮,浓烟随风向两人的方向滚了过来。

    “糟了,潇儿——”

    看着跑远的剑弈魂,璇瑶不禁摇头,“你不是说他应付得来么。”说完也追了过去。

    两人赶到打斗的地点时已经空无一人,一地被削碎的草木正冒着浓烟。剑弈魂提剑向火焰掷出一团蓝光,火焰的形态与颜色还未退去便瞬间凝成冰晶。乒乒一阵冰崩碎裂,空中黄蓝交闪映得夜空一片绚烂。

    璇瑶对他这一招寒冰剑诀的迅猛吃惊不已。瞄了一眼他出剑时的凛然姿态,心中竟然一动。见他看向自己,忙将眼神瞥向一旁,“不愧是九州剑术第一人,你徒弟这三阳剑诀火候够足。”

    剑弈魂本想着她要夸自己,听到上半句的时候还有些洋洋自得。谁知,下半句竟然陡然转折。不过,这也算是在夸他,便故作镇定点了点头,“还行。”

    “这火是停了,那——接下来,怎么办?”璇瑶问道。

    “什么怎么办?”

    “你不找徒弟啦?”

    剑弈魂猛敲了一下脑袋,“哎呀!这小子是用草灰给我留线索。这——”他看向一地的碎冰晶哭丧道,“我太着急了——都——都冻住了。”

    璇瑶一摇头,“摊上你这么个师父,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见剑弈魂蹲下翻那些碎冰晶,璇瑶不紧不慢道,“宗布教最近在抓一些修习法术的年轻人,要完成什么血祭,我大致知道方位,但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什么方位?你带我去。”剑弈魂忽地起身扣住她的肩膀,焦急道。

    “说好的,咱们合作。这么重要的消息我告诉你,你拿什么来交换呢?”璇瑶向他一摊手。

    “关乎我徒弟的命,你要什么都行。”

    见剑弈魂面色严肃,璇瑶忙抽出肩膀撇了撇嘴,“那就先让你欠着。”说完,带着剑弈魂向黑夜深处奔去。

    洹流细沙随风翻涌,以最柔和的姿态吞噬着最坚硬的岩石与矮丘。两个人共驰一剑,在风沙中穿行了半日,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剑弈魂心中吃惊,以他御剑的速度,不可能追不上那些人。他不禁对璇瑶所说的地点产生了怀疑。

    前方沙流滚入一个幽深峡谷,在峡谷入口处急速盘绕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们脚下的剑才停了下来。

    “洹流谷?”剑弈魂有些吃惊。

    “洹流谷地处荆州边界,也是大荒最偏僻的地方,而且这细沙什么都能吞噬,没有人敢来。在这里做献祭这种事也不会被发现。”

    剑弈魂嘶了一下嘴,“这里距离妖塔结界不过数里,难道他们真要学那故事中血祭打开结界?”

    璇瑶心中一颤,忙道,“别那么多废话,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剑弈魂斜侧过身子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一指那流沙旋涡,“冲进去?”

    “你有别的办法?”

    “你都查到这里了,就没查查进去的办法?”

    “查到了我还用拉你来?”剑弈魂张了张嘴,觉得哪里不对,待他反应过来时一股旋风旋绞而来,灌了他一嘴沙子,“呸呸——”

    璇瑶见他样子哈哈大笑,也吃了两口沙子,“呸呸——呸——”

    两人边吐沙子,剑弈魂微弹了一下指尖,流光剑影将两人护住,风沙被隔挡在了外面。

    “你早不用?”璇瑶吐完沙子,埋怨道。

    “一天没吃东西,吃点沙子,也不吃亏。”剑弈魂这回笑得有点贼。璇瑶在他后腰上拧了一把,只听哎哟一声,剑弈魂本能地扭了一下腰。脚下剑一颤,璇瑶没有站稳,一下从剑上跌了下去。

    剑弈魂慌忙转身一把扯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提,璇瑶被他稳稳接在了怀里。

    两人相拥,心中各自怦怦直跳。璇瑶只感脸上发烫,欲要挣脱,却被剑弈魂搂得更紧了,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闭上眼睛。”

    璇瑶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然真的没有挣脱,就那么乖乖地贴着他的胸膛闭上了眼睛。

    细沙与剑光乒乒相撞,已经穿透耳边隆隆风声。璇瑶只感后背传来几下针扎般的刺痛。她猛然睁开眼睛,流光剑影与细沙在两人周身激起一层细密的火花。偶尔有沙切入击在她的背上,她这才知道自己竟然被怀里这个男人当成了肉盾。

    “你——”她话没脱出口,剑弈魂已经将脸埋了下来。两人彻底缩成了一团,被旋涡卷入深处。

    漆黑的池水中映着一轮弯月,月光在微波中回旋,缓缓向悬立在上方的正阳剑聚拢。剑身吸入光芒后显得更加透亮。同时,上面映出的人影也越发清晰。

    她眉眼微挑,似在问什么。那绰约的姿态再配上艳如桃李的面容让他心中怦然一动。

    “璇瑶——”他伸手触了过去,正阳剑忽然附上污浊妖气,他惊怔间已经被吞噬进去。

    “不——”剑弈魂忽然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璇瑶从他怀中醒来也不等他反应,起身便是一脚。

    也不知她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这一脚直接踢在了剑弈魂胸口上,将他踹出几步远。

    剑弈魂毫无防备受了这重重一脚,差点喷出血来。他一边抚着胸口一边猛烈咳嗽着。两人此刻已经适应了微弱的月光,璇瑶也知自己下脚重了,慌急跑过去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咳——咳——”

    “谁让你拿我当肉盾。”璇瑶一边抱怨,一边把手伸向剑弈魂。

    剑弈魂顺势起身,“你我本来就是互相利——咳,合作。你还计较这些?再说,咳,你完全缩在我怀里,到底咱俩谁把谁当肉盾?”

    璇瑶对他没脱口的那个字有些吃惊,她一转身,“好啦,我不跟你计较。你若没事,赶紧找人。”

    剑弈魂粗喘了一口气,“找我徒弟,你好像比我还急。”

    璇瑶转过身来,“是啊,我可怜他命不好,遇到了你这么个不靠谱的师父。”

    剑弈魂在指尖掐出一道火光,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草灰在火光中轻轻一洒,一团飞灰腾空而上,在两人头顶盘旋,指出一个方向。

    “走吧。”剑弈魂道。

    璇瑶又是一惊,“你还会巫术?”

    剑弈魂侧了一下头,“我可是公认的九州第一天才,你以为,我只通得剑道?”

    璇瑶越发觉得眼前这个看上去有点啷当的人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不禁对他生了一丝怀疑。

    两人脚下的细沙还在流动,踏足过的脚印很快被滚动的细沙淹没。璇瑶走得有些吃力,侧脸看向剑弈魂,见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天,问道,“为什么不御剑?”

    剑弈魂正在掐指算着什么,似是没有听到。

    璇瑶心中焦急刚要冲他吼,便听他幽幽念道,“凡事所极,必有一反,洽接之间,必有混沌。”

    “你在说什么?”

    剑弈魂看向璇瑶,“洹流谷在大荒西南角,与其相对的东北角正是凝飔崖,凝飔崖的时间流逝飞快,与别处不同。我猜我们现在处于两地交接的混沌之处。”

    “什么意思?”璇瑶有些糊涂。

    剑弈魂向天上一指,“你看月亮,昨夜我们赶来时还是半月,现在却是上弦。璇瑶抬头望去,月亮缓缓变成了半月。”

    “这里时间混乱,我也只能这么解释。”

    还没等璇瑶再发问,剑弈魂浅浅道了一声,“来了。”又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手中掐出两道虚影光符附在了二人身上。

    “他们没有追来?”

    “追?这洹流谷的密道在相反的方向,谁能追来?”

    两个人托着的正是剑弈魂的徒弟尘潇,从二人眼前走过时并没有看到他们。璇瑶与剑弈魂对视一眼,悄悄跟了上去。

    他们并没有急着救人,而是跟着两人翻过了一处连绵丘陵。

    天空逐渐变亮,太阳好像不多时就到了头顶。丘陵后方立着七个巨大的石柱,影子印在黄灿灿的沙海上,格外明显。

    前面的人在每一处阴影中停顿了片刻,便消失了。剑弈魂本想琢磨一下的,谁知璇瑶已经迫不及待学着那两人也走了一遍阴影,他也来不及深思,迅速追了上去。

    两人落脚之时,又是黑夜,不过还是可以看到远处荒沙之中多了一些相连成半圆形的怪石屏障,怪石中间围着一道泛着炫彩光芒的青石阵门。两人看这景象都有些吃惊。

    刚刚那两个托着尘潇的人也不知去向。

    剑弈魂望了一眼月亮,忽然惊道,“现在比咱们进来的时候快了一天。哎呀,我的潇儿——”他说着就要跑向阵门。

    璇瑶一拉他,“别急,还没到时辰,他不会有事。”

    剑弈魂转了一下眼睛,“你怎么知道?”

    璇瑶瞪了他一眼,一指那炫彩阵门,“先别说这个,你看看那门。”

    “这阵门怎么会与罂粟谷的一模一样?”剑弈魂摸了摸下巴。

    “你刚刚说这里时间会乱,地点也会乱么?”

    “应该不能。”剑弈魂微微眯眼。

    璇瑶心中暗沉,这罂粟谷正是那峡谷内讲说人所述的被封印的煞气之地。拘生魂献祭,被吞噬者将永不入轮回。她查到那些人是要献祭引煞。但罂粟谷在昆吾派后山,普通人很难在那里聚众闹事。难道这帮人在这里制造了一个映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剑弈魂沉思片刻,转身看向璇瑶,忽然问道,“你说,我会不会为了救一个人而不计后果,打开它?”

    璇瑶抬头与他眼神对上,心中惊骇。“我不知道。”她慌忙低头。

    剑弈魂向她逼近一步,“那如果,是牺牲少数人,镇住邪煞,换更多人平安,是不是会更好选?”

    璇瑶的心如被针刺,她轻轻含了一下嘴唇,“选择之所以存在,不就是为了将牺牲降到最低。”她对自己的话心惊,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涌上了眼角。她没敢抬头看剑弈魂,只听到了他浅浅一叹,似是有些释然。

    天空忽然裂开一道闪电,似是将两人切割在了两个世界,他们望向彼此,又各自别到了一边。

    轰隆隆一阵惊雷,雷云霎时间在空中翻滚。刚出头的太阳被卷了进去。炫彩光芒在阵门上聚合成了深紫色冲天而起,一阵咿咿呀呀喃呢裹入雷声尾音。

    半圆形的怪石后方黑压压走出不知多少人来,应该都是宗布教的信徒。一排身着鸟羽服饰的巫师,怀中各自抱着一个婴儿,身后拖着一些被捆绑的年轻人向着阵门阵眼走了过去。

    “潇儿……”剑弈魂一声嘀咕,璇瑶却先向前跨了一步。剑弈魂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他们这是要按照那讲说中的献祭么?”

    两人都知此事不能唐突,各自心中盘算着,也没敢妄动。

    那些人在阵门前列好阵型俯身跪下,巫师们走上阵门前的高台,其中一人向前跨了一步,念了一些听不懂的咒语。随即一个巫师带着一个普通装束的人走上了高台。

    念咒语的巫师将手中婴儿递到那人怀里。那人将婴儿举过头顶,一直没有动作。

    婴儿的啼哭声震天。璇瑶忽然激动起来,欲要挣脱剑弈魂的拉扯。只在这时,那人已经将婴儿向阵眼抛了过去。

    剑弈魂早有预料,先一步飞向婴儿。此时的虚影符咒已经失效,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在空中掠过,给众人吓了一跳,有人喝道,“什么人?”

    就在婴儿触向阵眼的瞬间,剑弈魂一把将婴儿揽在了怀里。他一手握剑一手抱着婴儿,红衣飞舞,身姿飘然,转身凝望下面众人。阵眼上的深紫色光芒盘旋成一个黑色漩涡,将他的身形嵌上一团黑雾。

    众人见此场景纷纷叩首。

    璇瑶比他晚了一步,见众人如此,慌急落在了地上有些发蒙。剑弈魂反应了一瞬,猜测这帮人可能是把自己当真神了。他倒是有些得意,可怀中孩子哇哇大哭,他一时也有些发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忙向璇瑶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璇瑶向他一摆手,示意他先下来。谁知他会错了意,把孩子扔给了她。

    璇瑶接过孩子,五官皱成一团。一见那些巫师抬头看她,她灵机一动,慌忙跪下,“额……真神降临,是不是不让我们残害无辜啊?”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起身看向璇瑶,下面窸窸窣窣开始议论起来。

    剑弈魂见此,忙运气发出一声宏音“嗯——”

    “大神不要怪罪,我们这就把人放了。”璇瑶起身就要去释放那些年轻人。

    一人突然将她拦住,正是那个递交婴儿的巫师,“姑娘,你怎能揣测真神之意?”璇瑶一听,心中吃惊。这声音不就是峡谷内那讲说人。这人对璇瑶阴鸷一笑,抬头看向剑弈魂高声道,“多谢璇瑶姑娘将真神引来,助我们完成血祭。”

    璇瑶心下一惊,向刚刚抛掷婴儿的男子望了一眼,却没看清他的表情,又抬头看向剑弈魂,眼中百感交集。

    剑弈魂心中也是一颤,与璇瑶对望间却目光平淡。只在这一瞬那些抱着婴儿的巫师纷纷拔出尖刀向他们怀中婴儿刺去。

    剑弈魂早有防备,正阳剑在他身后闪出无数剑芒,瞬间击出抵住了巫师们手中下落的刀锋。

    那巫师一个闪身将昏迷的尘潇从那些年轻人中扯了出来,一把扣住他的命门,对剑弈魂道,“真神,应该用您的正阳剑助我们开启罂粟谷阵门,破除妖塔结界的诅咒,解救那些受苦的人。”

    剑弈魂心中一急,抵在众巫师刃上的剑光弱了几分。

    璇瑶反应极快,迅速提刀也架在了那巫师颈上。双向威胁,没有人敢妄动。天空雷云轰隆隆作响,闪电划过每一个人的目光,气氛顿时变得滞涩诡异。

    “正阳剑,乃罡气精纯的君子之剑,持剑之人不仅有凛然正气,更有不凡的道悟。所以,你定然愿意解救苦难。”那巫师望着剑弈魂似乎并不在意颈上的长刀。

    “解救苦难,解救苦难……”那些俯跪的人纷纷叩首,齐声高呼。

    “呵!你若断定我愿意,何苦来威胁我?”剑弈魂质问道。

    “我哪敢威胁解救苦难的神灵,只是怕您怜悯众生,舍不得牺牲。”

    “我可不是什么神灵,但是也不会任由你们屠害无辜。这阵门不过是个映像,开启又如何,虚梦一场罢了。你若放了这些人,我可以帮你开启。”

    “这阵门封印的咒术是以血换血,以魂祭魂。不献祭,你要怎么开启?”

    “你若放人,我自有方法。”

    璇瑶听了这话心中吃惊。那巫师自然不信,用力一扣尘潇的命门,尘潇当即喷出一口血来。

    正阳剑已经飞旋到了巫师的腕上,被尘潇的鲜血溅入霎时间变得赤红。只这电光火石间,璇瑶一刀划破了那巫师的脖颈,只是她并没有要了他的命。

    巫师与少年同时跌倒,只见他伸手触向自己滴落在沙中的鲜血,高声道,“献祭——”

    此话一出,殷红血渍顺着他的手掌瞬间扩向四周,形成一个血阵。那些与剑弈魂剑光相抵的巫师全部收了手,任由剑光穿透自己的身体,鲜血四溅。只是他们在临死之前,还是奋力剜出了婴儿的脊骨。

    那些被他们捆缚的年轻人也都被人割破咽喉,推入阵中。俯跪的人们有的奔逃,有的以身献祭。

    紫光与黑云纠缠,吞噬着喷溅的鲜血。啼哭声,大笑声,哀嚎声在阵门内外呼应。

    剑弈魂用剑芒抵住一些欲要自杀的人。眼见那巫师再次扑向尘潇,剑弈魂心中一阵慌错。他哪里能同时救下那么多人,更何况一心求死,救回来又有何用。他被自己心中的声音惊出一身冷汗。

    手中剑已经应心而动,刺向了那个巫师。噗——一声过后,那巫师栽倒,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混沌之地,生死交融,祭我之身换不死之魂,不灭之灵。”一团黑色邪气冲天而起,与紫光相融,直接将剑弈魂裹入其中。

    那些救人的剑光霎时间乌黑,攻击向所救之人,剑芒所过,便是一片血光。

    眼前瞬间的变故使璇瑶吃惊,她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提起尘潇滚到了阵门前矗立的男子身旁,迅速掷出长刀抵着剑弈魂疯狂的剑刃,对男子吼道,“璇术——如沐春风——”

    见男子没有反应,璇瑶才看清他眼神涣散,伸手向他面门拍入一道微光。

    璇术从昏沉中醒来,看着眼前惨烈景象浑身颤得厉害。

    “如沐春风——”璇瑶急道。他慌急从怀中取出一块半绿半黑的矾石催动起来。

    绿光盈盈扑向血阵,退去部分邪气,又追入裹住剑弈魂的那团乌黑邪气之中,叮一声与正阳剑的剑尖相撞,击出一团绿色花火。

    剑弈魂浑浊的眼睛忽然一亮,刚刚袭涌而来的无数怨恨情绪被压了下去。

    他一提剑,强行将疯狂厮杀的剑芒收回。正阳剑被尘潇鲜血喷溅后染上赤红,又以血引邪,已经不受控制,嗡鸣一声从他手中脱出,直接袭击向璇瑶几人。

    璇瑶一个跨步,挣一声,手中长刀抵住了正阳的剑尖。只是这剑威力太大,她手上一麻,长刀顺势飞了出去。

    好在剑弈魂已经持住了剑柄,剑尖没有灌入她的体内。两人眼神均是震惊。

    “你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命运,但是,你无法改变。”一声回音在剑弈魂脑中响起,他忽然想到,正阳的剑身上曾经映出过璇瑶的样子。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不信命——”他忽然大喝一声,聚集全部内力,强行将正阳剑抽了回来。

    只是身后血阵已成,如沐春风散出的绿光被逼了回来。更多的怨灵邪气再次扑来,剑弈魂手中微颤,与正阳剑撕扯间,正阳剑又一次脱手,直击入石门阵眼。

    轰隆隆一阵震颤,石门便已呈崩裂之势。那崩裂的缝隙如被击碎的镜面,映出了惨烈无比的献祭场面。

    邪魔气息相融源源不断灌入正阳剑中,后面的惨叫声更烈。

    三人都被这景象镇住,璇瑶看向璇术,眼中布满了血丝。她欲开口,眼泪却先流了出来。璇术瘫跪在阵门前瑟瑟发抖。

    璇瑶收了眼泪,望向剑弈魂。

    剑弈魂正抬头看着正阳剑,目光冷然,并没有在意璇瑶与璇术的反应。

    “怎么办?这阵门与罂粟谷的煞气相通,一旦开启……”

    剑弈魂收回目光,蹙眉看着璇瑶,“私欲越小,邪念越多。自我牺牲,皆是如此。以死换生,虽是壮举。但被邪欲所控,将会扭转意义,以生换死。”

    这一番话如寒锥刺入璇瑶的心脏,痛得她险些跌倒。

    剑弈魂对她冷然一笑,“帮我看好潇儿。”他顺势又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尘潇。

    “你要做什么?”璇瑶向他伸出手去,剑弈魂已经跃到了半空。

    他一手握住剑刃,将自己的血灌入正阳剑中。手一滑,又一把握住了剑柄,他拼尽全力要拔出正阳剑。只是阵门的邪气太盛,几乎要把他和正阳剑一起吞入其中。

    只在此时,他胸口处泛出一道金光,阵门内似传来一股反弹的力量。他借势提力,轰隆一声将正阳剑从旋绞的阵眼抽了出来。

    胸口的金色光芒被弹出,向空中抛出一块破烂不堪的碎布。正阳剑尖正对碎布,鲜血与邪气顺着剑刃引入那块布中。黑红细丝如朱笔在碎布上绘制着看不懂的图形。那布上的窟窿渐渐被填补,所填之处便洒下一片金光。

    阵门内外的景象被金光覆盖,献祭的厮杀似是停了。森森血阵随金光缓缓被吸入碎布之中。

    璇瑶与璇术抬眼望着这景象,无力地跪了下去。

    一月前

    幽幽月光在竹亭内洒下一片轻柔,一弦琴音划破寂静,在忧虑的氛围中来回穿梭。

    竹亭之外,一声声叹息为黑夜附上焦虑。抚琴的人正是昆吾派掌门依清绝。

    “清绝,你说主上让我们修复破损的神灵契,这等仙器,人哪能修补得了?简直就是荒唐。”

    “也不是不能,上古巫咒之中有一种修补之术,可通神灵,只是要以万人献祭。”依清绝幽幽说道。

    “什么?因为他的一个梦,就要屠杀万人?这是把我昆吾派当成屠刀不成。”

    “主上说,先祖托梦,神灵契若不修复,将会有大灾。”琴音缓缓停了,依清绝叹了口气。

    “这事应了,就是我昆吾派灭顶之灾。世人要如何看我们?”

    “但若不应,也是灭顶之灾。罂粟谷如今异动,恐怕这‘大灾’降临,昆吾派也难辞其咎。”依清绝微微抬眼。

    “应也不行,不应也不行。我昆吾派就没有活路了?”

    “这事,还得找弈魂商量。”说着,一人就要离开。

    “不可——”依清绝唤住了那人,“此事,我一个人来做。你们不要告诉他。”

    “这怎么能行,你要怎么处理?而且,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昆吾派怎么办?”

    “是啊——”

    “不行——”

    见亭外争论,依清绝拨了一声琴弦,众人才纷纷闭了嘴。“去之前,我会将一切安排妥当。总之,此事先不要告诉弈魂。”

    “哎呦——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啊?”一道红影霎时间从众人中间闪过,稳稳坐在了琴桌上,一手捏住琴弦对依清绝一展笑颜。

    依清绝一怔,蹙了一下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剑弈魂嘿嘿一笑,起身走向亭外,扫了一眼众人。又看向依清绝,“我查过了,罂粟谷异动是一个新生教派——宗布教弄的。”

    “宗布教?”依清绝一蹙眉。

    “宗布教宣扬各族平等。并且讲说妖族因罂粟谷血咒被驱逐是因为掌权者图谋权利。近期收纳了很多教徒。”剑弈魂一摸下巴,

    “我原本还怀疑王朝为什么会放任其发展。现在想来,竟然是为了一举两得。”

    “此话怎讲?”旁边人问道。

    “组织宗布教的一些众徒,与妖族有关,他们可能真要引动罂粟谷开启妖塔结界。我在宗布教内部打探到,引出煞气的方法,也是献祭。”

    “主上真是好算盘,什么做梦。这就是借昆吾派的手除掉妖族余孽。此事若做,必定伤到无辜,顺便也打压了我昆吾派在世人眼中的地位。”一人恨道。

    众人沉默片刻,剑弈魂看向依清绝,“师兄,此事,我来做吧。”

    “不行。”依清绝断然拒绝。

    “师兄,正阳剑与神灵契之间互有感应,此事我来做最合适。”

    依清绝握紧的拳头微微有些颤抖,他一抬眼,正对上剑弈魂清澈的眸子。忽然内心涌上一丝恐慌。

    “罂粟谷的阵门若真的开裂,整个弇州都保不住。主上定是听了什么人的谗言,才这样不计后果。师兄,你得坐镇昆吾派,防着别人再下暗手。”剑弈魂突然收回严肃,从怀中取出一卷皮卷,对依清绝笑道,“你送我的巫术秘籍,我已经研究差不多了。刚好能派上用场。”说完,他悠然一个转身,又闪在了众人中间,“我是谁?我可是九州第一天才。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弈魂,此事不是玩笑。”依清绝严肃道。

    “师兄,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这事确实有风险,但我一定会把伤害降到最低。”

    立在一旁的众人均是沉默,谁能不知,这就是一个死局。

    “何以为己?何以天形?”

    “情欲为己,天之所形。天形其形,亦形所行。”

    “既然天道赐予人性以生,又为何归其道而为死?”

    “造物者应造化之道创生以形,形又生形,生生无止,终破于形,形灭即死。故生生亦是杀生。死生同一而不同形矣。”

    青石阵门上的最后一丝邪气还在拼命与深紫色相融,试图挣脱桎梏。碎裂的痕迹被细沙掩盖,黄沙之中映出了四个人匍匐前行的影子。

    其中一人已经奄奄一息。一人将手腕割破递到奄奄一息的人口中,“喝吧,我们不都是靠着吃人喝血活过来的。”那奄奄一息的人忽然来了精神,贪婪地吸了起来。

    剑弈魂认出了他们,他心中一凉,胸中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突然灭了,心下一片漆黑。

    只在这一瞬间,正阳剑上的血光变得阴黑。还未被吸噬殆尽的血阵又浮起一层邪气。狂风将奔逃的人卷入阵中,鲜血更加疯狂地盘绕向正阳剑。

    璇瑶几人口中喷出鲜血,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卷入血阵。

    剑弈魂心下惊骇,望着神灵契上那一点未被修补的窟窿,眼中闪出泪光。

    “弈魂,神灵契修补不得。”

    “为什么?”

    依清绝眼神闪躲,浑身微微有些颤抖,“总之,你不要冒风险。阻止血祭,稳住罂粟谷即可。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

    看着血阵中拼命挣扎的人和死命保护尘潇和婴儿的璇瑶,剑弈魂眼中映出了悲怆。这一瞬间他才知道,神灵契一旦开启修补便要将所有生命吸噬殆尽,绘制出一幅看不见的地狱图景。

    可是,罂粟谷的阵门虽然停止了崩裂,但邪煞之气还在外溢。不修补神灵契就无法封印。

    前方是己生之生,后面是众生之生。如何选择?

    “师兄,你在研究巫咒之术?”

    “你也想看?”

    “你知道,我对什么都好奇。”

    “那送你了。”

    ……

    他忽然想到,巫咒之术中,有一种咒术,以自己为血咒,与寄咒者谛命,合为一体。但同时,他也明白了依清绝的用意。

    形式已经容不得他再细想,手中正阳剑陡然一转,数道剑影在他周身盘旋。血雾喷溅,印入神灵契之中。

    “以我之血肉引邪布阵,以我之生魂献祭怨灵。以躯身之死换永生不灭。咒不灭之魂永封煞地,与你同在,不入轮回。”

    这声音被狂风卷向远方,吞入沙漠。

    神灵契地填补停了。剑弈魂轻轻闭上了眼睛等待那一瞬间的到来。只是,风声依然隆隆灌入耳朵。他却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他猛然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被风沙掩盖。雷云消失了,太阳滚入天边,月亮缓缓升起。他惊奇地发现月亮所处的位置,竟然是一个月以前。

    昆吾派的净葳竹亭内,幽幽琴音飘扬。

    “清绝,你说主上让我们修复破损的神灵契,这等仙器,人哪能修补得了?简直就是荒唐。”

    “也不是不能,上古巫咒之中有一种修补之术,可通神灵,只是要以万人献祭。”依清绝幽幽说道。

    “什么?因为他的一个梦,就要屠杀万人?这是把我昆吾派当成屠刀不成。”

    “主上说,先祖托梦,神灵契若不修复,将会有大灾。”琴音缓缓停了,依清绝叹了口气。

    “这事应了,就是我昆吾派灭顶之灾。世人要如何看我们?”

    “但若不应,也是灭顶之灾。罂粟谷如今异动,恐怕这‘大灾’降临,昆吾派也难辞其咎。”依清绝微微抬眼。

    “应也不行,不应也不行。我昆吾派就没有活路了?”

    “这事,还得找弈魂商量。”说着,一人就要离开。

    “不可——”依清绝的话音刚落,众人便看到剑弈魂站在众人身后的竹影下面。

    微风扯着他的红摆左右飘旋,竹影印在他的半张脸上显得有些虚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依清绝问道。

    剑弈魂悄然走上前去,与依清绝对望半晌,“师兄,这事,我来做吧。”

    “不行。”依清绝断然拒绝。

    剑弈魂沉思片刻,“此事风险太大,你需要坐镇昆吾派。”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卷皮卷,展在依清绝眼前,“而且,处理这件事要懂得巫咒之术。你送我的这本秘籍,我已经研究透了。现在,没人比我更合适。”

    剑弈魂没等众人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

    “你们听说了么,好多人凭空消失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

    “据说咱们主上做了个梦,说昆吾派镇压的神灵契破了,要降天灾。”

    “神灵契怎么会破?那可是神器啊!”

    “谁知道呢,据说悬在上面的正阳剑入了魔。是要屠害生灵的预兆。”

    “这——哪听来的?”

    “有人去罂粟谷祭拜,说那里已经有煞气外溢了,都有人被吞了。这突然消失的人,没准都是正阳剑干的。”

    “啊?那可怎么办?”

    ……

    剑弈魂穿梭在人群之中游魂一样走入了一个月以前的那个树林。远远看见竹屋之外,璇术似是在那煎药。璇瑶从屋中走了出来。他的心才些许安定。

    只是他刚要走,却清晰无比地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你不要去找那些人,我说过,我会找到更好的办法。”

    “你的办法就是接近正阳剑,让他帮你?他凭什么帮你?一旦知道你是妖族,他还不一剑杀了你。”

    “宗布教那些人虽然与我们同族,但与我们不一样。你真忍心看着那么多人献祭?你别忘了,自己是大夫。你的仁心呢?”

    “不会的,也许会有人牺牲,但不会死很多人。你与其让他帮你,不如帮我把他引去一个地方。”

    听到这里剑弈魂的心颤了一下。

    “我不会那么做,也不允许你再跟宗布教有什么瓜葛。”

    “姐。”

    “我,我做了个梦。梦到了那献祭的场面,婴儿被屠杀,很多人被血阵吞噬……”

    璇瑶说到这,剑弈魂忽然浑身一疼,似是被抽了一缕魂魄。随手扶了一把树干。

    “什么人?”一枚银针向他飞来,他向树后一避,还是被银针刺透了肩膀。两人只看一道红影一闪,便不见了。

    圆月繁星,映入剑池,被正阳剑微微泛红的光芒吞噬。初秋冷意惊落满天竹叶,如飘飘落雪。凉风忽急忽柔与呜呜埙音一时和韵,一时分离。

    埙音忽然如满弦续发,一声嗡韵将盘坐的剑弈魂周身落叶击散。随即曲韵又渐渐柔和。

    剑弈魂只感身体一轻,红光鲜血在眼前交闪,神灵契那一点未被修补的痕迹微微泛起了暗光。

    时间在混沌中回溯,却改变不了一个结果。那一刻的谛命似乎暂停了时间前行。但他的魂体已经开始在回溯中一点点流逝。

    回到一个月以前,他还能做什么?血祭已成,献祭的人都消失了。被时间搁下的人,只有他因为与神灵契的谛命,还存在记忆。

    在时间还没到来之前,他一定还可以做什么。

    他的意识在黑暗中浮游,似随埙音踏遍万物不染尘埃。埙音逐渐收紧,越发细腻刺骨。他胸口一疼,猛然睁开眼睛,喷出一口血来。

    弑影停了吹奏,慌急将剑弈魂扶住,问道,“你怎么样?”

    他清醒片刻,擦掉嘴角的血笑道,“好多了。你这埙音强势入骨,助我补魂刚刚好。”

    弑影探向他的脉,不禁蹙起眉头,“魂体不全,你这是怎么弄的?”

    剑弈魂抬眼看向他,嘿嘿一笑,“小伤而已,不用紧张。”

    弑影用力一甩他的胳膊,“小伤?”又冷哼一声,“你那废物师兄,把苦活累活都丢给你,也不顾你的死活。也不比我那喜怒无常的疯师兄好到哪去。”

    以前弑影这么说,剑弈魂都会生气。但这次他却没有,只是安慰道,“阿影,每一个人都有局限。你我若是经历了他们经历的,或许还不如现在的他们。”

    弑影一见他态度反常,也收了愤恨,“我有时候特别讨厌你对什么事情都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又很羡慕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又洒脱,又遭人妒忌。”说到这里,弑影叹了一口气,眼神微微一暗看向剑弈魂,“你愿意将掌门之位拱手让给一个废物,还力保他坐稳那个位置。而风无痕又将唾手可得的掌门之位让给自己的师弟,这说明你们有共同性。”

    “他一心追求清正,最后却死在污泥里。所以,我担心你会与他一样,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不值得地去死。”

    “死生由命,何来值得不值得之说。”

    “命?我从不信命。”

    剑弈魂微微一叹,“我曾经也不相信,但自从神游去了承天阁,翻了《九州御览》便总能看到自己和别人的命。我也曾试图改变,却发现都是徒劳。”

    “你——神游——看了《九州御览》?”弑影惊讶无比。没等剑弈魂答话,弑影又道,“我虽不信命,但我信你,你可看出我的命?”

    剑弈魂一笑,“每一个人都是被抛到这世间以生成形。而形体的局限形成了一个人的内在性格,内在性格又决定了你走什么样的道路。这就是所有人的命。”

    弑影浅浅一笑,“我信你,不信命。你既然不看,我也不感兴趣。”

    剑弈魂忽然浑身一颤,七窍都渗出血来。弑影吓坏了,慌忙为他输了一股灵源。“你到底怎么了?”看着虚弱的剑弈魂,他又探向了他的脉。

    剑弈魂扯出手臂,擦掉血渍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弑影忽然恨道,“我告诉你,风无痕已经死了。你不可以出事。”

    剑弈魂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忽然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黯然,哪有人能真正做到不悦生恶死。一个人的生可以影响很多人,改变很多人,一个人的死亦是如此。他不知道他的死会对眼前这个最好的朋友有什么样的影响,但他想在生的时刻能让他心安。想到这,他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剑弈魂离开以后璇瑶与璇术心中吃惊,他们已经怀疑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姐,你也做了那个梦?”璇术惊慌道。两人心中各自觉得不对,便分头行动起来。

    璇瑶满世界寻找剑弈魂,甚至去找了尘潇。得知他受伤休养,心中很是着急却又去不了剑魂殿。

    璇术没有找到宗布教的头目,也没有找到梦中去献祭地点的通道。距离献祭那日越来越近,两人更加慌了起来,决定再去一次洹流谷看看。

    洹流谷的峡谷深处流沙旋涡不见了,风沙中多了几处荒草。两人穿过峡谷,在数里之外找到了欲要开裂的妖塔结界。

    璇瑶对眼前的景象恍惚,这确实是洹流谷,却不是梦中她与剑弈魂来过的洹流谷。

    璇术与她对望,眼中布满了红丝。此时此刻,他们似乎已经知道那血肉横飞的献祭场面不是梦。

    璇瑶欲要离开,如沐春风却忽然泛起光芒。

    “姐,璇池还没有出来。”

    璇瑶顿住脚步,剑弈魂的话钻入她的耳朵。

    “你说,我会不会为了救一个人而不计后果,打开它?”

    “私欲越小,邪念越多。自我牺牲,皆是如此。以死换生,虽是壮举。但被邪欲所控,将会扭转意义,以生换死。”

    她艰难地回过头去,泪眼婆娑地望着发呆的璇术。他们任由如沐春风在空中化生,将周围的枯草变绿,也任由那一半暗色牵引着欲将崩裂的结界。

    他们同时听到那结界之后传来一声啜泣,“姐——璇术——”一只手探出结界,忍受着结界滚烫的灼烧。两人同时奔了过去,死命将那人向外拉扯。

    很多手都探了出来,也同时将两人向里面拉入,“我们要出去……”

    哭喊声,叫骂声似是又回到了那天的献祭场景。璇瑶与璇术已经耗尽了力气,但他们依然不肯松手。

    就在他们即将被拖入结界之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随之一团血雾将他们眼中蒙上一片赤红。

    似那股将他们拖入血阵的力量将他们从结界中拖了出来。轰隆隆一阵震颤过后。妖塔结界开裂的缝隙被一道长长的血痕封印。

    一个满身血雾的人瘫倒在阵门前的沙坑里。璇瑶拼命向那人奔了过去。她扶起满身血痕的剑弈魂哭道,“对不起。”

    剑弈魂只是淡然一笑,眼神却落在了那个拾起神灵契的人身上。

    璇瑶慌忙跑上前去一把扯住神灵契的一端,急道,“给我。”

    两人撕扯间一道金光炸开,神灵契竟然沿着那块破洞被撕成了两节。除了剑弈魂所有人都是一惊。

    “什么人?”璇术忽然抛出银针在草丛中击出两个少年。

    剑弈魂有些吃惊,起身一剑抵在了璇术身上,“别伤害他们。”

    那两个少年慌张跑了。

    “璇池,你快把神灵契交出来。”璇瑶急道。

    “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连放出族人这么好的机会都错过了。你简直是疯了。”璇池愤怒地看着璇瑶,他一转身又望向璇术,“你也不帮我是么?”

    璇术任由剑弈魂的剑抵着,微微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你们——”

    “什么人,赶紧交出神灵契。”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剑弈魂忙对璇瑶道了一声,“快走。”

    璇池一听也没多留,持着半张神灵契慌急跑了。璇术也趁此时追了上去。

    剑弈魂将正阳剑拄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璇瑶一把扶住他,将半张神灵契塞到了他的怀里颤声道,“对不起,另一半神灵契我会给你拿回来。等我。”说着,也向那两人追了过去。

    剑弈魂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生起了一丝不舍。他将最后的生命撕裂,还能为她做最后一件事,也算时间逆转之后的附赠。

    弦音掠过草木,击碎清泉,抚过树影,没入尘埃。一阵脚步声打乱了和谐的节奏急急赶来。

    “她不肯交出神灵契,除非见到你。”依清绝焦急万分。

    弦音相续,剑弈魂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你什么也不说,要让我怎么做?”见剑弈魂依然沉默,依清绝眼中流露出恨意,他一转身,“好,我先让她去绝路上等你。然后我再去找你。”

    “师兄——”琴音停了,“放了她。”

    依清绝听了这话,浑身颤抖,却没有回头。

    “让潇儿走,别再入这高塔。”听到这里,依清绝猛然一个转身,脸上尽是绝望,“你不相信我?”

    “我只求你这两件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依清绝忽然笑了起来,这声音越发悲凉,最后却让人辨不出是哭还是在笑。

    剑弈魂望着他,轻轻抓了一把琴弦。眼前这个失了往日风度的依清绝与荒漠中喂同伴喝血的他重叠在了一起,这让剑弈魂心中生出一丝悲悯。他是持着破损的神灵契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当然比自己更清楚神灵契为什么不能修复。神灵契是绘制地狱的图卷,是生灵踏入地狱的命运轮盘。与世传那个曾带领他们去开启仙门的宝器截然相反。

    那本巫咒秘籍,是他不得已的万全之策。那一日,他一定带领整个昆吾派拼尽了全力封印罂粟谷煞气外溢。才给他拔出正阳剑注了一股力量。谛命的那一刻,他应该比现在更绝望。

    好在时间回溯,他可以不必再面对那种绝望了。只是他在心底对他说了一句“你若让我赴死,说一声便是。何须掺杂算计,让自己陷入永远无法摆脱的愧疚之中呢。”

    “你早有预料对不对,你是故意应下这事的对不对?”依清绝停止了发笑。

    “这是我的命。”

    “命,好一个命!”依清绝眼中闪着泪,“一个从来不信命的人在这里说命?”

    “天命难违,你我都一样。你曾说过,守住昆吾派是你的命,所以接下来的路你还要好好走。”

    “你想做什么?”依清绝慌道。

    “应我自己的命。”

    依清绝颓然下去,浑身气力一泄,眼泪从眼角滚了下来,“你对我失望透了是么?”他一抬眼,又道,“你恨我!”

    “我没变过。”剑弈魂起身向昏睡的尘潇走了过去,只是他身旁竟然坐着一个灰色衣袍的人。他一怔,马上便认出了那是长大后的尘潇,他俯身蹲在他旁边,伸手触向了他的脸。

    尘潇也是一怔,眼中涌满了惊慌和苦涩。他的眼泪印着剑弈魂的手指滑落。剑弈魂幽幽开口道,“身为我剑弈魂的弟子,你不能哭。潇儿,答应师父不要再入这高塔。也不要恨任何人,这都是师父自己的选择。”一道白光在他手上晕开。师徒隔着时空不舍地望了彼此最后一眼。

    罂粟谷的阵门微裂,煞气隐隐溢出,与血祭那日的景象一模一样。时间即使回溯,还是会继续前行。重新走过的路,没有人不倍加珍惜,即使命运不允许你改变结果,你也会拼命改变意义。

    有人之形,哪能无人之情。所谓无情,是不与他人之情伤害自己改变自己,而自己的情依然存在。形损魂灭,情留世间,才是死生同一。

    剑弈魂手中握着半张神灵契化成一缕金色光芒消失在了罂粟谷门前。外溢的煞气逐渐收了回去,裂痕随着金色光芒缓缓扣合。待一切平静,微风继续摇着青竹,鸟虫依然轻灵鸣叫……

    昆吾派剑魂殿掌事剑弈魂丢失门派宝器神灵契,与妖族勾结偷练咒术引罂粟谷封印异动,险酿大灾。王朝降罪,除昆吾派掌事之职,以身殉罪,魂祭罂粟谷永不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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