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 贤
图片来源网络整间屋子黑黢黢的,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富贤边烧火边说:“啥是‘好’字?有男有女才叫‘好’。”有人说:“富贤,你现在可‘好’了,有女的跟你搭伙暖被窝了。”富贤嘿嘿笑了,灶膛的火映着他的脸,仿佛闪着光。
那张漆黑的木床上,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她懒洋洋地靠着墙,脸胖胖的,嘴角流着口水。一屋子的人吵吵嚷嚷,她打着哈欠,目光呆滞,不时傻傻地笑两声。富贤端来刚出锅的面条,女人张口就来了一大口,烫得大叫,可还是咽到肚里,头上顿时出了汗。富贤赶紧又拿来一个碗,把饭来回倒了几次。女人嘴里呜呜啦啦,富贤说:“让你吃,凉了马上就吃。”女人吃面条就像喝稀饭,哧哧溜溜把面条倒进肚里,我们都笑个不停。吃完饭,她就看着众人,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口水像丝线一样。
我从富贤家门前经过的时候,那女人半躺在椅子上打盹儿,口水流在衣服上,白肚皮露出一大半。富贤早上去放羊,半晌儿回家给女人做饭。母亲把不穿的衣服挑了几件,让我送给富贤女人。没见女人在院子里,我站在门口张望,富贤同是光棍的弟弟富会从另一间房里出来,闷闷地说:“人接走了。”
大家都习以为常,这已经不知道是富贤的第几个媳妇了。最长的一个和他过了快半年,其余的长则十天半月,短则三五天。我们村人形成一个习惯,路上见到没人要的女人,就领回来给富贤。
图片来源网络从我有记忆起,四十多岁的富贤就和他弟弟住在三间破房子里。院子很大,只在秋后用苞谷秆和棉花秆一挡,既当围墙,又方便烧柴做饭。他住东头那间,富会住西头,房子是土坯盖成的,房顶以前是麦秸,后来换成瓦。两个人各自在自己屋里砌一个锅台,各做各吃。
富贤年龄渐渐大了,那些非傻即憨的女人也越来越难遇见了。有一年冬天,四婶去界中赶集,界中是“露水”集,就早上一个多钟头。四婶经过米庄旁边的一个麦秸垛,听到有呜呜的声音,心里发毛,车骑得飞快。回来时又经过那个麦秸垛,看到一个被褥包裹的小孩。四婶看看前后无人,犹豫再三,把孩子抱回来了。
孩子像书一样被大家掀来看去,四肢健全,五官清秀,没任何毛病。可能就因为是个女孩,家里不要了,大家揣测。这孩子给谁养?没有任何异议,大家都说给富贤,养个闺女,以后也有个依靠。
富贤仍然是来者不拒,抱着孩子,也看不出什么惊喜。他洗洗手,用那块脏得像土的毛巾把孩子的鼻涕擦了擦。毛巾向绳上一搭,他就开始和面,擀面条。他给女儿取名辰霜。放羊的时候,他把辰霜用背笼背在身上。
辰霜生病,富贤就从土坯墙上抠下一些土,放到锅里用水熬,熬滚之后,嘴里念念有词,把水灌她嘴里。然后把破衣服烂被子盖了一层又一层,照样背着她在河边放羊。辰霜从小到大,从来没吃过药。
图片来源网络我们村子的田地都有名字,比如大桥南,那是我们村有一座几百年的青石板大桥,也是我们村通向外面的必经之路;再比如北岗上,那是我们村北二百米以前有一道高岗,后来虽说矮了许多,可很多人还是觉得是风水宝地,把坟地安置在那儿。富贤的那块地叫台湾地,是单独的一块,三面都是水。村子其他地旱得咧着大嘴,富贤的庄稼依然是丰盈茂盛。富贤栽种了一些棉花,棉花得掐掉空枝。富贤让辰霜跟着掐空枝。富贤坐在地头吸了半锅烟,辰霜已走过去一趟,富贤看到地上扔的棉枝,好多都是刚刚长好的花苞。气得喘着粗气骂她,辰霜脱掉鞋子,扑通跳进河里。富贤吓得赶紧站起来向水里看,辰霜已游到河中间和那些没事干的小孩儿打起了水仗。
村子有一口土井,以前供村里人吃喝饮用。后来好多人家都打了水井,这口井也基本废弃了。有一年天大旱,村里几个青壮劳力淘井祈雨。井口放着两碗酒,一大块猪肉,燃着三柱香。井里淘出的都是淤泥,还有几只癞蛤蟆。这之后井里又有一点水,上面经常浮着一层树叶子。这口井在富贤屋后,辰霜用一个绳子系着一只小铁桶,从井里汲水洗衣服。四婶从旁边经过,看着混浊不堪的水,又看辰霜把衣服在水里抖擞两下就晾晒在绳上,说:“霜,水那么脏,你那衣服就这样洗干净了?”辰霜说:“我爹说,衣服只要沾沾水就干净了。”
辰霜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恰好镇上毛巾厂招工,辰霜上了一天班,回来才告诉富贤。第一月工资拿到手,辰霜给富贤买了一件大棉袄,自己买了一条红色的厚棉裙。辰霜踩着高跟鞋,穿着棉裙在村里走,大家都撇着嘴,二婶说:“真是傻子,大冷的天,穿啥裙子?”
辰霜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富贤是一天比一天更老了。有一次,辰霜回来径直去了四婶家,呆了大半天,眼睛红肿着走了。四婶说:“她非要问她亲生父母是谁,当年在路上捡的,我怎么知道?”
富贤平时都是去二叔家提半桶水,够吃一天。那天二叔没见富贤去提水。晚上吃饭的时候,看他家里也是黑灯瞎火的。二婶说:“他也没亲戚,能去哪儿?”二叔推推门,喊了他一声。听见他极微弱的应了一下。二叔拿着手电筒一照,看到富贤正躺在地上。二叔想把他搀起来,发现富贤身子动不了了。二叔赶紧找来医生,医生在他身上扎了几十处,说:“中风了,发现得还算及时,就是可能要瘫痪了。”
辰霜已经有一年多没回来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哥去毛巾厂找辰霜。天擦黑的时候,辰霜和比她矮了半头的一个男人抱着孩子回了村。看富贤头发乱得像茅草,脸又黑又瘦,眼窝塌陷得能放一个鸡蛋,辰霜嚎啕大哭。大家找了一辆三轮车,把富贤抬上去。辰霜男人推着三轮车摇摇晃晃的,辰霜把孩子塞给他,说:“你抱着孩子,我来骑!”富贤的手哆哆嗦嗦,半躺在三轮车上,脸上鼻涕眼泪横流。
去年回家,大叔指着一座长满萋萋蒿草的坟头,说:“这是富贤的坟,他瘫了好几年,都是他闺女照顾的。死在闺女家拉回来埋的,也算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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