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狗

作者: 文火日知录 | 来源:发表于2016-06-04 15:48 被阅读23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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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打开门锁,推开柴房的木门走了进来。她摇了摇宋小雨的肩膀。

    “我正在做梦,”宋小雨说。“别叫醒我。”

    “今天你爸结婚,我们要送他一份礼物,”母亲说。“你现在就走,一定要当面交给他。”

    宋小雨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柴房很小,母亲就站在刚进门口一点的地方,把门外的光线挡地严严实实。

    “谁是我爸?”宋小雨说。“我上哪儿找他?”

    “人民路往东走到头,再往北走,有一个宋沟村,你爸叫宋大宝,见到他了,你就把这个交给他。”母亲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到宋小雨的手里。“见到他之前,要是有人问起你是谁,你就说是宋大宝同事的孩子,来上礼的。”

    信封很薄,封了口,轻飘飘的,里面的东西捏上去的确像是一张纸币。宋小雨把信封举起来,对着门口的方向,想看看里边是多少钱,但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轮廓。

    “我用纸包起来了,你看不到的。”母亲给宋小雨穿上外套,把信封塞进他外套左边的口袋里,把口袋上面的拉链拉上。“别弄丢了,也别让别人看到,不然今晚就不让你睡柴房。”

    宋小雨点了点头。他扭头看看还在毯子下蜷着的小黑狗。小狗“吱咛”一声,抬起脑袋,弹珠一样光洁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我能带上雷雷吗?”宋小雨把狗抱到怀里,轻轻抚摸着它的后背。“我不在家,它会饿肚子的。”

    母亲转身出去,拿了个布袋子递给宋小雨。“里面有四个馒头和一壶水,你路上走着吃吧。”她犹豫了一下,又从裤兜里掏出两张一块钱。她把钱往宋小雨外套右边的口袋里塞,发现里边还有几颗光滑溜圆的鹅卵石。

    “我昨天在河里摸的,快能凑一盒了,”宋小雨说。

    母亲随手把石头扔到门外,把钱塞进口袋,拉上拉链。她把宋小雨从睡觉的木板上抱起来,放到地上,推着他的后背走出院门。

    “路上不准贪玩,中午之前必须送到,”母亲说。

    母亲“砰”的一声锁上院门。

    宋小雨转过身,冲着灰色的铁门说:“小姨给我的糖没吃完,我想把那包糖带上。”

    母亲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客厅,消失了。

    宋小雨在心里默默数到十,门没有开。宋小雨在心里默默数到五十,什么声音也没有。宋小雨在心里默默数到一百,咽了口口水。

    雷雷歪着脑袋,看着宋小雨。它抬起前腿碰了碰宋小雨。宋小雨低头看看它,咧嘴一笑,把布袋搭在肩膀上,拍拍雷雷的脑袋,说:“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出发!”

    宋小雨一路跑着跳着出了巷子,雷雷在后边撒着欢儿地追,有时追上宋小雨,就扑到他腿上,喉咙里“吱咛”着,要去舔他的手。宋小雨就扬起胳膊,转着跑着,偏不让它够着。

    “慢点,慢点,这俩崽子,别把我老婆子撞倒了!”

    宋小雨回头一看,是住在错对面的张奶奶。张奶奶趔了身子躲在一边,双臂护着手里的菜。

    “一大早就出来疯,这是要去干嘛呀?”张奶奶说。

    宋小雨还在咧着嘴笑。“我们要去宋沟村,我们去找宋大宝。”

    张奶奶的双眼立刻瞪得溜圆。“我的乖乖,谁让你去的,是不是你妈?”

    宋小雨不笑了,他想了想,没有吭声。

    张奶奶把菜往地上一扔,一把抓住宋小雨的胳膊,使劲摇晃着说:“你去找他干嘛,他都不要你们了!”

    宋小雨低着头,一声不吭。

    张奶奶急地手足无措,张圆了嘴巴,却又压低着嗓音说:“你还不到两岁,他就把你们赶出了门,哎呀,这四五年里,他都没来看过一眼,这个挨千刀的,你说,你去找他干嘛!你妈是不是气糊涂了,她咋还是这种脾气?”

    宋小雨不吭声,把胳膊一甩,扭头就走。张奶奶又拉住了他。

    “十几里地呢,你就这么走着去?”张奶奶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王老二,他要是今天去卖破烂,还能捎带你走一段儿。”

    等张奶奶走远了,宋小雨蹲下身子,伸出右手让雷雷舔。“十几里地呢,小家伙,就你这腿脚能行吗?”雷雷用前腿扒着宋小雨的膝盖,想往他的怀里钻。“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恐怕比小姨家远多了。”雷雷后腿滑了一下,摔倒了,宋小雨抓住它的前腿,让它直立起来。

    宋小雨看着雷雷的眼睛,说:“他要是我爸,干嘛住那么远?他要是我爸,干嘛不来看我?他要是我爸,为什么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雷雷摇着尾巴,身子乱抖。它把湿漉漉的鼻子凑在宋小雨脸上,来来回回地嗅个没完。

    “算了,问你也没用,”宋小雨说。“你也是个没有爹妈的孩子!”

    宋小雨把额头抵在雷雷的额头上,毛茸茸,暖暖地,有点痒。他闻着雷雷身上腥热的气味,静静地,远远地,像是在梦里。他一动不动,哪儿也不想去,最好就这么一直呆着,两个人。然后那种痒痒地感觉越来越强烈,宋小雨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雷雷的尾巴摇地更起劲了。

    “在这儿,在这儿呢,我就怕这崽子跑了。”

    宋小雨一扭头,看见张奶奶正往这边走,手上还提着青菜,肚子上的赘肉直颤。她身后跟着收破烂的王老二,王老二推着三轮车,上面堆满了破烂。

    “坐你二叔的三轮去,”张奶奶说。她又扭头对王老二说:“看这孩子瘦的,哪能走得了路?”

    王老二停好三轮车,把后边的几捆废纸堆到麻袋上,拍着空出来的位置说:“要是不嫌叔的车脏,你就坐这儿。”

    “哎呀,你跟小孩子还客气个啥,”张奶奶说。她把宋小雨拉到三轮车边,说:“你去了就不要走,赖他那里,打你骂你都别走,他该养你,他挣再多的钱,你也是他儿!”

    “这又何苦?”王老二说。“他要真不认你,你就是赖在那里,活的还不如条狗。”

    “也是的,”张奶奶说。再说话时她声音里有了哭腔。“这都造的什么孽呀!”

    宋小雨把雷雷抱上车,自己也坐了上去。“我就是去看看,看看就回来。”

    “好,好,”张奶奶说。“可不是得回来。”她摸了摸宋小雨的脸,说:“今天还没洗脸吧,头发半个月都没洗了吧?走,奶奶先给你洗把脸去。”

    “行了,婶子,不洗最好,”王老二说。“就让宋大宝瞧瞧,他儿子都成啥样了!”

    出了巷子就是白羽路。宋小雨记得以前这里没有路,是成片成片的农田,再往西去有条水渠,水渠大概七八米宽,据说是以前的护城河。宋小雨没见过城墙,他只记得那条渠,和家门口这一大片农田,它们是宋小雨的游乐园,也是他受了欺负独自哭泣,或者无所事事躺着看云彩的地方。现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从田地中间穿过,两边的楼房有的在刷漆,有的在添砖,更多的楼房已经完工,像一个个庞然大物,戳在宋小雨迷茫的视线里。在楼房与楼房之间,还能看到一块块农田,正在被分割包围,田里的庄稼也正在慢慢枯萎。

    宋小雨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馒头,他撕一块自己吃,撕一块喂雷雷,一个馒头很快吃完了。雷雷看着布袋子,嘴里不断地“吱咛”着,一条前腿试探着放在了袋子上。

    “你还饿呀?”宋小雨说。“就这几个馒头,咱们得省着点儿吃。”

    雷雷的“吱咛”声更响了,头往宋小雨的怀里拱,鼻子朝袋子嗅个不停。

    “行了,你把馒头给它吧,”王老二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扯着嗓子说。“咱们到前边吃馄饨。”

    宋小雨的嘴里立刻流满了口水。他又拿出一个馒头,一块一块地撕碎,喂给雷雷。

    “要说这宋大宝也真算个能人,”王老二说。“我俩同年,穿开裆裤那会儿一块尿尿和泥巴,七八年前一块赶着毛驴车,去河里拉沙,如今我换了辆破三轮,他换了辆桑塔纳。不服不行!”

    “二叔,啥是桑塔纳?”

    “轿车呗,”王老二指着路边说。“就这个,就这个。搁头几年,县领导也坐不来这个,就是现在做生意的多了,能买得起这个的也没几个。”

    宋小雨顺着王老二手指的方向,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轿车,通体黑色,方方正正。这车他也见过,在疯玩的路上,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风一样开过去,扬起一片尘土。有时还能看见车里的人,卯足了劲地“哈哧”一声,看都不看路人一眼,朝车窗外吐一口痰。

    “他是干嘛的?”宋小雨说。

    “干嘛的?什么什么建筑公司的经理,狗屁,就是个包工头。”王老二说。“专给机关盖房子,办公楼、家属楼他都盖,跟领导的关系可铁了,都是哥们,有些小领导逢年过节还得给他拜年。”

    王老二停了车,回头冲着宋小雨说:“有一回俩领导同时请他吃饭,他宋大宝就一个脑袋,去了这头跑不了那头,一个领导不乐意,当时就炸了,跑到另一个领导家里大吵一架。”王老二竖起大拇指,撇着嘴说:“牛,真牛!”

    “二叔,你咋知道的,你也去吃饭了?”

    “我?”王老二眼一瞪,嘻嘻笑着说:“我连个屁也没闻着。”

    宋小雨乐了。他拍着雷雷的脑袋说:“看我对你好不好?二叔屁都吃不着,你还有馒头,你比二叔强多了。”

    “可不是吗?”王老二接着蹬起了三轮车。“要比起来,现在真连狗都不如。前几年大家都一样,也没觉得谁比谁能耐,怎么过着过着差距就这么大了。”

    太阳越升越高,一路晒着,宋小雨感到有些燥热。他把外套脱了,只穿一件背心。他把外套放在垃圾堆上,三轮车晃晃悠悠的,外套老是滑下来,他就把外套一团,塞在两个麻袋的夹缝里。

    “你看这座楼,还有这座楼,还有后边那座,都是他那狗屁建筑公司盖的,”宋大宝一边指指点点,一边扯着嗓子说。“别看他人品不咋滴,盖的楼还是蛮入眼的。”

    宋小雨在后边扭着脖子东张西望,他也没搞明白王老二说的到底是哪些楼。这些新盖的楼看起来都差不多,宽宽大大的,都是五六层的样子。县城以前没有这么高的楼房,这些临街的楼房一盖,巷子里那些土房、瓦房,至多是二层的小平房,看上去更矮、更小了。

    宋小雨望着这些楼房,远远地走过去了,还在望着,一眨不眨,望地眼睛生疼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宋小雨说。“谁告诉你的?”

    王老二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说:“我也忘了听谁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大家都这么说,都这么传,就算没那么邪乎,总是八九不离十吧。”

    雷雷又在舔宋小雨的手,舔的手心里痒痒的。宋小雨一把抱起雷雷,放在腿上,指着远处的楼房说:“你也看看,就那座,还有那座,哈哈,没见过吧,这可都是宋大宝盖的。”

    “人物,”王老二弓着背,在一段缓坡上“吭哧吭哧”地蹬着三轮车。“真是个,人物呀!”

    一路上不时有卖废品的冲王老二招手,他也来者不拒,就这么走走停停,不紧不慢地。宋小雨瞅着太阳越升越高,有点着急了。

    “二叔,照你这走法,我什么时候能到宋沟村呀?”

    “放心,二叔心里有数,”王老二说。“就算你到了废品站,也才走了一半的路,二叔早给你合计好了。宋沟村那个收废品的叫宋玉帅,平时也这个点儿来卖,等会儿就让他捎你去。”

    “是吗,二叔,我又能坐三轮了?我还没坐够呢。”

    “有你坐的。那宋玉帅的三轮是个摩托的,可别咱的威风多了。”王老二说着,往前一指。“瞧,他正在过称,我算的准吧。”

    宋小雨伸长了脖子一看,路边没多远的地方停了好几辆三轮车,有人力的,也有摩托的,旁边站着好几个人,围着一个黑乎乎的台秤。

    再往里去,是一座座小山似的垃圾堆,尽头几间低矮的砖瓦房。

    宋小雨放心了些,可随即又想起了一件事。“二叔,待会儿你就说我是宋大宝的朋友,啊不,是他朋友的孩子,可别说漏嘴了。”

    “这是干嘛,怕人家不待见你?”王老二说。“行了,知道了,坏不了你的事儿。”

    王老二停了车,跟那帮人打了一圈招呼。然后他扯过一个男人,指着宋小雨说:“这小子是我们村的,要找宋大宝,他家是宋大宝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反正等会儿你捎他去。”

    “去喝酒的吧,今天宋大宝结婚,”那男人说。“这家人真有意思,喝酒自个儿不去,让个六七岁的娃娃去。”

    “什么,结婚?”王老二睁圆了眼睛,张着嘴巴,瞅瞅身边的男人,又瞅瞅宋小雨,后来就干脆一直看着宋小雨,直到一缕口水从他嘴角挂了下来,他才浑身一颤,吸溜一声,把那缕口水又吸了回去。

    王老二扯着嗓门说道:“不是,结婚你去干嘛,他结婚,你妈知道吧,你妈让你去的,她肯定知道对不对?”他连说带比划,两只手在胸前乱抓。“他结婚你去干嘛,你专门挑的今天对不对,你妈是不是……你妈她……”

    “你妈什么呀你妈,看把孩子吓的,”旁边一个女人说道。她把宋小雨拉到一边,揽住他的肩膀。“二哥你怎么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呀二哥,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人家既然去喝酒,那不肯定挑的今天?”旁边的男人拍拍王老二的肩膀说。“想巴结宋大宝的多了去了,今天多好的机会,大人去不了,去个孩子也是礼嘛。对了二哥,你去不去?”

    “我,我,我,”王老二支吾几声,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冷笑一声,说道:“咱可高攀不上。”

    王老二定了定神,扭头对宋小雨说:“这是你宋玉帅叔叔,这是你张秀米婶子,你就好生跟他们去吧。”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去就去吧,这也该去,只是你还这么小。”他想了想,对宋玉帅夫妇说:“孩子小,不懂事,你们好生照顾着,别让他受委屈了。”

    宋玉帅发动了摩托车。张秀米把宋小雨抱到后车厢里,自己和宋玉帅挤着坐在驾驶座上。

    宋小雨看见雷雷还在路边滚着一个玻璃瓶玩,连忙招呼它上车。雷雷跑到车边,蹦了两下没上去,王老二俯身把它抱上了车。宋小雨把斜跨着的布袋甩到背后,把雷雷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到车厢里。他一抬头,看见王老二的眼神跟平时不太一样,笑嘻嘻地脸上却给人一种要哭的感觉。

    “二叔你放心,”宋小雨说。“要是有好吃的,我肯定给你带。”

    “好,”王老二摸摸宋小雨的脑袋,说:“小雨是个好孩子,小雨可是个好孩子呀!”

    宋玉帅个子瘦小,脸膛黑红,在宋小雨看来,他就像一颗没长成的歪红薯,一点都不帅。这个婶子张秀米,白白胖胖的,一副富态相,说起话来大大咧咧,也跟秀气一点都不沾边。不过,他们的名字叫起来确实很好听。

    宋小雨又想到了自己的名字:小雨。什么意思?这算个什么名字?能叫小雨,是不是也能叫小风、小雪?是不是也能叫小花、小草?是不是也能叫小猫、小狗?他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起的,他猜起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懒,或者很笨,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名。还不如雷雷的名字好,雷雷生气时叫声如雷,这个名字也真算是狗如其名了。最重要的是,这个名字是他宋小雨起的。每想起来,他都觉得有些得意,觉得没有辜负这个小兄弟。

    雷雷刚才撒了个欢儿,兴奋劲儿还没过,上了车想自己站着,还想扒着车边朝外张望。三轮车开的飞快,颠得雷雷站不住脚,它“吱咛”一声又钻进了宋小雨怀里,一下一下地细细舔着宋小雨的手。

    “婶子,宋沟村还远吗?”宋小雨说。“雷雷饿了,我得给它找点吃的。”

    “快了快了,”张秀米说。“我们也是心急火燎,生怕误了宋大宝的酒席。”

    “你们也去参加婚礼吗?”

    “那可不?”张秀米斜着身子,喷着唾沫星子说。“不光我们,全村人都去,还有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别说人了,小轿车都从村里一直停到马路边,堵得我们差点出不来。那鞭炮长的,一根竹竿都挑不起来,干脆挂到村口的老槐树上,从树梢一直滴流到地儿。嗨,总之呀,这一上午,整个宋沟村地面,可以说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牲口跟人,没一个闲的。比过年都热闹。”

    宋小雨听的直乐,他还从来没见过比过年都热闹是什么样儿。

    “婚礼都这么热闹吗?”

    “都热闹,不过别人的跟宋大宝的没法比,”张秀米说。“别人结婚都是小打小闹,图个自己乐呵,这宋大宝的排场,就差电视台的没来了。”

    “为什么呀?”

    “为什么?有俩臭钱呗,想臭显摆呗!”张秀米说。“自从县里修了环城路,把路修到咱村口,这小子的钱袋子一天比一天鼓,左一个工程,右一个工程,也不知他哪来的能耐,十里八乡都有他的工地。你说挣这么多钱,哪个男人不眼红,哪个女人不惦记?”

    “你惦记了?”宋玉帅绷着脸说道。

    “我惦记,怎么了?”张秀米说。“瞧你脸黑的跟个驴求似得,我再惦记,晚上不还是钻你的被窝?”

    宋玉帅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想用力收住嘴角,反而咧地更大了。“你个糙娘们,孩子面前说这些干嘛?”

    宋小雨也跟着乐,抱着雷雷笑地东倒西歪。笑的差不多了,他才觉着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问。

    “那结婚到底是什么呀?”

    “结婚呀,嗯,”张秀米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想着说。“我也说不清,反正呀,结婚可美了!那感觉……”

    宋玉帅黑着脸,扭头瞪了张秀米一眼。张秀米立刻拉下了脸。

    “结婚就是一男一女生活在一起,再养几个小孩,”张秀米说。她又冲着宋玉帅嚷道:“这么说总行了吧?”

    “看把你们糊弄的,那宋大宝是什么鸟你不知道?”宋玉帅说。“他前头有过老婆娃子,后来嫌弃就跟人离了,现在又找个年轻的,这事儿人尽皆知。我就看不上这号鸟货!”

    “哎,我可听说,是那女人死活要离的,”张秀米说。“连那孩子,她非要不可。”

    “那还不是因为宋大宝整天不着家,在外花天酒地。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个。”

    “人家那是应酬,做生意都是这样。”

    “应酬个屁,我做生意就没这样。”

    张秀米嘴一撇,脸歪向一边,嘀咕着说:“收个破烂也叫生意,狗屁!”

    三轮车开的更快了。宋小雨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眼前的景色也看不真切了,那些个房子啊、树啊、人啊、牲口啊,渐渐地都连成了一片,完全分不清彼此了。分不清就不分了,又有什么关系,离得那么远,又消失的那么快。就像在岸边看流淌的河水,就像在田垄看微风拂过麦田,慢慢地心里就有了个洞,他看不到那个洞在哪里,但他的身体开始像水像沙子像什么东西垮塌了一样,从那个洞里飞快地流逝。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块一块的流进那个洞里,直到眼睛,最后是眼睛,当眼睛也流进那个洞里,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一股腥甜、温热的气息抹在脸上。宋小雨睁开眼睛。雷雷又在他脸上舔了两下。雷雷站着,随着三轮车的颠簸,它吃力地撑着后腿,好让它的脸能和他的脸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还有他们的鼻子,他们的双眼,他们互相凝视着,凝视着对方瞳孔里的自己,没有别的,只有自己,仿佛那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车身猛地颠了一下,雷雷身子一歪,眼看要倒,宋小雨一把抱住了它。他抱住雷雷,感觉到它光滑的皮毛贴在脸上,感觉到它皮毛下的心脏在砰砰直跳。

    那个洞,消失了。

    张秀米还在扯着嗓子唱歌,她唱的很投入,近乎于吼了。“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

    三轮车在马路上拐了个弯,驶上了一条五六米宽的水泥路,路口有一块半层楼高的大石头,上面写了三个鲜红的大字:宋沟村。村口大大小小的汽车停了一溜儿,一直到村里头拐弯的路口。一路上到处散落着鞭炮的纸屑,空气中鞭炮的气味浓的刺鼻。再往里走没多远,路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槐树下散落着一堆堆的红纸屑,几个男孩正在里头扒拉着未点响的鞭炮。

    “嘿,新媳妇已经接来了,快点瞧瞧去,”张秀米说。

    “我先回去了,”宋玉帅说。他小心翼翼地开着车,生怕蹭到路边的轿车。“开席了叫我。”

    “你这蹩脚种,不去看拉倒,”张秀米说。

    宋小雨晒了一路,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进到村里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但隐隐地能够听见,某个地方有人群的哄笑声。

    在一个岔路口,宋玉帅停了车。张秀米把宋小雨从车上抱下来。宋玉帅开着车走了。张秀米拉着宋小雨往另一条路上走,雷雷紧紧跟在后边。

    那哄笑声越来越近了。宋小雨抓着张秀米的手,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重锤一样击打着耳膜。他忽然不想去了,他想逃,想以最快的速度转身跑掉。但双腿毫无知觉,除了想逃这个念头以外,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任何存着。他害怕,他想叫,他想拍着膝盖大吵大闹,可他的声音冲不出喉咙,只在胸口奔涌激荡。于是,他紧闭双唇,睁大双眼,踩着自己的影子,被一只大手牵着,奔向前方。

    经过一座座土墙小院,篱笆院,和什么院都没有的土砖房,拐过一个弯,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水泥地,尽头是一座三层小楼,从上到下刷的雪白,在阳光下泛起一片如梦似幻的光影,同样雪白的院墙上贴满了大红喜字,地上厚厚的鞭炮纸屑撒的到处都是。

    大门外边已经坐了七八桌人,有的说笑嬉闹,有的猜拳划令,桌上的菜盘子摞了几层,荤素冷热,五颜六色。

    “婶子,我不想去了,”宋小雨说。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淹没在喧闹的声浪里。他想把手抽出来,他挣了挣,但被攥地更紧了。

    “呀,开席了,”张秀米跺了下脚说。“我还等着玩新娘呢。”

    “秀米嫂,在哪儿领的半大小子?”一个平头男人吃的满头大汗,敞了怀,扬着通红的脸说道。“我哥知道不,当心他晚上不交公粮。”

    “那让他去你家交,”张秀米说。

    人们听了哄堂大笑。说话的男人掂了个酒杯站起来,想要搂着张秀米灌她喝酒。张秀米一闪身躲开了,拉着宋小雨往里走。

    “我还有正事,”张秀米说。“等会儿看我咋收拾你,不叫我奶奶不饶你。”

    跨进大门往里一看,偌大的院子已被酒席塞的满满当当,估摸着有个一二十桌,桌边的人们挨肩靠背,互相挤得密不透风。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有穿西装的,有打赤膊的,有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有摇头晃脑攀亲结友的,笑声、叫声、杯盘声,嗡嗡地响成一片,个个满脸放光,人人喜笑颜开。

    一个光头男人腾地站起来,大吼一声:“换大碗,换大碗,这小鸟盅憋死俺了。”旁边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隔了几桌立刻有个尖利的女声骂道:“喝那么多酒想作死呀,今儿喝醉了滚猪窝睡去。”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一个男人叫道:“妹子,那不是便宜了老母猪吗,你舍得吗?”另一个男人叫道:“要不我不喝酒,晚上我陪你睡。”

    酒桌上有人笑的喷了酒,一边咳嗽着一边笑。有人笑的揉肚子,

    哎哟哎哟直叫唤。有人只顾着笑,手舞足蹈打翻了茶杯,洒了别人一裤裆。

    “妈呀,这是啥阵势呀?”张秀米说。“看把你们乐的,到底是谁娶媳妇。”

    宋小雨躲在张秀米身后。他探出半个头,看看人们只是吃喝、说笑,也没人多看他一眼。他又探出半个身子,踮了脚尖,看桌上的酒菜,看酒菜上飞舞的唾沫星子。

    张秀米就近扳过一个女人的肩膀,问道:“宋大宝呢,新媳妇呢,不会还在洞房里吧?”

    那女人说:“没看见,许是在屋里敬酒吧。”话刚说完,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事,噗嗤一声乐开了花。

    “疯了,都疯了,”张秀米说。“都跟抽了大烟似的,没一个正常的。”

    张秀米抬头一望,看见客厅里果真还有几桌,几个人站着推来让去,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又看了看院子里这阵势,拧着眉毛摇了摇头。

    “你看,那就是宋大宝,”张秀米指着远处对宋小雨说。“那个穿着西装,胸口戴了一朵花的胖子。嗯,旁边那个穿一身红缎子,戴了一头花的女人应该就是新娘子了。”

    顺着张秀米手指的方向,宋小雨找到了那个男人。他使劲踮着脚尖,睁圆了眼睛,想要看清那个男人的模样。

    “行了,你自己去找他吧,”张秀米说。“人这么挤,就我这身架肯定是过不去了,我还得回去叫我那死鬼呢。”

    张秀米松开了手。她见宋小雨站着没动,就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去吧,孩子。见过人,上完礼,回头咱们坐一桌吃。”

    宋小雨开始朝里边走去,雷雷紧跟在他身后。他侧着身子,从人们的后背之间挤着走。没走几步他碰到了别人的胳膊,那人正拿着酒杯,胳膊一晃酒全洒了,那人转过头,瞪了他一样。他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又踩在了别人脚上,那人转过身,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搡了他一把。他身子一晃,又撞在了前边人的身上。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越往前人越挤。他觉得自己陷在了一片人海里,快要没有出路了。

    这时,一个小孩突然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嘻嘻笑着又钻进了另一张桌子底下。宋小雨一个激灵,赶忙缩着身子趴到地上,从人们叉开的双腿间钻到桌下。他看到前面的人腿、桌腿、椅子腿密密麻麻的,根本看不见尽头。他看看身边的雷雷,雷雷也在看着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汗水淌了下来,流进脖子里,流进嘴巴里,就快流进眼窝里。他抬起胳膊擦了把汗,认准了方向,然后像准备下河摸鱼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前爬去。

    这一路上,宋小雨尽量避开人们的腿脚,但人们的腿脚却并不避他。有人踩到了他的手,有人踢到了他的脸,有人的茶水洒在了他的背上。他还听到有人大叫:“哪儿来的野狗,是个缝就钻,赶紧宰了下酒吃。”他顾不得疼痛,顾不得人们的咒骂,只管憋着气,不顾一切地往前爬。快了,快了,他估摸着,再忍一忍,就到头了。等见到那个人,把信封一给他,他们就可以回家了。回家,回家,我的石头,我的弹珠,我的永远流淌的渠水,和渠水里游来游去的鱼。

    头顶的阴影终于消失了,宋小雨抬起头,看到了客厅的红铁门,红铁门上贴了幅画,画上的胖娃娃正在冲着他笑。他喘了口气,又咽了几口唾沫,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揉了揉膝盖,又摸了摸头顶,然后发现手掌的皮都快蹭破了。雷雷也钻了出来,靠在他的腿边,他能感到它的身子在快速地抖动着。

    宋大宝的笑声传了出来。现在,宋小雨知道谁是宋大宝了。现在,宋小雨知道自己要去面对这个男人了。

    “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宋大宝说。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宋小雨跨进客厅。没人注意到他。他盯着宋大宝的后背,紧紧攥住背心的下摆。他感到头有点晕,喉咙里火烧火燎的。他等着。有几个人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之后继续埋头吃喝。

    “我找宋大宝,”宋小雨说。他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但能感觉到那声音的颤抖。他又等了会儿。他觉得阳光一直在他肩膀和头发上无声地爆裂。

    宋小雨闭上眼睛。他深吸口气,在不得不吐出的那一瞬间,他大喊一声:“我找宋大宝!”那口气出来了。他睁开眼睛。面前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包括那个穿新西装、胸口别朵花的胖子。他一下子觉得浑身上下舒服多了。

    宋大宝刚才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他让它保持着,就像鱼能轻易地悬停在水中,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把酒壶放到桌上,走过来,探下身,朝宋小雨亮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小兄弟,你找我?”

    “嗯,”宋小雨点了点头。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宋大宝的称呼有点问题。他扬着头说:“我不是小兄弟,我是你儿子!”

    “我儿子!”宋大宝说这话时,像有两只手在同时往后拉着他脸上的皮肤,使他的眼睛和嘴巴,甚至鼻孔,甚至耳朵,都在朝后瞬间放大。他站起身,指着宋小雨,对身边的人们说:“今天有给我送钱的,有给我送珠宝的,还有人给我送了幅字画,我都没看明白写的啥玩意儿,这位更绝,给我送一儿子。”

    人们顿时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起闲话。

    “宋哥,许是哪位怕你累着,让你晚上省点儿力气。用心良苦呀。”

    “就是,这么大个儿子,不要白不要,省得亲自忙活了。”

    “看这小子脏兮兮的,肯定是个叫花子,赶紧撵出去算了。”

    宋大宝随着众人一块儿笑,一转身又要去倒酒了。一旁闪出个精壮的男人,抓住宋小雨的肩膀,就要往外推。

    宋小雨急了。“我是来送礼物的,”宋小雨说。“我妈说你今天结婚,我们要送你一份礼物。”

    “噢,什么礼物?”宋大宝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宋小雨。

    宋小雨甩开那男人的手,把耷拉在后边的布袋子挪到前面。他打开袋子,里面只有一个空水壶。他又摸摸裤子口袋,什么都没有。他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脸上,像是狠狠地挨了两个耳光。

    “我,我弄丢了,”宋小雨说。

    宋大宝呵呵一笑,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你妈是谁,她怎么没来呀?”

    宋小雨说:“我妈叫王彩霞,她让我一个人来的,”他又低头指了指身旁的雷雷说:“还有它,我们俩一块儿来的。”

    宋小雨再次抬起头时,发现宋大宝的笑容有些不一样了,像是变成了一张照片,或是一张画,笑容还在,人没了。然后,他的笑容像沙地里的水一样迅速干涸,瞳孔开始快速移动。宋大宝上下打量着宋小雨,目光像雷雷的鼻子一样在宋小雨身上嗅个不停,可看到的东西又好像和宋小雨毫不相干,而是他身后一直拉到很远的地方,或是在此之前跨越了很久的时间。

    “你妈叫王彩霞?”宋大宝说。他声音不大,像是牙疼,说起话来有些吃力。

    “嗯,”宋小雨点了点头。

    “你叫宋富贵,八五年属牛的?”宋大宝说。

    “我是属牛,但我不叫宋富贵,我叫宋小雨,”宋小雨说。

    “噢,你叫宋小雨了,”宋大宝说。说完,他皱着眉头,只是怔怔地看着宋小雨,没再吭声。

    一个老太太快步走到他们身边,摇了下宋大宝的胳膊说:“发什么呆呀,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接着招呼客人,这孩子交给我。”

    老太太拉着宋小雨的手说:“走,奶奶带你吃饭去。”

    他们转身走出客厅,往左一拐,尽头有一扇红铁门,跨到门外也就出了院子。贴着院墙往前走,没多远有一间灰头土脸的砖瓦房,房门虚掩着,拉开房门,里面沿墙摞着一堆堆的木柴。老太太把宋小雨拉进房里,转身出去不知在哪拎了把油光漆亮的小木椅进来。

    “你先在这儿呆着,我给你拿点吃的,”老太太说完转身走了。

    宋小雨这才觉得浑身酸疼,许是刚才爬的累了,他一屁股坐在木椅上。雷雷走到他身旁,“扑腾”一声卧下来,头靠在他小腿上,伸着舌头直喘气。

    宋小雨慢慢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四处打量着,确定这里真的只是一件柴房,只是比家里那间更敞亮些,柴更多些,墙上还粉了白灰,但却是一样的安静、阴凉,有股隐隐的木柴的清香。他提的老高的心慢慢放下来了。他抚摸着雷雷的脑袋,轻轻喘息着说:“你瞧,这儿像不像咱们的家,费事巴拉走这么远的路,又钻进了一间柴房!”

    老太太回来了,她一只手提着个小食盒,一直手拿着个小方凳。她把方凳放在宋小雨面前,从食盒里端出一盘炒鸡蛋和一碗米饭,她把饭菜放在方凳上,又取出一双筷子,夹在腋窝里擦了一下,放在饭碗上。

    “今天你爸结婚,你可不准捣乱,”老太太说。“别像你妈似的,净给他找事儿。”

    宋小雨闻着饭菜的香味,忍不住地咽着口水,他抬头瞄了眼老太太,赶紧又把头低了下去。雷雷已经站起身子,鼻子伸到方凳上嗅来嗅去,翘起的尾巴摇个不停。

    “还别说,跟大宝真有几分像,”老太太说。“那疯女人让你来,就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哼,想让我们难堪,真是心肠歹毒,要是指望我们大宝一看见富贵就回心转意,那她更是死了这条心吧!”

    老太太弯下腰,凑在宋小雨身边说:“别想那个疯女人了,回来跟你爸爸过,还有奶奶,你可是咱宋家的种,奶奶肯定不会亏待你。”

    宋小雨低着头,盯着面前的白米饭。他能听见米饭的热气在空气中飘散的声音,他还能听见柴堆背后有只老鼠的吱吱声,他甚至能听见屋顶上方,阳光在树叶上蒸腾的声音。他支着耳朵,一声不吭,听着血液在身体里奔流的轰鸣声。

    “行了,我前头还忙着呢,”老太太叹口气说。“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别给咱家添乱就行。”

    老太太说完提起食盒,转身要走。“这狗不能呆在这儿,你爸让狗咬过,现在最烦狗,看见狗就不自在。”说完,老太太踢了雷雷一脚,扬着食盒把它往门外撵。雷雷喉咙低吼着,趴在地上,赖着不肯走。但它个头太小了,老太太根本不怵它,连踢带打,没几下就把它撵了出去。然后老太太关上房门,从裤兜里摸出把铜锁,“咔哒”一声把门锁上了。

    雷雷趴在房门上不停地叫。宋小雨突然清醒过来,他冲到门口,拍打着门板。“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宋小雨说。“还我雷雷,快把雷雷还给我。”

    老太太狠狠踢了雷雷一脚。雷雷惨叫一声,滚到一边,不敢再叫了。

    “你好好呆着,”老太太说。“客人走了我就放你出来。”

    宋小雨听着脚步声和狗的“吱咛”声越来越远,他觉得浑身的衣服像突然着了火,急的连捶带踢,扯着嗓子哭喊:“放我出去,把雷雷还给我,放我出去,把雷雷还给我……”他不知疲倦地叫喊着,叫的眼前火星直冒,胸口要撕裂般的疼,直到身上的力气慢慢干涸,声音也渐渐沉了下去,到了最后,他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混合着眼泪和鼻涕,挂在坚硬的门板上。他支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放我出去,”宋小雨喃喃地说。“雷雷……”

    “宋小雨,宋小雨。”宋小雨听见有个声音在叫他。“醒一醒,宋小雨,别再睡了,宋小雨。”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随风而来,现在风停了,这声音便细雨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想睁开眼睛,他想看看这陌生的声音到底长什么模样,但是眼皮火辣辣的疼,像被烙铁熔在了一起。

    “宋小雨,醒一醒,别睡了,宋小雨。”那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然后像是有双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双手只是那么放着,并不用力,似有若无地抚摸着,接着是脖子、脸颊和头顶,最后又回到肩膀上。宋小雨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抚摸,轻柔,不紧不慢,饱含湿漉漉的温暖,每一个被摸过的地方仿佛都已融化了。他不疼了,身上哪儿都不疼了。他睁开了双眼。

    宋大宝正满眼含笑地看着他,白白胖胖的双手放在他肩上。

    一道阳光透过木窗,斜斜地打在宋大宝身上,使他好像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黄纱。

    宋小雨一下子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他甚至以为那是雷雷,他宁愿那是雷雷。他摇了摇肩膀,想把那双手抖下去。

    “别傻了,孩子,”宋大宝说。不过他还是收回了双手。“我是你爸爸,我们是一家人。”

    “我不认识你,”宋小雨说。“我没有爸爸。”

    “你当然有爸爸,我就是,”宋大宝说。“只是你妈没有告诉你。”

    “我妈从来没有说起过你,”宋小雨说。“她整天发脾气,什么都不说。”

    “是呀,她整天发脾气,还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宋大宝说。“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们回家吧。”

    宋大宝伸出一只手。

    宋小雨看着那只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试着抬了抬胳膊,又马上缩到了背后。然后他忽然想到了雷雷。

    “我的雷雷呢,你们把它怎么了,”宋小雨。“把我的雷雷还给我。”

    “你的雷雷好好的,”宋大宝说。“我们现在就去找它,找到它了一起回家。”

    宋小雨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他伸出左手,放在那只厚厚的大手上。

    他们一起走出柴房,顺着来时的路走进院子。院子里阒寂无人,打扫的干干净净。他们走出大门,走上村里新修的水泥路,一直走到了村口。

    “雷雷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们唤它也不出来,”宋大宝指着村口的老槐树说。“你站在树下叫它吧,你一叫它,它肯定出来。”

    树下仍然堆着厚厚的炮纸,似乎比他来时更厚了。宋小雨走过去,踩在上面,觉得脚下软绵绵的。他把双手卷起来,放在嘴边,冲着村庄的方向呼喊:“雷雷,雷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村庄上空回荡,声音散去,没有任何动静。他又转过身,冲着村口的麦田呼喊:“雷雷,雷雷。”他的声音又在麦田的上空回荡,声音散去,麦田里响起两声狗叫。一条黑狗从绿色的麦田里箭一般地跑来,边跑边叫,眨眼间已扑到了宋小雨的腿上。

    宋小雨蹲下身子,一把将雷雷抱在怀里。雷雷的脑袋顶着宋小雨的下巴使劲磨蹭,翘起的尾巴甩个不停,浑身都在抖动着。

    “你跑哪儿去了,雷雷,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宋小雨说。“你咋跑到麦地里了,那儿可没有你能吃的。”

    宋小雨看着雷雷的眼睛,看它呼哧呼哧吐出的舌头,阳光在它缎子般的皮毛上闪闪发光。“这下好了,我们又在一起了,”宋小雨捧住雷雷的脑袋,手指摩挲它尖尖的耳朵。“我们要回家了,一到家我就给你找吃的。”

    只一瞬间,先是雷雷的后腿突然滑到,整个身体倒在宋小雨怀里,然后雷雷突然倒飞出去,摔趴在地上,在一堆厚厚的炮纸屑上飞快地往后滑去。雷雷的前爪拼命在地上扒拉,喉咙不停在低低的咆哮,惊恐至极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宋小雨。

    宋小雨吓呆了。他看见一条麻绳不知怎么的就缠在了雷雷的后腿上,两条后腿紧紧地缠在一起,那条绳子随着雷雷的挣扎,在不停地摆动和收缩,从树下的炮纸堆伸到三四人粗的槐树后面,再一直延伸到村口的某个院子里面。

    宋小雨突然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个圈套,雷雷掉进圈套里了,是自己让雷雷掉进去的。眼看雷雷越来越远,它整个摔倒在地上,被那条绳子拖着,连挣扎都变得有气无力。

    宋小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去追雷雷,他想抓住雷雷的前腿,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夺回来,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眼睁睁地离开自己。

    但他刚跑几步,就被一个人拦腰抱住。他一扭头,竟是宋大宝。他拼命地扭动身子,他发疯似的去抓宋大宝的脸,他狠狠地咬着宋大宝的手,他出溜到地上,不停地翻滚、踢打。但都无济于事,宋大宝的身影像个铁笼,死死地钳制着他,使他没能再往前走上半步。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宋小雨累的筋疲力尽。他渐渐瘫倒在地上,只能侧脸望着雷雷的方向。他的嗓子也彻底干哑,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然后,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两条粗壮的腿脚踩在地上,震得宋小雨的耳朵“嗡嗡”直响。那条绳子不动了,雷雷蜷在地上也是一动不动,但能看见它的眼睛还在忽闪。那个男人走到雷雷身边,伸出右手和手中攥着的木棒,那木棒被高高扬起,瞬间落下,准确地敲在雷雷的头上。雷雷整个身体猛地弹了一下,只是一声低低的“吱咛”,它开始轻轻地颤动,轻的几乎无法察觉。那男人抓起它的后腿,把它倒提起来,往村子里边走去了。又有两个男人闪了出来,跟在他后面。

    宋小雨躺在地上,虚弱的像一片枯叶。他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望着雷雷远去的方向,疲惫的抬不起一根指头。他闭上了眼睛,一瞬间里,他觉得整个世界如此安静,连自己的心跳声也荡然无存。然后,他又艰难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一片血红。他一眼不眨地望着,直到雷雷彻底看不见了,只剩一条血淋淋、空荡荡的水泥路。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阵微风拂过,他觉得自己慢慢地飞了起来,像一团柳絮,像蒲公英,随着风儿,漫无边际,自由自在。

    他希望能一直就这么飞着,一个人,永远也不要停下来。

    然后,宋小雨睁开双眼。他看见宋大宝站在面前,手里抱着个大海碗,正“吧唧吧唧”吃得山响。他觉得头疼,脑子里像有把刀子在搅。

    宋大宝一抬头,看见宋小雨正瞅着他,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撅着鼓囊囊的嘴说:“你可真能睡,天都快黑了。”他又打了个饱嗝说:“这点也随我,我也刚起来,他妈饿得跟狼掏似的,头也晕得要命。”

    他捞了块儿肉,塞进嘴里,嚼的时候油汤顺着嘴角直往下淌。“走吧,去跟你姨,啊,不对,以后你就管她叫妈,去跟你妈磕个头,以后咱们就一起过了。”

    宋小雨没动,他双眼直直地盯着宋大宝。“你吃的什么,是肉吗?”

    “有肉,也有土豆,”宋大宝说。“饿了吧,让你奶奶给你……”

    “是狗肉吗?”

    “狗肉?我从不吃狗肉,那玩意火大,听说吃了流鼻血,”宋大宝说。“别说吃狗肉,我看见狗就烦,一看见狗我就想拎根木棍把它一棒子打死。”

    “你把雷雷打死了,你一棒子把它打死了。”

    “谁,我把谁打死了?”宋大宝把嘴里的东西都咽进肚,弯腰瞪着宋小雨。“你小子说啥胡话呢,是不是还没睡醒?”

    “你把我的雷雷打死了,我们俩一起来的,现在你打死了它,还吃了它,你是个杀人犯,你是个杀人犯!”

    宋大宝直起腰,转身往地上吐了口痰。“什么死不死的,真是晦气。跟你一起来的,你是说那条狗吧,我就见过它一眼,就是你俩进门那会儿。现在我哪知道它死哪去了,哼,死了最好。”

    “是你杀了它,我看见了,是你杀了它,你让人埋了圈套,雷雷不上当,你就让我去叫它,它一来你们就抓它,拿棒子打死了它,你是凶手,我看见了,你是凶手,你是凶手……”

    “你胡说八道啥呢,我什么时候杀了它?要是我真的宰了它,一条狗我还能不认账?”

    “是你杀了它,我看见了,你是凶手,你是凶手……”

    宋小雨半躺在椅子上,浑身还是瘫软的没一点力气,他冷冷地看着宋大宝,嘴巴不停地念叨着。

    宋大宝呆了半响,有点生气,又有些无奈。末了,他摇了摇头,冷哼一声。“你奶奶偏要说你随我,其实还是最像你妈,一样的疯疯癫癫。”说完,宋大宝转身走了出去。

    宋小雨还是一动不动,他还是看着宋大宝刚才站着的地方,嘴里喃喃自语:“你是凶手,你是凶手,你杀死了雷雷,你把我也杀了吧……”

    屋里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起风了,有根树枝随着风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屋顶。宋小雨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此刻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只是那么半躺半坐着,像柴房里的一段木头一样,任凭黑暗把他完全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脚步声匆匆走来。

    “我的老祖宗,这都唱的哪一出呀!”老太太说。“想着你们爷儿俩能好好说说话,怎么都是一个德行。”老太太不停地叹着气。“行了孩子,走吧走吧。”

    老太太拉着宋小雨出了柴房,路过来时的红铁门时也没有停,沿着院墙一直往前走,直到绕过整个院子,来到正门外的水泥路上。

    “你爸不让留你,说是不对他的脾气,我怎么劝也没用,”老太太说。“你再委屈几天,回头我再说说,不管怎么着,你都是他的儿呀。”

    拐过一个弯,走过一个岔路口,就又来到了村口。宋玉帅和张秀米两口子,正坐在三轮摩托上等着。

    宋小雨盯着老槐树下看了很久,炮纸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往村里去的另一条路上,也看不见一丝血迹。

    看着他们走过来,张秀米从车上下来,迎了两步,宋玉帅坐着没动。

    老太太说:“听说上午是你们送来的,那边有认识的人,能说上话,只好劳烦你们再跑一趟。”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钱。

    张秀米说:“还是算了吧,邻里邻居的,就当出去兜个风。”

    老太太说:“说好的,说好的,哪能让你们白跑一趟。”

    张秀米还要再让,宋玉帅说:“你见谁黑漆麻乌的开个三轮去兜风,况且咱们送的是宋老板的大少爷,难道不值这点钱?”

    张秀米说:“你这张破嘴,就该拿个粪屎叉子好好戳戳。”

    老太太说:“莫斗气,莫斗气,实在是应该给的。”接着叹了口气说:“你说这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成了这样。”

    宋玉帅说:“钱给烧的呗。”

    张秀米打了他一拳,大家都不说话了。

    宋玉帅发动了摩托车,打开前灯。张秀米把宋小雨抱到后车厢里,自己也坐了上去,一只胳膊搂住宋小雨。三人坐在摩托车上,摇摇晃晃地出了宋沟村。

    拐上大路没多久,张秀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她把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两个卤鸡腿。

    “没吃饭吧,我猜就是,这家人都是冷血的,”张秀米说。“拿着,快吃吧,热乎着呢。”

    宋小雨看看鸡腿,抬头对张秀米说:“婶子,他们把雷雷打死了,他们还把雷雷吃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啊,雷雷,你说那条狗吧,没死,没死,”张秀米说。“那狗起先栓在村口一棵树上,后来宋大宝有个朋友看中了,临走时拿个麻袋装走了,没准儿是个好人家呢。”

    “你没看见那人脑满肠肥那样,”宋玉帅说。“雷雷落他手里,八成是要炖了吃的。”

    “我呸,你今晚是吃大便了咋的,赶紧闭上你的臭嘴,”张秀米说。“别听你叔胡说八道,那人一看就有钱,不缺这点狗肉,兴许就是真的好狗。雷雷以后有福了。”

    有福了。宋小雨不知道怎样算是有福了。曾经有人跟他说,他爸有钱,所以他是有福的。如果他这样就算有福,他宁愿雷雷还是死掉的好。

    县城越来越近,灯光越来越稠密了。他从来没在晚上出过家门,更没在晚上离家这么远过。以前他觉得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哪怕有雷雷陪着,黑暗里那些未知的东西,陌生的面孔,或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以前想想这些都觉得腿软。可是现在,他觉得都无所谓了,其实在哪儿都一样。

    三轮摩托在王老二家门前停下。宋玉帅上前拍了拍门,王老二开门出来了。

    宋玉帅说:“孩子送回来了。”

    “回来了?”王老二又走到宋小雨面前,看着宋小雨说:“咋回来了,他家不容你?”

    宋小雨低着头,没有吭声。

    王老二说:“这孩子瞅着没精神,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也没啥事,就是……”宋玉帅说。“咳,我也说不清楚,回头让他跟你说吧。”

    张秀米蹲下身子,抚着宋小雨的肩膀说:“孩子,我们走了,可别忘了叔和婶子,想我们了,就让你二叔捎个信,我们还来看你。”张秀米的声音有些哽咽,说着说着,眼泪快要流下来了。

    宋小雨说:“婶子,你做的鸡腿真香。”

    张秀米把宋小雨的脑袋揽进怀里,在他额头重重地亲了一口。

    看着三轮摩托车驶出胡同口,宋小雨也转过身,准备朝家里走去。王老二叫住了他。

    “你把外套落我车上了,我怕你妈骂你,就没敢跟她说,”王老二说。他转身进院子里拿了外套出来,给宋小雨穿上。“我看你口袋里还装了个信封,不知道又是你的啥宝贝。”

    宋小雨想起来了,那是要送给爸爸的结婚礼物,是妈妈反复叮嘱过,要亲手交到爸爸手上的东西,为此他今天天不亮就起床,奔波了一整天,还把雷雷给弄丢了。

    可是现在,有什么要紧呢,无所谓了,大不了再让妈妈打一顿,或者,根本没必要让妈妈知道。

    他把信封对折了一下,又对折一下,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宋小雨走回家,站着黑漆漆的门口,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小心翼翼地叫“妈妈”,而是直接拍了拍门板,没有动静,他又拍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他又拍了一次。在他准备拍第四次时,门开了,开了一条缝,正好够让他侧着身子走进去。

    宋小雨走进院子,径直朝柴房走去。他什么话也不想说。母亲叫住了他。

    “东西送去了?”

    “嗯。”

    “他没说什么?”

    “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说?”

    “没有。”

    “那他看了之后都干嘛了。”

    “什么都没干。”

    “什么叫什么都没干?”

    “就是,接着喝酒、吃菜、说笑话。”

    母亲又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要是在平时,他早就紧张的满身大汗,可是今天,他只是觉得累,很累。

    “今天见到你爸了,你什么感觉?”

    “不知道,没什么感觉。”

    母亲弯下腰,看着他低垂的眼帘说:“你应该恨他,他抛弃了你,抛弃了你妈,你应该恨他。你不恨他吗?”

    宋小雨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真的很想找个地方躺下来,痛痛快快地睡一觉。“我恨他。”

    母亲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这就对了,记着,一定要恨他。”母亲转过身,往客厅里走去,边走边说:“你今天表现的不错,可以睡房间里。”

    宋小雨说:“我想睡柴房。”

    母亲的脚步停了一下,然后顺手关上了客厅的大门。

    宋小雨走进柴房,他摸到灯绳,轻轻一拉,“咔哒”一声,灯亮了,他觉得终于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来了。可是雷雷不在了,这个世界不完整了。

    他坐到木板上,凉凉的,没有一点温度。他衣服也没脱,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雷雷,我们到家了,”宋小雨说。“你看墙角的那个蜘蛛网,是不是还是老样子,那个大蜘蛛,你最害怕那个蜘蛛了,每次一落下来,你就汪汪叫个不停,害得老让我拿扫帚把它赶上去。你老鼠都不怕,怕什么蜘蛛呀,这屋里每次一有老鼠,你就特别高兴,撵的老鼠满屋子乱窜,要是钻到墙角的洞里,你能趴在洞口守上大半夜。不过,你最怕的还是打雷,一打雷你就往我怀里钻,你可是叫雷雷呀,怎么能怕打雷呢?其实我也怕打雷,我也怕,我也怕,怕你有一天,不在我身边……现,现在,这一天,来了……”

    宋小雨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眼泪什么时候流下来的,他感到胸口一阵阵憋闷,喉咙噎的喘不过气来。

    他翻了个身,想让自己舒服一点,有个东西顶住了他的腿,那个棱角扎的他生疼。他伸手一摸,是裤子口袋里的那封信。他把信拆开,取出一张包着的纸,他把纸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宋小雨坐起身,就着昏暗的灯光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还不算太胖,喜笑颜开地望着孩子。照片里的女人满眼温柔,一脸陶醉地看着臂弯里的宝宝。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他的脸,或许他也在笑吧。宋小雨想,在这样的爸爸妈妈身边,孩子怎么能不笑呢。

    宋小雨也笑了一下,泪珠还挂在脸上,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一个无声的笑容,稍纵即逝。

    然后,他跳下木板,在窗台上找到盒火柴。他蹲在地上,擦亮一根,点着了照片的一个角。照片迅速燃烧起来,白亮的底色变成了黑灰,卷曲着,吞噬了一张又一张脸。

    “我不恨他!”宋小雨说。照片很快成了一堆灰烬,落在地上,慢慢地变冷了。“我不恨他!”宋小雨说。“我不恨他,我不,我不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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