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春,天不算热,但随父亲还有大哥干了一早上农活,衣裳也湿了一大半。
我学着父亲的样,找了块破布,挂在脖子上,时不时擦一擦汗——不管有没有——可是每次我一拿起毛巾,父亲总是喊道:“认真点,好好干!”反复几次我干脆把那块破布扔到了路边——“你这小子,又跑去干嘛?快回来干活!”我赶忙将布一丢,慌张跑回来。
我父亲叫水生,他常常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五行的说法:金生水,水生木——水生不了金,而他又不喜欢木头。于是他想给我哥取个带“土”字的名字,因为土生金,可是一想咱爷爷叫闰土。颠来倒去,只好叹口气,就此罢休。不过最终,他给家里开起了“五金店”——我大哥叫大金,二哥叫银顺,我叫兴铜。
太阳渐高,父亲抹了抹额头,直起腰,拍拍我的肩膀,道:“走,先吃饭。”再朝正在除草的大哥那儿喊了声:“大金!吃饭了。”他读“大金”时声音故意放大,仿佛喊得越大声,金子越多。
三人坐在树下,我捧着我的小碗,用筷子觅着碗里的白饭,不一会儿饭就没了。刚刚干完农活的我肚子还是很饿,再看看空荡荡的碗,似乎又饿了几分。
我朝大哥那一瞅,大哥忽地把碗收起,继续埋头吃;我再朝父亲那一瞅——“看什么看?那么小身板吃那么多饭?你干的活还没有你吃的饭多!”我撇了撇嘴放下碗。
父亲看了我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啊!”
“可是隔壁李家每天都有好多饭吃,吃得饱的。”
“哼,你这小子。咱家又不是比他们家穷,只是他们不懂节约!”
“节约节约,连饭都吃不饱了还节约什么啊。”
“哼,这你就不懂了吧?”父亲突然换了一种语气,自信地笑了,“人这一生啊,该吃多少饭,是上天定的,你现在少吃的将来还是要吃。你现在吃多了,将来可就没有得吃哩!
“你爹我这几十年下来算是看明白啦,世上要数钱最大!我常与你说的啊,你爷爷认识的那户周家人,据说和当年的周总理攀亲戚哩!按理说算是福大命大,可是没有了钱,连祖宅都得卖!别看现在弄了改革开放,生活好,再过几年怎地个光景,还不清楚哩!
“所以说,现在趁时代好,好好挣钱,好好省钱,等几年如果大家穷了,咱就富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哎,你还小,不明事理哩!等你大了去念书的时候就懂了。如果你读的好,以后就去当官;读不好,就和你大哥一样跟着我种田。”说到这时,我发现大哥似乎正瞧着地里的稻苗,没在听。
“你二哥就是读书的料,到时候到城里当官挣钱,咱在地里种地挣钱,两边双……双管齐下,咱家啊,就富起来了!”
我低下头想了想,似乎是这个理。顿时觉得那小半碗的米饭也管饱。
忽然我又想起什么,抬头问到:“爹,既然你要省钱,为什么每天还要去那家店里交一元钱,买一张废纸?”
“废纸?”父亲猛地站起来,怒不可遏,“说了多少次了?那是彩票!那是钱!很多钱!”
“可是我看你每次都会扔掉那张纸。”
“哎,跟你讲不清楚。吃饱了吧?那边还有些草,去拔了。”父亲摇了摇头,敲了下我的脑袋。我只好忍气吞声,跑去拔草了。
2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太阳刚刚露头。我从床上爬起,发现父亲和大哥已经起床了,我赶紧跃下床换衣服,生怕干活迟了被爹骂。忽然,我听见“腾腾”的脚步声。完了,父亲来催我干活了!我急忙加快了穿衣的速度。可是越快,那粒纽扣越是系不上。那个人影最终从门口冒出,我只好放弃那颗不争气的扣子,匆匆赶出来。可是定睛一看,那人不是父亲,是大哥。
只见大哥向屋内摆了摆手,道:“咱爹说,今天不用干活了,他要去城里一趟,叫我们在家中等他。”
我很是吃惊。怎么今天突然不用干活了呢?难不成大哥骗我在家待着,想要害我挨打?我不太敢信,想出门看看。
大哥见我要出门,拍拍我的脑袋,道:“甭看了,父亲不在田里,真的上城里去啦!”
这时,母亲也闻声出来,对大哥说:“你爹上城里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看他和村头的赵叔聊天。聊没两句,父亲突然大笑,朝我招招手,说:‘今天不用干活了!家里呆着等我!’就向城里去了。”
“哎,那老家伙,真不知道他想干嘛。兴铜,你赶快去问问赵叔什么事。大金你还是去田里干活。”
“是,娘。”我和大哥应道,各自走出了屋。
我顺着村里的小道跑着,见到一个人就问:“你见到赵叔了吗?”还没等回答,我又接着往前跑。
又见着一个人,我也朝他喊了句:“你见到赵叔了吗?”喊完正要往前跑,听见那人应道:“兴铜,找我啊?”我猛地回头,看那人虎背熊腰、满脸胡子,正是赵叔!
我忙问他:“你说什么了叫我爹去城里啊?”
“嗯?你爹真去了?”他惊恐状。
“是啊,他还叫我们今天别干活。”
“我只是跟他打趣说他买的彩票中了大奖,要去城里换,他还当真啊!”
彩票?哦!就是那张废纸!我一拍脑袋,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赶忙转身往家跑。
“哎,这小子,连‘再见’也不说一声。”……
3
我飞奔到家,向母亲汇报了“秘密情报”。我看见母亲皱紧了眉头,叹了口气,回身抓了几个馒头塞给我,道:“兴铜,你赶快去追你爹,叫他马上回家,这几个馒头路上吃。”
母亲的语气凝重,我不禁也严肃起来,站直身板,恭敬地接过馒头,来不及敬一个军礼,就飞快跑出门。
我虽还小,但随父亲进过几次城,路不太远,还是记得的。纵使如此,等我赶到城里,也已经是下午了。我累极了,坐在路边,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左顾右盼,找着父亲。
不远处有一个大人在那里到处乱转,似乎也在找什么。我心里暗暗笑到:那人真傻,像我一样坐着找就好了,干嘛走来走去那么累?
后来我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那个人一直在问别人“那里兑换彩票?”彩票……废纸……爹!
我急忙站起身,握紧手中剩余的馒头,朝父亲跑去。
“爹!”我急切地喊到。
那人闻声回首:“兴铜?你怎么来啦?知道爹中彩票高兴地跟过来了?”我看到那人的脸,正是父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由内而外,发自内心。
我跑到他跟前,轻声道:“你没中,是赵叔骗你的啊!”
“乱讲!”他忽地收起笑容,扬手想要打我,但左右看看,终是放下了手。
“真的!赵叔说只是和你开玩笑,没想到你当真了。娘叫你赶快回去种田哩!”
我见他不说话了,微微仰头似乎在回忆什么。而后他将眉头一皱,低声问道:“赵叔……真的是骗我的?”
我点点头。
“我……真的没中?”
“是的,爹。”
他后退了一步,愣了好久,才说:“走吧……”于是转身,拉着我的手,往回走。可是没走几步就忽然就咚”地倒在地上。我被吓了一大跳,呆了半晌才想起他似乎饿了两餐,还赶了好几十里的山路。
这时周围都围上了好几圈人,他们不太清楚事情原委,只是好奇一个小孩子怎地功夫这么好,一动未动就放到了一个健硕的庄稼汉。
4
后来一位正要从城里载货去我们村的好心人,用他的车,载着我和昏迷不醒的父亲回到了村子。那时天已经全黑了。大哥将父亲背会家,母亲给父亲灌了点汤药,可是父亲还是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再后来,父亲醒了。
还是清晨,我昏昏沉沉地爬下床,换衣服准备和大哥去干活。父亲晕倒后,农活只得全由大哥和我干了。我正要出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一声微弱的叫唤,细细听来,似乎在喊:“兴铜……你过来……”是父亲!
我回过头,发现身后的床上,父亲微微睁开眼睛,再一次朝我喊道:“兴铜……你过来……”
我赶紧靠过去,激动地喊道:“爹!我在!怎么了?”
父亲的声音很小,我只是隐约听到:“二娃……哩……”
“二哥?二哥还在上学哩,还有两天才回家。”
没想到父亲又说了一遍:“二娃哩……”
“二哥还在上学呢,爹,你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吧。”
“不是……”父亲眉头微皱,“你……听我说:”这回我听清了,“二、八、七、一……”喊完七个数字,父亲又从枕头下摸出一张钱,递给我:“刚刚的……数字……记清了吗?”
我赶紧点点头:“记清了,爹。”
“喏,这钱……你去那家彩票店……买一张……我刚说的数字……莫忘了。”
我再一次站直了身子,严肃的接过那一元钱,忘了敬礼,就冲出家门……
等我买好“废纸”回到家,发现母亲和大哥也在家里。我在疑惑中,得知了一个悲痛的消息:我爹突然就咽气了。
从此家里的农活全都落在了我和大哥肩上。不过父亲临死前叫我买的那张彩票,似乎是中了——我听王嫂说那张中了,吴伯也这么说,邻居的李爷爷也这么说。只是中的太大,要到城里兑换。母亲担心家里再被骗走一个人,死活都不让我去兑,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那张彩票我至今都还留着。即使已经是一张废纸,但也算是父亲唯一的遗言了。其实我一直觉得,父亲可能猜到了这张彩票一定会中,才肯咽下那最后一口气。可是即使中了,它似乎依旧还是张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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