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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侵删Y从来都不喜欢看孙婕写的小说,语感不对胃口是次要,最关键的,她有种小资产阶级无病呻吟的特质。比如,那些评论家每次都说她的文字里藏着一种孤独感,但是他明白孙婕幸福极了,第一她有个不错的丈夫:游泳健将,在大赛拿过奖牌,退役后转型当了演员。第二,她的嗓门比较粗,爱笑,而且笑声通常响亮,这说明有心事不会憋着,大大降低了患心理疾病的概率。后者是Y讨厌她的主要原因。Y跟孙婕是大学同学,学校尚可,以文科和医学为招牌,但是他们当年学的是理科,这专业没什么用,毕业还得乖乖滚去考公,相当于再过一次独木桥。他考了D市某镇政府的档案管理员,好处是离家近,周末都能回去,不至于困在乡下整天闲得无聊。孙婕的情况他不清楚,也不怎么关注,毕业以后就再没有见过了。后来有天下午,Y溜到单位阅览室看书,在一摞D市日报旁边发现几本文学杂志,八成新,跟棺材似的躺在角落,他从来没看过这种杂志,就全揣回宿舍去了。晚上睡觉前看书打发时间,读到一篇小说,作者署名孙婕,文采不错,很见功力,但是晦涩难懂,结束得莫名其妙。文末附有作者简介,最下面贴着一张大头照,是个年轻的戴眼镜女人,他立刻认出来这是孙婕,就是笑声很让人讨厌的那个孙婕。
他问过朋友,印象中孙婕除了爱笑,学习比较用功之外,并没有在其他方面表现出异常。异常这个词儿专指写作,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性质上相当于间谍或者内奸心怀鬼胎的样子。那时,在Y的记忆中,孙婕的头发还是咖啡色。后来他把那几本杂志弄丢了,怎么也找不到,可能是无节制饮酒造成的后果,干乡镇工作嘛,不会喝酒哪能办成事儿。三十岁那年Y走了官运,被调到D市文化部门任职,副科级干部,跟文联那帮子人打交道。D市在文学这方面相当贫瘠,作协形同虚设,写东西的集中在文联,而且几乎没有一个专职作家,骨干成员以中学语文教师为主,擅长写散文歌颂家乡,还有些人研究民俗文化,本身水平一般。这些年他有了读小说的兴趣,频繁跟文联借杂志来看,跳过诗歌和散文,只浏览小说。杂志是省级刊物,作者水平都挺在线的,感觉比鲁迅莫言差不了多少。有几次在目录找到孙婕的名字,他草草读完小说,虽然不厌恶,但绝对谈不上喜欢,怎么说呢,还是老问题,为赋新词强说愁,有点像小资产阶级的自娱自乐,不仅脱离实际,而且缺少一种深邃的内涵。
孙婕来D市这件事Y是知道的。不久前省上有个活动叫“文艺轻骑兵基层行”,字面意思就是一些作家到基层去开讲座,丰富下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给蓬勃发展的文艺事业添砖加瓦。按照惯例,这类活动走个过场就行了,拉个横幅拍张照片,酒局上馈赠一点当地特产,双方皆大欢喜。但是D市一中校长提出,能不能请个作家到学校来,给学生点拨点拨,讲解一下高考作文技巧?Y觉得扯淡,写小说跟应试作文哪能是一回事儿。持反对意见的还有不少,文联那帮人平时游手好闲,此刻居然也正经起来,他们说,考试这东西,就是作家也整不明白。领导略一思考,最后拍板决定:小干不如大干,要一步到位,办个作文专题培训班,把市一中二中三中的尖子生都集中起来,地点就放在D市一中礼堂,还要请最好的作家,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Y打心底佩服领导的魄力,什么叫力排众议,什么叫说干就干,就这思想境界,难怪人家能坐到那个位子。作家很快就请来了,北方某省作协成员,叫兔耳,看照片眼熟,仔细一想有点像孙婕,五官尤其相似,年纪也对得上,只是头发是黑色的,跟记忆出入较大。
D市机场在湖泊东岸,此湖以景色闻名,与紧挨着的雪山并称为高原两大奇观。Y坐在副驾驶位置,湖面被司机挡了,看不见。从市区出来上机场高速,两人一路无话。这司机姓李,北方人,去年进的单位,Y跟他关系不错,彼此聊得来。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想说话,但是无从开口,可能跟天气有关,脑袋昏昏沉沉的,没有精神。入夏以来,全国各地都被高温侵袭,几座南方城市接连突破40度大关,D市地处高原,气候一直比较凉爽,又是旅游胜地,因此许多人前来避暑,路上常见各种外省车牌。他闭目休息,很难入睡,透过车窗往外看,远处山脉光秃秃的,呈现血液般晦暗的赭红色;山体到处是采石场留下的弹坑,由外到内层次分明,像凹陷的靶子。这景象倒十分贴近他眼下的处境:内心一片荒芜,且千疮百孔。知道孙婕要来是昨天的事情,他上网查过资料,原来兔耳就是她的笔名,改叫兔耳以后文运亨通,目前出版了两部长篇,另有一些中短篇散见于各大杂志。想也知道不对他胃口,以前还叫孙婕的时候,Y就跟那些句子八字不合,读起来膈应,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震惊,觉得眼不见为好。嫉妒是因为孙婕写作纯属于半路出家,震惊是因为以前没发现任何端倪,那时,他们两人仿佛活在地球的另一面,没有文学,也没有激情。
临到机场的时候,Y透过挡风玻璃往前看,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双翼反射着银白色光芒,摇摇摆摆,消失在山脉脚下。他想到流星,想到鲸鱼,前者没有生命,而后者是正在凋零的生命,它死后会一直下坠,直到躺在海床上化为残骸,这个过程就是流星的隐喻。他带女儿到水族馆看过鲸鱼,那是在去年的春天,时间还像暗室里的胶卷,没有曝光,也没有被冲洗,一切都还来得及。D市没有水族馆,他带着妻子和女儿到一座海边城市,住在靠沙滩的街道,白天无风,夜晚燠热,沙滩白得不切实际。那几天过得相当无聊,大部分时间泡在泳池里,妻子偶尔到海边游泳,她不会水,但还是买了浮板。那片海滩人潮汹涌,妻子一头扎进去,就再也找不到了,谁知道水面飘着的脑袋是男是女,它们跟浮标似的,悬起来就成了一个样。女儿也想到海里去,他一直不让,海边太危险了,有鲨鱼,有水母,而救生员仅有一只哨子,那玩意儿地摊上卖五块钱,适合给小孩买来吹着玩。女儿在海滩上堆沙,她这个年纪想象力泛滥,不建城堡,喜欢把沙子堆成一个个圆锥小包,然后说,爸爸你看,这里到处都是坟。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喜欢坟,事实上这种死气沉沉的东西用来形容他的婚姻再巧妙不过了,因为从海边城市回去的第二天,妻子提出到民政局把事情办了,他没有迟疑,觉得水到渠成,只是来得稍晚一些。后来很多次夜里做梦,看到女儿长大当了杀手,浑身上下被刺青和疤痕包裹,学会抽烟,并且开始玩枪。这是因为她缺少爱,从小就没人管,像海底正在腐烂的鲸鱼。
机场规模甚小,接机的牌子倒是做得不错,他站在人群里,跟旅馆和民宿招徕生意的挤一块儿,显得格格不入。大概半小时后,孙婕来微信说,飞机刚在D市降落,适才看到窗外的雪山和湖泊,果然名不虚传。他说D市是个好地方,难得到这里来一次,不妨多玩几天。孙婕说,正有此意,最近感觉脑子坏了,老是闻到铁锈味,创作的欲望很强烈,但是什么也写不出来。她每句话的结尾都带有一个吃西瓜的表情,小人儿歪着眼睛,嘴角圆鼓鼓的,像松鼠鬼祟的脑袋。说他以前跟孙婕没什么交集,这话其实不太准确,两人大学期间基本不讲话,见面不打招呼,也不会对视,好似相斥的两块磁铁,试图靠近的瞬间被力推开,在平行轨道上各安其位了。要说有关系,那就是都为学校广播站供过稿,稿件通常无聊,带有宣传任务,有点被政治化的意思。管广播站的是个学生,比他们大两届,同时兼任学生会主席,Y对此人印象深刻,她的左脸颊有块淡淡的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官僚的气质:行事干练,对上谦卑,对下亲和,笑容比较官方,像外交部擅长打太极的发言人。偶尔他们能获得自由创作的机会,谈谈时事热点,或者写一篇议论文,结构僵化,纯属八股。孙婕不喜欢广播站,任期结束就退出了,两人再没有过形式上的交集,直到多年后Y在乡镇阅览室看到她的名字,那时他意识到两条平行线或许存在交点,虽然数学上难以证明,但是生活已然说明了一切。
孙婕拖着行李走来的时候Y一眼将她认出,她戴一顶黑色鸭舌帽,耳机线垂下来连到裤兜,那是膝盖有破洞的牛仔裤,双肩包背带跟枷锁似的将上身箍住,步伐不稳,一直在打漂,倒像个疲惫的流浪者。司机把牌子举到头顶,觉得不够显眼,于是扯着嗓子高喊,兔耳老师,兔耳老师。她摘下口罩,很快也认出了Y,老同学你好,多少年没见了啊。他说这是小李,一个单位的,你那些小说他看过,我们也是,写得真好。D市有深厚的文学底蕴,这里的作家都十分期待你能莅临指导,祝你一切顺利。孙婕没说话,直接上了车。刹那间他想到一种可能,有关孙婕头发颜色的猜想,在记忆中她拥有咖啡色或者栗色长发,有时也是酒红色,发色的变幻无常正如人本身的嬗变。去D市的路上两人无话,本可以说很多,但是顾虑过了头,觉得彼此陌生,就像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在环绕地球一圈后再度碰面,虚幻且易碎。他这些年来一直没有爱好,听起来不真实,但情况正如妻子所描述的那样,生活无趣,而且心事重重。准确地说,应该是没有心事,正因为没有什么可想的,所以大脑时刻处于瘫痪状态,缺少内核,每天活得像幽灵。意识到这点是在去年,那时女儿已经被带走了,作为交换他得到房子,连同所有家具(包括女儿用过的婴儿车和小床)一道构成巨大的漩涡,将他裹挟进去,撕扯为碎片,然后一点点地吃掉。看小说的习惯是什么时候被荒废的,他不知道,如果这能算作兴趣,证明脑子里还有东西,跟世界或者世界之外的地方还有联系,哪怕那里是镜子,是水面,是地球的另一端;哪怕他是庄周梦到的蝴蝶,是蝴蝶梦见的庄周,是别人的倒影或者别人是他的影子。
司机把车开到酒店,孙婕说累了,趁现在补个午觉。他说我帮你搬行李吧,挺重的,你一个人不容易。她不说话,意思就是无所谓。两人上了电梯,钢索摩擦的丝丝声格外清晰,天花板被打磨成镜子,抬头见到两个人各自占据一方,像坑道里静默的兵马俑,气氛古老而神秘。恍惚间她仿佛在啜泣,断断续续的,Y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开,电梯已经到了,叮当一声,世界又不可避免地变得庸俗。他们进房间去,孙婕说喝点东西再走?Y拿了包速溶咖啡,杯子放在靠窗的茶几上,酒店洗不干净,底部还有黑褐色颗粒,指甲扣不下来,跟杯子融合成了整体。他烧水的时候听见孙婕说,喝咖啡对睡眠不好,咖啡因这玩意属于成瘾性物质,损害脑神经,而且很难戒掉。他说,那可能是我咖啡喝多了。前一阵子,夜里总是醒来,觉得枕头碍事,就扔掉枕头,后来扔掉被子和床单,跑天台上抽烟,同时买大量的速溶咖啡,每天灌满暖壶,当水喝。这样下来脑袋越来越迟钝,感觉里面生了虫,正在一点一点吸食脑髓。孙婕说,你越是失眠,就越要尝试睡觉,想象自己躺在海里,身体正往下坠落,气泡从鼻孔和耳道冒出来,像铁链似的延伸到水面,深海没有光,也没有鱼,世界悄悄离你远去。这时水壶咆哮起来,逐渐淹没她讲话的声音,房间里一切都变得安静,有若壶盖上空升腾的水汽,正以分子的形式融入地球。后来水烧开了,谁也没再说话,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茶几被涂上一层明黄色颜料,氤氲着复杂的咖啡香气。
Y觉得这场景像画。窗帘,茶几,花瓶,咖啡杯。一切都是静物与色彩的组合。他妻子在小学教美术,是个油画好手,以前家里有个房间是她的画室,颜料桶跟花盆混在一起,阳光时常将画板覆盖。后来有了女儿,那间画室就冷清起来,先是用来放婴儿床,玩具,衣服;等到女儿长大,最后一桶颜料也被拎出去,房间做了她的卧室,唯一能够证明画室存在过的证据来自墙壁角落,一块不规则翡翠色斑点,餐盘大小,像这个家庭生的疹子。孙婕问,你应该结婚了吧。他说,结过一次,但是结束得潦草,问题既不在她也不在我,是更隐秘的东西,这事儿没法说,因为她是她,而我不是我。孙婕说,其实还行,分开对两个人都好。你带了烟吗,这里刚好有打火机,不点上一根心里难受。他摸出烟盒,孙婕夹出一根来,边抽边咳。Y问,你以前就抽吗?她摇头,跟我丈夫学的,这话对也不对,他是运动员,本来不碰烟酒的,如今在混影视圈,经常接一些落魄角色,演杀手或者演小贩,得学着抽烟,这是演员的素养。他说,你们关系还好吧?她笑了。Y继续说,以前在电视上看你丈夫游泳,那是某年的奥运会或者亚运会,游得真快,最后是第一名,摘了金牌?她说,你记错了,不是奥运会也不是亚运会,是省运会,拿的铜牌,电视没有转播。他说,孩子多大了?孙婕笑着,不回答。一瞬间,Y感觉她在哭泣,没有眼泪的哭泣,悲伤从心脏向外蔓延,天空密云悬雨。
接下来两人聊天,一句接着一句,相当无聊。孙婕说起她在北方的生活:一座正在衰退的城市,矿坑如肿瘤般顽固,土地向沙漠过渡的同时濒临崩溃。夜晚很难成眠,有时无人倾诉,就开车到郊外去,路上打开深夜电台,为他人哭泣。城市没有边缘,公路不知不觉就被黄土吞噬,那里种植的固沙草像山丘表面覆盖的皮屑,脆弱,紊乱。在没有灯光的地方下车,踩着煤渣与砂砾走进荒漠中央,席地而坐,看月亮。月亮有时会反射一些东西,千里之外跋涉在荒原上的旅人,水边夜钓的老者,被谋杀而沉入大海的船员。这些灵感稍纵即逝,多数时候不像被虚构的事件,而是镜子中确定的事实,发生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时刻。回去以后写作,然后毁掉草稿,重头开始构思。到了这个阶段,知道作家不能再依赖灵感,但是自己一无所有,就像缺少心脏的尸体。实际上,整个写作生涯一直在走下坡路,最有激情的时候是在大学,白天上课,晚上写作,经常给广播站投稿,没有一次成功。Y说,我记得那广播站。她惊讶地点点头,以前你要问我写作的起点在哪里,我无从回答,因为记忆像被篡改了似的,越往前追溯就越矛盾,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一到D市脑袋就活跃起来,仿佛在无意中突破了隐形的壁障。那是一封信,准确地说,是写在旧信纸上的一篇小说。
这时阳光变得浑浊,夜晚就要来临了。Y拉开窗帘,看着楼下堵塞的马路,不知为什么,想到大学那几年,自己原来也写点东西,写完拿给广播站,结果每次都石沉大海。后来站长找到他,说你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把心思放在正经事上,争取写出让老师满意的稿子来。他觉得受到侮辱,但是此后没有再写过东西了,连类似的念头也没有动过。孙婕说,那时我迷恋博尔赫斯,迷恋阿根廷,迷恋布宜诺斯艾利斯,所以模仿他的腔调写过一篇小说,具体内容早就忘掉了,只记得是用钢笔写在信纸上,蓝墨水儿,篇幅应该不长,因为最后我往信封里塞了两页纸,这点可以肯定。我去广播站的时候那里没人,桌上堆着许多文件袋,就放进抽屉里了,临走的时候怕没人会注意到那里,还特意把抽屉拉出来半截。Y说,后来有人看到吗?她摇头,我也不知道,记得第二天遇到站长,跟她打了招呼,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是我写的第一篇小说,某种意义上算是处女作,虽然杳无音信,但是从此就开了窍,等到毕业时我抱着赌博的心态给杂志投稿,一家小小的市级刊物,没有名气。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想说的是,不管以后写出来再惊艳的作品,有些东西却是再也找不到了,那正是我现在缺少的,一种激情,一种精神上的核心,此后每天都仿佛是对那信封里两页文字的追忆与临摹,拙劣且徒劳。这些年来,我尝试在梦里寻找那遗失的感觉,有时效果显著,想起来一些碎片,像被打碎的花瓶或者散落的拼图,难以复原。后来没梦,再后来失眠,生活也在某天炸裂开,跟那些记忆碎片混在一块儿,你玩过一种游戏吗,把红豆和绿豆倒进袋子里,搅拌均匀,然后把绿豆一粒粒夹出来,就像这样。你肯定会疑惑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好,我不妨直说,因为小说提到你,你是一个作家,故事游离在现实与虚构之间,作者既是我,也是你。
Y说,第一我们那时不熟悉,见面不会说话,相当于没有交集;第二我不是作家,虽然在你笔下过了把瘾,但现实是,我从来都对文学不敏感。我想知道你把我写成作家用意何在,是单纯的恶作剧,还是对某些隐秘的东西有所察觉,即同病相怜之意。孙婕掐灭烟头,腾地站起来说,这不是我该回答的问题。良久,谁也没开口说话,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房间变得昏暗,墙壁浮现两人的影子,相对而立,落寞无声。他倒掉半杯咖啡,把杯子放回原位,推门出去了,楼下站着个拾荒者,拖着干瘪的布袋,正在垃圾箱里翻找什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遗失了很多东西,比如那年给广播站投去的稿子,比如困在乡镇阅览室里蹉跎无为的时光。
回到家里,看书,实际只听见书页振动的声音,那些文字就像一串小人儿,蹦蹦跳跳地跑到桌上,手拉手围着圈跳舞,他把书合上,小人不见了,开始胃疼。吃完药躺在床上,想着自己会死掉,房间在黑暗中好似一只鲸鱼的口腔,有一种吸力传遍全身,很快连力气也没有了,窗户半开着,冷风嗖嗖吹进来,大概死在海里被洋流裹挟着漂游,也是这种感觉吧。这时电话响了,是孙婕,两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说冷,冷得发抖,他说出来吃点东西,对身体比较好。Y开车到酒店楼下,孙婕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往古城区开,D市古城有条美食街,里面开店的都是老外,叫洋人街,平时骗游客的,旅游噱头而已。他有个朋友叫劳塔罗,阿根廷人,D大外教,平时跟他一样游手好闲,在洋人街开烤肉店的,同时也是心理医生,懂催眠,很多人去那看病。他对孙婕说,你准是写作太累出现妄想了,哪有什么装在信封里的小说,就算有,也是你不成熟的练笔,别把这事儿看得太重,有些东西一旦遗失,就再也不会被找到。孙婕笑了。Y也笑了。
烤肉店没几个人,有个老外在后院踢球,墙上用粉笔画着靶子,皮球击中墙壁后弹回来,在黑夜中仿佛一阵阵枪声。Y跟他打了招呼,三人坐下,老外说我叫劳塔罗·贝拉诺瓦,贝拉诺瓦是姓,劳塔罗是名。孙婕问你是混血吗?老外点头说,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一半意大利血统,绰号叫阿塞希诺,西班牙语是杀手的意思,所以更多人喜欢叫我杀手。Y不知道这个,以前只管他叫劳塔罗,那时他汉语很不好,两人比划着交流,勉强能把话讲清楚。劳塔罗听孙婕讲话,Y起身到外面,很久没来过古城了,有些街道已经陌生,他小心穿越没有灯光的古巷,爬上城墙抽烟。夜里空荡荡的,商店多数关了门,洋人街那边被鼓楼挡住,看不见。远处有家酒吧在喧闹,他听到乐队的歌声,风格比较摇滚,像呐喊,像嘶吼,最后破了音,但是在唱。想多待一会儿,烟盒见了底,就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城墙,阶梯又滑又窄,踩到某种液体,也可能是青苔,顿时想到在海边住的那几天:水汽氤氲,衣服粘黏,像深海中被黏液包裹的鱼。回洋人街的时候,无路可走,到处都是迷宫,每条路都喜欢分岔,影子在月光下分裂开,往四面八方去了。不知道转了多久,回到烤肉店,孙婕和劳塔罗在里面,天花板吊着一只梨形大灯泡,劳塔罗的足球跟个人头似的摆在前台,没有其他顾客。
劳塔罗说,你朋友已经被催眠了,这样治疗虽然粗暴,好处是有问必答。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叫釜底抽薪。他看向孙婕,果然闭着眼,上身直挺挺的,掌心向下贴着大腿,像商场橱窗里的塑料模特。Y说,孙婕啊孙婕,还记得我是谁吗?她说,你是Y,我们大学认识。他说,你写过一篇小说,后来拿给广播站了,没有后续,对吗?她点头,那信封里有两页旧信纸,我用钢笔吸了蓝墨水写上去,然后放在广播站抽屉里。一直没有消息。我想,没有消息也是一种结果。Y觉得这话对极了,他跟孙婕的区别就是一个被拒绝,一个当时被无视;一个蹉跎半生,一个后来成了作家。他问,那篇小说,你——或者说我——到底写了些什么?孙婕说,你,当时是作家,在构思一个故事。
Y试图代入角色,没有成功。作家?作家要怎样构思故事?她说,你首先有标题,叫布宜诺斯艾利斯杀手。你知道的,我一直迷恋那里。Y开始想,是杀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还是杀手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孙婕说,是杀手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杀手在何处?在中国?在美洲?在公海?在外星?杀手无处不在。杀手是主角是配角?既是主角也是配角。叙述人称是什么?没有人称。Y说,这篇小说没法写,因为一无所有。孙婕说,你能写的,挖掉主语就好。他接着想,一个无处不在的杀手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文本通篇没有出现主语……那么,他说,杀手有何目的?在逃亡?在追踪?杀手要杀人。杀手要杀谁?仇人?政客?杀手要杀他自己。
Y想到很多东西,大脑像放电影,闪过一帧帧画面。他看见杀手在暗处抬起手臂,瞄准一道影子,他自己的影子。枪响过后,影子化作青烟,盘旋着挣脱地面,湮灭在如海的夜色中。这时劳塔罗拍了拍孙婕的肩,她醒过来,开始笑,抑制不住地笑。Y像回到了读大学那些年,在广播站门口碰见孙婕,一边忍受讨厌的笑声,一边想着要赶快躲开此人为好。他说,你想起来了?她说,是啊,你都知道了。然后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他说我送你回去吧。她说不必了,我现在就走,马上就走。我直接回北方去。他说明天的讲座呢?她没回答,走到街上,与黑暗融为一体。
劳塔罗·贝拉诺瓦非常认真地拿起足球,一脚凌空侧踢,皮球像长了眼睛的子弹,呼啸着飞向后院墙壁,准确击中靶心。Y追出去的时候孙婕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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