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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博 | 猫妖联合主题征文第二期之淳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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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掩映在竹林里的小村落,因住的都是沾着亲带点故的杨姓人家,故被称为杨家大竹林。杨老幺生在此,长在此,最终成为了小山坡上的一个土堆。
杨老幺在杨家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幺,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三个哥哥先后成家单过,大哥二哥子嗣颇丰,就连三哥也老来得子,前几年抱上了大孙女,只有杨老幺快50岁了还打着光棍,独居在老屋。杨家人普遍个子较高,长相俊美,是四邻八方争着抢着要说亲的对象,可杨老幺个子矮小,不到一米四,双眼不对称歪斜着,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路一瘸一拐的,据说是小时候生病被庸医耽误了治疗之故。这副模样的杨老幺自然很难娶到媳妇,年轻的时候,哥哥姐姐也张罗着给他说过几门亲事,都被他拒绝了,说不想耽误人家女孩子的青春,不知道这个病会不会遗传,于是他就一直这么单着,打算就这样孤苦伶仃独自老去。
杨老幺辈分极高,大哥二哥去世后,老一辈便只剩下三哥和他,安字辈得称他幺爸,天字辈叫他幺公,再往下都得喊他幺祖。然而,村里人都不待见他,一来,他的样子令人难以生出尊敬,二来,他性格随和,少言寡语却乐于助人,经常吃亏而不自知,或者知道而假装不知,村里人背地里都直呼他为杨老幺,总爱用“再哭就把你送给杨老幺”来吓大哭不止的孩子,还说他是冤大头。冤大头杨老幺的地被邻居占用了一大半,他没去要回来,想着反正自己一个人也种不了那么多。冤大头杨老幺门前的葡萄架被偷摘葡萄的孩子扒拉倒了,还没完全成熟的葡萄糟蹋了一地,他没去找孩子家长,把还能用的葡萄一颗颗捡起来洗干净,泡了一壶酸葡萄酒。每年正月十五“偷菜节”,冤大头杨老幺地里的菜是被偷得最多的,他也从不提前去收回家,也从不守在地里。叫冤大头杨老幺帮忙,不管再累再脏的活,他从不拒绝,只要给他一杯酒喝就行。
杨老幺最大的爱好就是拿着烟杆坐在门口,慢条斯理地裹着自种的叶子烟,再一点点放进烟嘴里,用火柴点燃后,缓慢而用力地呷着,一杆烟能呷上一两个小时。没想到,杨老幺有一天会收了烟杆,转而去养一个小女孩,古灵精怪的女孩天天在他身后喊着“幺公,幺公”,被村里人爱护着,杨老幺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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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3年前说起。
那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很少下雪的南方,也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只是那雪还没落到地面,便化为丝丝雨水,混杂在尘土里,变成肮脏的泥浆铺满路面,再被人们踩在脚底,一路裹挟后,被粗暴地踢落在门前的台阶上。只有院子东南角的那株红梅,光秃的树杈上,红色的花苞里,积存着一点点白,证实着雪曾经来过。
有一个新生命正在这雪夜里出生,但来得并不是时候。当天下午快天黑时,家家户户屋顶扬起了缕缕炊烟,杨三爷家,儿媳妇姚兰正坐在土灶前烧火,一人匆匆忙忙赶来,甚至来不及踢掉鞋底的泥污。来人是村公社的杨天柱,村公社有全村唯一的一部电话,他的到来就意味着有在外地的亲人打电话来了。姚兰带着微笑缓慢起身,正想问是不是杨安华来电话了,杨天柱先开了口,伯娘,安华伯从三层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当场没啦!姚兰不敢相信,拉着杨天柱的衣服让他再说一遍,杨天柱带着哭腔说,安华伯真的没啦!姚兰大受打击,瘫坐在地,哭得歇斯底里,还拍打着肚皮,说,就是你克死了你爸,当初就不该要你。的确,如果不是因为违规怀孕,杨安华不会外出打工挣钱交罚款,也就不会出事。但是,谁又能说得清呢?就算没有这个孩子,厄运也有可能会降临。
还沉浸在失去儿子悲伤里的老两口,没有发现姚兰的异常,不知道她把那些口口相传孕妇不能吃的东西,她能找到的都胡乱吃下,终于在午夜开始腹痛。她强忍着痛,不想被他人发现叫来接生婆,她想让这已经八个月大的胎儿死在腹中。然而剧烈的疼痛还是让呻吟声从屋里传出,未曾合眼的二老冲进屋子,发现了倒在血泊里的姚兰,想去帮忙,却被她推开,大叫着,我就不要这个孩子!让它死!二老哭着喊着,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这个孩子可是我老杨家最后的根呀!吵闹声惊醒了四邻,有人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去请接生婆,有人帮着引柴生火烧水,有人端水递帕,一阵忙乱之后,婴儿啼哭声响起。门外一阵风吹过,红梅上扑簌簌洒下一片雪白,转瞬又消失不见。
是个女孩,有人说。四周响起了叹息声,在农村,女孩的命运都比较悲惨,何况是早产在寒冬,不用特意做什么,只需要什么都不做。人们心照不宣地默默离开。婴儿的啼哭从响亮到沙哑再到消失,伴着老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和哀求声,四邻这一夜都没能睡好。姚兰妈妈得到消息,一大早来到杨三爷家,收拾好女儿的东西,就要带着她离开,两个老人死死拦住她们,苦苦哀求道,这个女娃子生下来到现在一口奶都没有吃到,她还不足月,你们不能就这么狠心丢下她啊!姚兰,再怎么说,她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虎毒还不食子呢,你一走了之,她肯定活不了啊!姚兰妈妈一把推开二老,恶狠狠地说,带着这个拖油瓶我还怎么让姚兰改嫁,啊?还是说让她年纪轻轻就在你们家守活寡?你们能养她一辈子吗?二老如遭雷击,破口大骂,你个毒妇,安华尸骨未寒,你就想着要姚兰改嫁,你安的什么心!最终,二老没能阻止姚兰被她母亲带走,也没能让她们把大孙女杨天燕送回来,自从姚兰怀孕后,6岁还没上户口的杨天燕就被送到了姥姥家。
杨三爷老两口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万念俱灰,老来得到的儿子没了,这个孩子要是个带把的也还有点念想,现在啥希望都没了,他们恨不得跟着安华一起去了。这时,杨老幺来了。他抱起孩子,一瘸一拐地走在泥路上,挨家挨户敲门给孩子讨口奶喝。正巧杨天凤出了月子回娘家,扬老幺把孩子往正准备出门的杨天凤怀里一塞,不善言辞的他第一次拿出了长辈的威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天凤,你奶这孩子两口,活一条命!杨天凤的爷爷是杨家老大,和杨三爷杨老幺一母同胞,她一早听说了三公家的事,正打算去看看。杨天凤二话没说,转身进屋喂起孩子来。一整夜没吃过奶的孩子,脸色苍白,吸吮无力,杨天凤只能把奶一滴滴挤进她的嘴里,好半晌,孩子的脸上才有了血色,终于发出了低低的嘶哑的哭声,也终于吃到了奶。门外,听到孩子的哭声,杨老幺才松弛开紧绷的后背,人一下子似乎更矮了一些。
杨三爷和老伴没有缓过来,双双病倒了,不到一个月,先后离世。杨三爷去世前把杨老幺叫到床前,将孩子托付给他,告诉他给孩子取名叫梅,希望她能像梅花一样,顽强地活下去。杨老幺每天抱着天梅往杨天凤家跑,风雨无阻,杨天凤心疼这女娃子,一再推迟回婆家的时间,直到半年后孩子能吃米糊糊了,她才放心回去。
从此,杨天梅就和杨老幺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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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幺用竹子编了一个娃娃背篼,再用破布把边边角角可能扎人的地方都包了起来,走到哪把天梅背到哪,农忙时节,就在地里掏一个深深的洞,把背篼底部埋在土里,防止天梅调皮打翻了背篼摔倒,到天梅能走能跑了,杨老幺就多了个小尾巴。都说早产的娃娃聪明,天梅不仅聪明还特别懂事,上学后年年考第一,奖状贴满了墙,家里的活地里的活都干得有模有样,村里人一提到杨老幺家的杨天梅,无人不夸赞一番。
刚开始,大家都极同情天梅的遭遇,知道没妈的早产娃娃要养大有多不容易,经常往杨老幺家送一些孩子的旧衣服,有好吃的会让孩子给天梅分一点,杨老幺忙不过来时也会帮衬着带带天梅。杨老幺的辛苦,大家看在眼里,他照顾孩子细致周到,耐心温柔,甚至把抽了几十年的烟杆戒了,不得不让人心生敬意,一些热闹的场合比如婚礼寿庆,也逐渐邀请杨老幺上座,他是唯一在世的老辈子了。
世人都会同情弱者,又总在弱者身上找优越感,而当弱者有了让人嫉妒的资本,同情就会变成伤人心的刀子。
杨天梅十二岁那年来例假了,那一片红在她身后的裙子上晕染开,她却无知无觉地在村子里玩耍奔跑了大半天。杨老幺发现了天梅身后的血迹,又找不到伤口,血却还在断断续续流着。单身了一辈子的杨老幺不懂,没有女性长辈教导的天梅也不懂,他们都以为得了什么怪病,忙里慌张地来到村卫生院,最后在隔壁小卖部买了一包包装上带着小翅膀的女性用品。老板娘将天梅带到里屋,抽出一片教会了她怎么使用,还嘱咐了几句诸如不能碰冷水,要注意清洁,要保护好自己的话。天梅红着脸走出来,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沉默不语地跟着杨老幺,杨老幺则黑着脸思索着什么,好几次差点走到田里去。回到家后,杨老幺郑重地跟天梅说,以后不准再挨着他睡,只能睡到自己的屋子里。其实早在天梅10岁时,杨老幺就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让她单独睡,可是天梅生性胆小,总是不愿意。这次,天梅也意识到了什么,咬着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天梅来例假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小村子,人们这才发现,曾经那个羸弱得差点死掉的女娃子竟不知不觉长大了,而且天梅继承了老杨家的优良基因,个子高,样貌好。这样的女孩和其貌不扬的杨老幺凑在一起,风言风语渐起,人们常常盯着天梅的背影窃窃私语,又对着杨老幺指手画脚。杨老幺想去跟他们辩驳几句,又担心越描越黑,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就随他们乱嚼舌根,只是从此之后,他晚上睡觉不再关灯,昏黄的灯光将屋子里照得一清二楚,也照着他和天梅的一清二白。没过多久天梅就上初中了,初中在十几里地外的镇上,要住校,周末才回家。一下子空下来的屋子让老人有些无所适从,他翻箱倒柜把烟杆找了出来,却没有可裹的叶子烟,只能坐在门口发呆。他又回到了独自一人的生活状态,只是这一次他有了念想,他知道会有一个小女孩,高声叫着“幺公,我回来了”出现在路口。
老人的孤独,让风言风语少了,而上门说亲的人多了起来,自然是来给杨天梅说亲的,她们看中杨天梅的模样,知道能说个好人家讨个好彩头。她们劝杨老幺,女娃娃读太多书没啥用,还是早点嫁人的好,多要点彩礼也不枉你辛苦把她养大。见杨老幺不为所动,她们又劝,你现在费劲巴力地供她读了初中读高中,等她读完大学心大了就嫁到外地去了,到时候你老了都没人帮你盖棺材板,还是早早嫁个近点的人家,你也好享享清福。杨老幺还是不动心,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天梅是读书的料,他知道读书好,打定主意要让天梅一直读下去。杨老幺把说亲的人都请了出去,有不甘心的在门口大骂,你这是留着给自己当老婆呢,说不定她早就被你糟践了,你个老不死的也不害臊!听了这话,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杨老幺,抄起扫帚把媒人追了几个山头,从此再没人敢来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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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梅上初中后,杨老幺最开心的日子就是赶集天,每逢日期尾数为3、6、9,他会起个大早,摘好一担新鲜的蔬菜,挑到镇上去卖,路过中学门口时,就停下来透过铁栅栏搜寻着天梅的身影。久而久之,他摸索到了规律,只要在课间操时赶到学校门口,就能一眼看到在操场最前面领操的天梅。
那天,天空阴沉沉的,正在酝酿一场大雨。杨老幺如往常一样,挑着一担蔬菜去赶集,有些心事重重,右眼皮跳了一个早上,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到了校门口,他扒在铁栅栏上看了老半天,直到课间操结束也没找到天梅,他有些担心,上一次赶集就没有见到她,想着她是有其他事情耽搁了,不会那么巧这一次也不来做课间操。他看到一个小伙子从门前跑过,赶忙喊住他,拿出5块钱,让他去叫初三2班的杨天梅。很快,小伙子回来了,后面跟着的不是杨天梅,而是唐霜,杨天凤的女儿。唐霜和杨天梅,因着一起吃奶的缘分,从小两人感情就特别好,并没有因隔着辈分而疏远,上初中又分到了同一个班,更是形影不离。看着出来的只有唐霜,杨老幺心底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唐霜走到杨老幺跟前,说,幺祖,你来找小姨吗?她周末回家了就没来上课,听老师说,她妈妈打电话给她请了病假。
杨老幺听完,焦急万分,转身狂奔起来,不小心踢到了身后的蔬菜担子,箩筐里的白萝卜骨碌碌滚了一地,他顾不上去捡,也顾不上腿疼,一瘸一拐地跑远了,他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去找姚兰,去救天梅。可是,他已经六十几了,再加上腿疾,根本跑不快,一着急就保持不好平衡摔倒在地,他立马爬起来又跑,又摔,汗水和泥土搅和在一起,糊满了他苍老的脸。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大雨终于倾泄而下,似要冲刷掉这人世间所有的不堪。被雨淋湿透的老人,冒着雨跌跌撞撞继续前行,他的脸上,后悔的泪水融入雨水中,混进泥土里。
杨老幺责怪着自己,他不该相信姚兰会变好而让天梅去认了她,他应该在天梅第一次拿回家那支漂亮的蝴蝶发卡时,告诉她那个女人如何生下她后一口奶不给决绝离开,残忍地将她丢弃在寒风中,这么多年不闻不问,而不是她口里说的被逼无奈。可是,看着天梅眼里的欣喜,杨老幺愿意给她编织一个好母亲的形象,让她感觉到爱而不是遗弃。于是,他放任了姚兰对天梅的亲近,看着天梅每次说到姚兰时眼里的光,心里有转瞬即逝的难过,更多的是为她高兴,能够得到亲生母亲的关爱,对于小天梅来说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事情啊!杨老幺也听到一些传闻,说姚兰把还在上初中的杨天燕——现在叫陈天燕——嫁到了外地,要了高额的彩礼,和卖女儿差不多一个性质。受尽婆家虐待的天燕,带着一个女儿逃回来之后,又被姚兰嫁给了一个老头子,当然给的彩礼钱不菲。有邻居劝着杨老幺,小心姚兰在骗取天梅的信任,是想借机把她卖掉。天真的杨老幺看着姚兰对天梅的好,她给天梅买了很多东西——书包、衣服、学英语的录音机……,他想也许姚兰是对天梅心怀愧疚而想弥补,并没有什么歪心思——他总是把人想得太好,而忽视了人性中的本恶不会那么容易变善,就像他的本善想变恶也很难——所以,他同意了天梅的请求,隔一段时间去姚兰家过周末。上周,天梅放假后就去了姚兰家,一去不回,肯定被姚兰卖了,只是不知道卖得近还是远。
愤怒焦急自责的杨老幺,把最坏最坏的结果放在心尖,难过得几乎发了狂。他想起了天梅还在襁褓里的微笑,就是那抹笑容融化了他的心,让他决定要一生护她的周全。害怕和担忧涌上心头,他握紧了拳头,想着,要是天梅有个三长两短,定要让姚兰血债血偿。这一念头的出现,把杨老幺自个儿吓住了,随即他想到天梅可能的遭遇,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眼神里充满了凌厉。
杨老幺走到姚兰家时,雨还在下着,他的衣服裤子都擦破了,露出在不停冒着血的膝盖和手肘。正在屋门口剥豆角的姚兰看到杨老幺的模样,心里一咯噔,起身拍拍围兜上的豆须,佯装镇定地笑着说,幺爸,快进屋,下这么大的雨你也不戴个斗笠。杨老幺没有挪动步子,直直地盯着姚兰,歪斜的眼睛露出凶光,嘴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沉的声音:天梅在哪?姚兰被杨老幺的模样和声音吓了一跳,又劝着自己,他只是一个又矮又丑的老头子,不怕他,稍定了定神,说道,她,她不是去学校了吗?没,没在我这。说完姚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连带着身子也有些颤抖,心虚的她不敢看立在台阶下的杨老幺,她觉得此刻的杨老幺变得高大了起来,那种无形的压迫力让她小如一个婴孩,快要站立不稳。杨老幺没有说话,盯着她往前走了一步,姚兰惊得连连后退,打翻了盛豆角的筲箕,吞咽着口水,结结巴巴地说,她,她真,真没在我这,她在,在,在安平,安平镇。杨老幺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算远。带我去找她,杨老幺说。这时,姚兰的男人——杨安华死后第二年姚兰就改嫁了——走了出来,姚兰有了靠山,语气硬了起来,双手环抱在胸,用尖锐的声音说,带你去找她也行,那边给了我三万的订亲费,你把这钱给我,我马上带你去。三万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姚兰笃定杨老幺拿不出来。
杨老幺确实拿不出钱来,他立在那里,很想质问姚兰,天梅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忍心三万块钱就把她卖了,也把她光明的前程卖了。他又想到,能狠心丢下刚出生的孩子,任其哭了一夜不给一口奶喝的人,跟她谈亲情只是徒劳,最终没有问出口,只说了句,好,我给你打欠条。姚兰说,欠条有什么用,你十年八年不还怎么办?杨老幺是真的怒了,咬牙切齿地说,一年之内肯定还。姚兰并不想要欠条,还想再说一些难听的话,但她看到了杨老幺的坚决,知道她要不同意今天就没法善了了,她可不想闹出人命,转念一想,以后还有机会再把天梅嫁出去,先收了他的欠条,反正他肯定会还。姚兰笑呵呵地把杨老幺请进屋,写好欠条让他印指纹,被雨水泡胀的手指,只在纸上印出了一坨模糊的红。姚兰把欠条收好,说,幺爸,你放心,天梅没事的,还只是订亲,那边不会把她怎么样,我跟天梅说的是去走亲戚,然后说有急事先走,她现在应该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说完,又加了一句,幺爸,你不要跟天梅说打欠条的事,她现在和我可亲了,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生分了。杨老幺沉默不语,接过姚兰递过来的蓑衣穿上,催着她快走。他不会跟天梅多说什么,但已打定主意要想办法让天梅远离她,他知道天梅也是个善良的孩子,总会一次次原谅伤害她的人。
雨越下越大,黑压压的云朵低垂着,把光线隔绝在外,正午时分却像已入夜。杨老幺和姚兰一前一后走着,到安平镇得到镇上坐小巴车,下雨天车不好等,好几辆车都满载着没有停下来,姚兰等得有些不耐烦,但看着杨老幺暗沉的脸色,把回去的想法咽进了肚子里。终于,他们挤上了一辆车,一个小时车程后到达安平镇,这时雨渐渐小了,天色亮了起来。他们又走了3、4里路来到一个村子里,姚兰指着那幢三层楼的房子说,就是那里。杨老幺快步走到楼前,大喊着,天梅,天梅,你快出来。天梅从二楼一个窗户伸出头来,看到是杨老幺,兴奋地叫着,幺公,不一会儿就下了楼,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杨老幺将天梅护在身后,男子作势要去拉天梅,赶来的姚兰把他拉到一旁,背对着杨老幺,塞给男子一个白色的纸包,低声说着什么。男子接过纸包,转身有些不甘心地望了天梅一眼,忿忿地进了屋狠狠关上大门,随后从二楼扔出了天梅的背包。杨老幺这才把天梅拉到跟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保她没什么事,松了一口气,捡起背包拉着她往回走。
天梅运气不错,这个男人一眼看上了她的美貌,不想用强,只是限制了她的自由。回家的路上,天梅没有跟姚兰说一个字,聪明的她早已猜到了一切,再没有比被亲生母亲二次遗弃更让人伤心绝望的了。到了镇上,下了车,走到分岔路口,姚兰假惺惺地对天梅说,梅梅,我也是被逼无奈,你陈叔他逼着我这么做啊,我实在是没办法,你可以原谅妈妈吗?天梅什么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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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事,天梅变得沉默了很多,一心备战着中考,她听说考得好可以进县一中宏志班,免学费还有奖学金。
杨老幺却有另外的打算。他从柜子最底下取出一个带锁的小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一对翡翠手镯,这是老杨家的传家宝,由父母作主留给了他,希望他能借此讨个姻缘。他没用来娶妻,原本打算在三个哥哥的子孙中找个有前途的传给他,后来有了天梅,就预备着给她作嫁妆。现在,他想用这个手镯去换天梅的好前程。他把手镯拿到镇上玉石店里,店老板见他这副模样,刻意把价格压得很低,他不懂得讨价还价,只卖了三万五千块钱。他知道这个价格比镯子真实的价值低了很多,好在刚好足够。他拿着三万块到姚兰家,姚兰拿着钱猜到他把手镯卖了,有些懊恼应该多说一些钱,极不甘心地把欠条撕掉。剩下的五千块,杨老幺等到在市里工作、安家的杨天勇回来,拿给了他,让他帮忙把天梅带到市里读高中,就说是作为堂哥对天梅的帮扶,不要提是杨老幺给的钱。杨天勇欣然答应,以后每学期,杨老幺都提前把钱准备好,等杨天勇回来时交给他。
天梅去了市里读高中,一学期才回来一次。杨老幺不再是冤大头,他开始斤斤计较,把被占用的土地一点点拿了回来,都种上了粮食,成熟后再挑到集市卖掉,一点点攒着天梅的学费。他又种上了叶子烟,每天都会坐在门口,望着路口呷一杆烟。天梅早已知道所有的费用是杨老幺给的,也不拆穿,只省吃俭用,把钱都攒着拿回家,说是学校发的补助。
天梅高考完填志愿时,和杨老幺吵了一架。天梅考得很好,杨老幺让她填外地的好学校,她坚持填了本地的师范院校,选的免费师范生,又去办理了助学贷款,做家教找兼职挣钱,把钱拿回家给杨老幺用。她看着杨老幺一天天老了,身体大不如前,她要负起养他的责任,你养我小,我必养你老。毕业后,天梅被分配到了外地,她想把杨老幺接过去,被他拒绝了,说,半截身体入黄土的人,就在老家待着挺好。天梅劝了很久也没用,只能每个月给杨老幺打钱,寒暑假抽出一些时间回家看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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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寒冬。
杨老幺坐在门口呷着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掏出手帕捂住口,吐出了一口血。他想起医生说的话,说他肺上长了癌,还说已经扩散转移,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笑着继续呷了一口烟。他没有告诉天梅自己生病的事,反正都得死,何必再给她添麻烦,但他特别想再见天梅一面。他想起那个早晨,天凤抱着她从里屋出来,他刚一接过手,她就在睡梦中甜甜一笑。这个刚刚从鬼门关走过来的女娃子,还会笑,那笑容一下子击中了杨老幺的心,没想到就这样牵绊住了。她真的如傲立在寒风中的梅花,再多的苦难都没有将她打倒,那么小小的人儿终于一天天长大了。他想起她第一次拿回奖状时的欢欣雀跃,他想起第一次给她梳的两个巨丑的辫子,他想起她第一次要自己做饭搭着凳子站在比她还高的灶台边,他想起调皮捣蛋的她帮忙播豆子时故意多撒了一把……这样想着,他好像真的看到了天梅出现在路口,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大叫着,幺公,我回来了。他想起身迎上去,世界突然一片黑暗。
杨老幺醒转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不是以往每次醒来躺的冰冷的地面,有个女孩拉着他的手埋头哭着。他知道他等到了他的天梅回来,他笑了,笑得无比灿烂,他用最虔诚的语言感谢着老天爷的慈悲。他喊着,天梅。天梅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哭着说,幺公,我在。那语气,像极了小时候胆小的她,每次哭着从梦里惊醒,杨老幺安慰着,天梅,别怕,我在。杨老幺从内衬里掏出一个存折放在天梅手上,说,这些年你打的钱我都存着,给我办后事应该足够了。位置我已经选好了,就把我埋在你爷爷奶奶旁边,我前几年在那里种了几株红梅,今年应该已经开花了。以后,你就不要回来了,找个好人嫁了好好过日子,就让红梅陪着我就行。说完这些,杨老幺最后深深地望了天梅一眼,安详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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