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我,或者说离别后的分分钟钟,我都像一个摇摆在晨昏线附近的星辰,不能坠落,不能升起。在这种迷惘痛苦之际,自我审视与反复回顾成了我生活的日常。我无法抵抗这种意识,只能任由它拽着我往后隐退。我自诩自身是一个过时而自由的物种,在美国西部追寻精神的独立与放逐,往自己属性的方向放眼望去,空无一物,唯己而已。如果我没涉足庄园的一分一毫,我的人生就是如此的规整。但我从来没有有过半分悔意,你带领我见证了自由的最高级形式。你身上有恩典的光,一言不发,攫住我的内在。两个人结盟,形成某种情感契约关系,在阶级社会打造一种独立王国,这早已超脱了我原本计划生命的终极意义。如今,我已无心去找寻新的生命形式。或许会存在,但是没有你,都作虚谈。总之,这些都是虚空,你才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多洛莉丝疲软地瘫在躺椅上,单手支撑歪斜的头,手指穿插进蓬松秀美的金发里,眼神离开了书信,幽幽地停滞在椴木断层式书柜上,内心翻涌却一言不发。于生命失落之际,在一隅中悄然从旧书中抽出书信,一个人无言以对,悄怆幽邃。仿佛这是一种与灵魂伴侣取得联系的仪式,需要独自携带谦卑受教且专注虔诚的心灵来教堂期盼神父的引导通往圣地。亲力亲为,风雨无阻。旁的人看到的这个女子年轻时的模样,应当是这样的:优渥的家境让她对未来有恃无恐,所受的教育给予她健康而稳定的心理状态和价值观念,上层贵族圈子浸染出她出类拔萃的气质,美貌与智慧等丰腴的自身条件为她赚得多元的社会认同。但她认为一切都是浅尝辄止,仅仅属于表象层面,还有深不见底的一面。说来可笑,她自己并没有力量去搜刮那一份内在。她只好将自己深深隐藏,终日与门户相当的女伴们学习、购物、赛马、社交等等,图一个表面的消磨,等日子敲定,她便服从任何形式的政治经济联姻。倒也不是没期待过生命中出现某种突破与转机,只是日复一日的失落让她终于接受一个事实——人与人仅仅只是在一个框架内达成了某种共识,而非所谓的理解;幻想是用来打破的。例如,终日厮磨的女伴兴致勃勃与自己在花园里漫步,雀跃地谈论着被上帝亲吻过的男爵——惊才风逸,矫矫不群。她此前已经接触过了不少人群,暗自分类——迷人与乏味,只是没人能够协助她完成自我探索的任务。期望终成空。她疲乏着听着令人生厌的话题,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偶尔她会忍不住感叹“我最近常常能够看到生活虚妄的一面”,友人微微一愣,随即忍俊不禁,调侃着“是该嫁人了”,多洛莉丝由此无奈地认定顺从有时是一种具备能力的生命模式,无可奈何地妥协。他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气有味的实体,自己不过是飘忽不定的孤魂,每在长夜之际,她为自己设定一个诚实的主题,与自己对话,包括与自己身体建立某种连接。遣散了女仆,她轻轻地松开衣带,全身赤裸,全副身心地把自己托付给窗棂外的满月,呈现自己,在迷蒙中与月亮达成深度的贴合,直至完美。最终进入恍惚状态,消磨掉一切价值观念,本我浮出水面,一心一意地雕刻自身的抽象思维,在美妙的流质中触碰到自由的神性。她严守着这个秘密,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服从与反抗。在微不足道的生活里漫不经心地活下去,内心却极度渴望有一种刚性的力量去野蛮抵抗这一切,狠狠反击。
她望了梳妆台上装饰繁复的镜子,除了生了几缕白发,多了几根皱纹,松了一层皮肤,外貌的诸多特征还是二十年前的原样。这样思忖着,眼前的脸庞便真的被全然还原出来,她望见了双十年华的自身,清晰彻底。本来作为旁观者,审视久了,不自觉地混杂成参与者,她已然分不清了这是二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前,只是真实可触——
娇拉汀杏黄色的卷发轻轻地搭在她前面的雪白酥胸上,浅蓝色的天鹅绒长裙修饰着她健美的身材。柳亸花娇,翠绕朱环,人间尤物。她眉飞眼笑地冲着正推开庄园大门的人说:“快来呀,听说海滩极美!我亲爱的多洛莉丝!”多洛莉丝轻轻地抬头,朝着娇拉汀的曼妙身姿微微一愣,转而含笑不语。她们两个手挽手坐上了马车,一路上琐碎交流,但大部分都是娇拉汀谈笑居多。多洛莉丝遽然感受到思想的脱离,逃逸到一片朦朦胧胧的层面。娇拉汀满脸欢喜地说:“亲爱的多洛莉丝,我听人说那个晚霞下的海滩最美。幸好父母去了伦敦,我们两个可以偷偷地完成这个小梦想!”多洛莉丝心里戚然地一想,怎么会是两个人的,她不过是习惯性地陪友人完成友人的意念。正想着,多洛莉丝就听见娇拉汀兴奋地嚷着:“约翰,就在这里停了!我和二小姐就在这里看看海滩,马上回来,你在这里等着!”多洛莉丝慢慢地透过门帘的光,凝视瑰丽景致半晌说不出话来。娇拉汀拉着失神的多洛莉丝来到沙滩上。娇拉汀脱下鞋,欢快地享受着沙与脚接触的感觉,并叫上多洛莉丝:“来嘛,真的很有趣!”多洛莉丝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主义的指引,无知无觉地脱下鞋子,背后是喷芳吐艳的晚霞,色泽浓烈,她穿着焦糖色的低腰大裙,腰间有饱满的花朵装饰物。多洛莉丝与自然达成一致的契约,彼此交融,宛如见到昨夜的月。恍惚、陶醉、出神、狂喜、疑惑等复杂心绪全然与她的舞姿贴合,她品尝到与上帝通话的滋味,欲罢不能。娇拉汀很高兴友人也同自己欣赏眼前的美景,她忽然看见对面光秃的岩石峭壁上走来一个人,牛仔女郎的装束。走路时腿部肌肉紧绷,一种青春的活力与自信暴露无遗,干练利落,有着猎豹的机敏与健美。娇拉汀看着那个女郎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拉了拉身旁的友人,小心翼翼地说着:“有一个美国人在对面,她来了。”多洛莉丝停了下来,定定地望着这个异域风情的女子。外国女子脸部表情一直很平静,健康的肢体配合脑部思维,从不拖泥带水,带着与世隔绝的威严。她停在两个英国女性面前,从容而道:“请问,这附近有一个庄园吗?”娇拉汀机警地提防着眼前的陌生人,反应道:“我们也不清楚。您可以问问其他人。”
多洛莉丝猛然听到这美国发音,感受到荒原的风沙砸中心坎的悲凉慨然,与自身生存环境迥乎不同的呼唤,敲醒了她不甘的欲眠不可得的灵魂。她的表哥曾在美国西海岸呆过一段时间,如今口音夹杂着不纯的英式发音,她就一直很好奇大西洋的另一端是怎样的世界。多洛莉丝灿然地迎着美国女子一笑,说道:“我朋友是开玩笑的,我带你去。”娇拉汀惊异地望着不善言辞的朋友带着陌生人去庄园,本想劝阻,但是看着多洛莉丝前所未有坚定的表情,莫名地屈服。
三个人坐在车上略显拥挤。多洛莉丝和美国女人靠得很近,她看见美国女人白色的背心紧紧地包裹着她直挺结实的胸部,褐色的脖颈处有着细密的汗珠。往下看去是带有裂痕的宽松长裤,若头若无地勾勒出她的腿部优美的线条。多洛莉丝心里荡出异样的心情,难以言表,但至少是愉快的。她友好地对着美国女人说:“很荣幸认识您,我们应该怎么称呼您呢?”这个外国女人感激地领取了这个金发少女的善意,但面容不改地说着:“梵妮。”多洛莉丝介绍自己与朋友后,渐渐地沉浸在这对方的美式发音中,总会有意无意地谈论起一些零散的话题,娇拉汀有些愠色,但默不作声地看着异常的多洛莉丝。眼前两个人的话题有些玄乎,她插不上嘴。在一个急转弯处,约翰没有掌控好马匹,车内的两个英国女子“嗳呦”地叫着,娇拉汀头重重地撞在车壁上,她便恼怒地骂了一两句,又觉得索然无味,就一个人闷闷地睡了。多洛莉丝的身子不由得靠在旁边这个散发着粗旷之美的梵妮的身上,她的手随意地找了个支点,扶住了歪歪斜斜的自己。她低头一看是梵妮腰间的左轮枪,但是她马上转移目光,只是假意盯着梵妮的高筒马刺皮靴。梵妮注意到多洛莉丝神情的变化,低低地笑了笑。这时多洛莉丝便更难为情了,将自己埋在梵妮的波浪卷里。梵妮并不排斥这种亲昵的动作,只是缓缓地讲述着自己在烟尘漫漫的草原上留下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的事情。多洛莉丝痴痴地贪念这稀奇的彪悍气质,竟忘顾忌,就一直让自己的头荫庇在梵妮米白色的宽边帽下。多洛莉丝突然调皮地抬了抬头,眨了眨眼,小声地说:“我以后可以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偷偷叫您‘赛琳娜’吗,只要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梵妮皱了皱眉,问道:“这个称谓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多洛莉丝娇羞地低下头,“我才不要告诉您呢。”梵妮心里温柔了下去,因为听见多洛莉丝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月亮啊,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呢。月亮,多好的东西。” 说完,多洛莉丝感觉暴露了什么,小心地向梵妮丢了一个眼神,看见她笑意闪烁。她注意到了梵妮的外貌,野生的挑眉,不加修饰,她爱上了这个外国女人的眉毛,顺带将梵妮的高额、颧骨、丰唇一并打量到心里。这一切存在一种奇妙的几何魅力——既拥有男性的英气,又囊括女性的特质。性情稳定,能够自我平衡。
等娇拉汀幽幽地醒过来,发现眼前两个人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她感受到轻微的背叛。她很奇怪自身幽微曲折的微妙情感,但看了看梵妮穿着破烂,举止不雅,心下生出强烈的界限感。到庄园后,梵妮轻车熟路地跳下来,将一只手递向车内,娇拉汀嫌恶地避开,自己扶着车栏轻轻地下来。她惊奇地回头看见多洛莉丝将手很自然地放在梵妮的手上,两人相视一笑,温情浓浓,仿佛此刻地球只有这两个人。娇拉汀很不满,但还是很克制地问道:“请问您来到庄园有何贵干呢,我们要回家了。请您也保重。”梵妮淡淡地说:“多有叨扰。就此别过。”多洛莉丝发出轻快的声音:“您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可以将就住在我家,只要您不嫌弃。我的父母去了伦敦,您有一个星期可以在这里住着。我不会亏待您的。”梵妮略高,俯视着眼前雀跃的少女,心念一动,点了点头。娇拉汀已然按捺不住,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让女仆准备晚餐,着重强调两份份量。多洛莉丝不解地看着朋友的愤然的行为,心下不怿。待开饭之际,多洛莉丝把自己的餐具给了梵妮,托着腮,笑盈盈地说自己没有食欲,梵妮只是望了望多洛莉丝双目晶晶的模样,柔顺地应允。多洛莉丝便一个劲地观望着梵妮进餐的动作,有力迅速。娇拉汀看着多洛莉丝痴迷的样子,讽刺地说:“亲爱的,你带这样一个陌生人来到庄园里,你父母知道了不生气才怪。而且你就不怕周别的人议论纷纷吗?”多洛莉丝不耐烦地回着:“这里除了你和约翰,谁会知道?”娇拉汀自知没趣,象征性地吃了一两口,便提着裙子爬上悠长的楼梯进了自己房间。多洛莉丝听见“砰——”的关门声,对娇拉汀产生前所未有的厌恶。梵妮自知理亏,歉意十足:“我还是离开吧。”多洛莉丝慌忙地抓住梵妮的手臂,无限哀求:“你来到英国,真应该让当地人看看本地的风景。而且......我想听听你此前的人生。”梵妮微微错愕,一言不发地进餐,也心安理得地让旁边的女子温柔地注视着。吃罢,多洛莉丝安排女仆为她准备一间房,她看着梵妮不慌不忙地往地下室走去,借着楼梯错落的地理优势,细细地打量着梵妮目不旁顾的走姿,一种浓郁的美学感受袭上多洛莉丝的心头。她柔情地默念着:“赛琳娜,我亲爱的赛琳娜。”
娇拉汀在金阳下受到一封电报,兴冲冲地来到客厅,一般情况下多洛莉丝会在这里静静地看书,爱丽丝——她的宠物便在她脚边随意舒展自己。她环顾了客厅,只觉得家具那些坚硬的线条剥蚀了她的喜悦。娇拉汀看见途径走廊的女仆安娜,便问道:“安娜,你看到了多洛莉丝小姐吗?”安娜疑惑地说:“小姐很早就去通往教堂的森林里了,我以为娇拉汀小姐也去了呢。”娇拉汀挥了挥手,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她小跑到地下室,叫了几声“梵妮”的名字,没人应。她愤愤地想上周两人约好去造访村里狄金森小姐的府邸,如今多洛莉丝的无礼与自私让她不由得对多洛莉丝与梵妮两个人摆出刻薄的态度。娇拉汀闷闷地对着窗外春意盎然的风景想了些事情,便独自回到了房间。
“我也喜欢他的诗歌,带给我无可比拟的快乐!”梵妮凝望着眼前带着遮阳宽边米白色帽子的多洛莉丝正跳脱地往前走,突然回头笑着对自己谈起诗歌。多洛莉丝调皮地玩弄起自己的金发,眼波流转,如诉如慕。某种温柔,偷走了梵妮的理性,只顾对多洛莉丝长久而热烈地微笑,任由动情在自己仄逼的胸腔中翻涌,成了自身漂泊艰涩生活的迷人罕见异质。多洛莉丝感受到如此灼灼而不屈不挠的注视,心里万分受用,仿佛增添了自己的姿色。“他们真讨厌,整天生活在一种稳固而单调的固定模式中,或许这就是我生来就该接受的命运,看着利益、虚荣、傲慢在我四周来来去去,我却别无他法。我昨天看见你,就好想无限接近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说这些不符合我身份的话,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是故意那样对娇拉汀的,只是不去理睬类似这类的人群,我感受到自身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对,内心深处我反叛我的家族,却无可奈何地承认它的合理性,但又似乎非说不可。我自身也是虚伪的。亲爱的,我说的每一个字,我真希望除了你这个世界没有别人能完全理解,但我知道这种语言不存在......” 梵妮看着草坪上两个带着帽子的影子,一前一后,内心荡起无限甜蜜。她将双手撑在脑后,慢悠悠地往前走,仰头微笑,慵慵懒懒。多洛莉丝无意看到这样别致的微笑方式,愈发浓情。忘了孤独是何物,只是感到切实的纯真与欢愉。多洛莉丝情不自禁地将手臂攀援在梵妮臂膀,古铜色且健壮。梵妮似乎已经破译所有懵懂,很自然地回应。两个人有说有笑,有时沉默,总之都是享受。
“那里有一条小船,去吗?”梵妮柔声问道。多洛莉丝为这关切的尊重感到眩晕,一脸羞涩地点了点头。两个人贴得很近,荒漠与庄园的味道毫无违和感地交融,两个人一同跳下草坡,眺望河光粼粼,头顶上是清爽刮翠的树叶。没了阶级,没了偏见,没有闲言,只有高纯度的吻合。梵妮先跨步上了船,她接着回身伸手拉住摇摇欲坠的多洛莉丝,相视一笑。坐定,梵妮拿稳船桨,眼神一刻不离眼前的丽人。“天啊,你会划船啊?”多洛莉丝惊奇地叫着。梵妮不禁好笑起来,“那不然我怎么敢让你跟我上船?”多洛莉丝听出里面的调笑意,双晕酡红。“和你呆着,真是轻松自在。我真想和你一起随着这条船一直漂下去,真的不愿意再来到了这里!”多洛莉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梵妮眼神飘过多洛莉丝的脸庞,简单地一笑。多洛莉丝忽然感受到不确定带给自己巨大的冲击,狠狠地撕碎了此刻虚无的幸福。“我们应该怎么办?”无法确定的问题盘旋在多洛莉丝此刻的脑海里,但她没有发问,只是难以掩饰无止无尽的忧伤。可是当她抬头撞上梵妮自信而硬朗的姿态,顿时什么都不愿深入思考,耽于这份难得时光里。狂热的欢喜让多洛莉丝难以自持,她有所期待地偷看了梵妮一眼。梵妮心领神会地将身子慢慢地靠近对面微微斜倚在船身的女子,两个人的头凑得越来越近,以及——
两个帽檐的接近蹭掉多洛莉丝的帽子,随风浮在流动的河水上,渐渐地不知所踪。
星河流动,夜阑人静。多洛莉丝心神荡漾地将手搭放在梵妮手臂的肌肉线条上,故意放慢脚步,从后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梵妮的侧影,突然她满心欢喜地道:“赛琳娜!我想写一点诗!”梵妮嘴角笑意很深,微微偏头,柔声轻语:“你说,我听。”多洛莉丝软语道:“那我说了哦,你可不许笑话我!”她清了清嗓子,念到:“我发热于一场美梦,一起去河畔看星光闪烁,说出星辰的名字,忧愁也同样经历着。正好,这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可以问问你了。伊始,准确叫出你的名字,接着,拿出粉碎一切抒情的决心。最后,不动声色地退后,感受到你比天空更深的沉默,我需要这样的姿势来掩饰自己。你也必须自信,不用回头,我就一直在你的身后。这庄重的神谕,沉默就够了。望着山山水水,可千万得守口如瓶,别荡漾开我选择沉溺时的享受神情。整个过程,你我依旧共存,我愿意让我的柔情就如此默默无闻而毫无指望地寿终正寝。”多洛莉丝不自觉地说出最后一句诗,内心猛然一惊,随即又摇了摇头,不敢多想,害怕一语成谶。梵妮耐心且认真听完后,准确无误地复述了下来,多洛莉丝惊呼:“啊!怎么可以!”多洛莉丝激动地踮起脚尖,在梵妮饱满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梵妮本身将手插在裤带上,右手便紧紧地拦住怀中人。多洛莉丝再次深切感受到梵妮腰间的枪支的冰凉感,她仰面:“亲爱的赛琳娜,我好想亲手摸一下你的随身物。”梵妮掏出枪支,慢慢地递到多洛莉丝的手上。月光下多洛莉丝的白瓷般的玉手稳稳地接住,反复抚摸,又抬头用另一只手温柔地触碰着梵妮的脸部,从上而下:“你的眉毛,这样。你的鼻子,这样。你的嘴唇,这样。”梵妮十分愉快地让脸接受如此殊遇。她拦住多洛莉丝的蛮腰,随意说了说她在西部的苦难生活,仿佛成了与己无关的说书人。多洛莉丝脸上变幻出无数的神情,总觉得此前未曾有过归属的灵魂曾同梵妮一并在西部奔走过,如今,两者终于在此得到汇合。
娇拉汀刚从床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想起令人不愉快的抛弃,她揉了揉头,拉了拉门铃。安娜急忙跑了回来:“娇拉汀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吗?”娇拉汀想了想,说道:“多洛莉丝小姐回来了吗?”安娜摇了摇头:“没有。”娇拉汀感到异常紧张不安,本记挂早上的事情,但转念想多年来的感情终究是战胜了自己的小心思。娇拉汀匆匆穿上衣服,准备下楼。她刚在楼梯口站定,就看见管家领着多洛莉丝和梵妮走到客厅。娇拉汀暗自松了一口气,跑到好友面前:“亲爱的,你回来得好晚,害的我好担心!”多洛莉丝自觉难为情,先行道歉。娇拉汀无意间看见两个人身上沾满了灰尘泥土,又看见多洛莉丝的帽子不翼而飞,心里莫名恶毒认为梵妮的到来正把多洛莉丝拉向底层阶级,冲刷她原本应由的高贵气质。娇拉汀懒得问原因,只是对梵妮不再有任何好脸色。梵妮也感受到娇拉汀不太友善的或者说充满敌意的目光,只是笑而不语,自己活在另一种现实里面,没有任何礼节可以栓得住自己,而且这点思维带跑了多洛莉丝。多洛莉丝笑着说:“亲爱的娇拉汀,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我和梵妮洗漱后也去休息。”
梵妮将身体从头到脚彻底清洗,心里不禁感叹这副躯体已不知何时没有得到过如此基本的清洁,苦笑。生命中太多事情可以充耳不闻与熟视无睹,但宿命般的事件就永远地系住了自己横流四海的心。她闭了眼,但难以入眠。某种情欲的逼近,难以抗拒。
“赛琳娜,你睡了吗?我可以进来吗?”梵妮应了一声。多洛莉丝带着明晃晃的快乐侧坐在梵妮的床边,“赛琳娜,我还和你讲话。我想听你的声音,你的故事,你的一切。”梵妮缓慢起身,将多洛莉丝一把揽住,眼神坚定而炙热,呼吸急促:“我难以抗拒此刻难以言说的柔情,我对你充满欲望,自始自终,想要占有你,永永远远。但是......”多洛莉丝打断道:“那我们到底有什么顾忌的呢?吻我。”梵妮似乎只是机械地听从了,显得极为敷衍的一吻,接着道:“我不过在英国暂且避难,国内现在在通缉我,我的偷盗行迹已经数不胜数。你我注定不能在现实里面安然生存,尽管我爱你。当在我们面前的是狰狞的命运阻碍,让我无能为力。离开你,我生命的内核也不会存在。但你不能背叛你的家族,我更不能让你和我铤而走险。”多洛莉丝急道:“即便预感到有坠入悬崖的危险,但是坠落就坠落,我决不退让。赛琳娜,我爱你,从你出现起,我就知道我们是相知的结合体。不要多想了,亲爱的,在这一刻好好爱我。”躯体的亲近让两个彻底进入到一个自由的国度,全心全意且空前绝后地脱缰,奔腾并碰撞。地球变得猛然宽广,陆地会发生新的变更,新的世界腾空产生。她们见识到独立与自由。
这是多洛莉丝度过最为美妙的夜晚。她无限贪恋异域的性感、野性与力量,并且愿意投注生命力所有的热情去换得往后无穷无尽这样的夜晚。当她在迷蒙中想要往前凑着更多依靠,她惊异地感受到前方空无一物。她猛然醒来,被窝里只有自己,旁边的枕边早已凉透。她惊慌地叫着“赛琳娜”,声音越来越绝望。一生中最壮烈的革命就如此告终,命运给予的环境是如此压抑,好不容易有了捅破设限的机会,竟是一场空。她迷迷糊糊地发觉世界存在苦涩而残忍的力量,并且极其庞大。不,不,不,那就奋力赌注,决不妥协。她胡乱穿好衣服,凄凄惶惶又坚定深情,她语无伦次地叫着“赛琳娜”,仆人们看见失常的多洛莉丝,都不敢靠近。安娜快步走向娇拉汀并告诉她事情的经过。娇拉汀万分诧异,提着长裙往楼下疾走,看见多洛莉丝泪痕斑斑,双眼红肿,泣不成声的样子,除了疼惜,便是恐惧。她抱住拼命往前跑的多洛莉丝,两个人的身体都是哆嗦颤抖的,不过各有各自的缘由罢了。“放开我,娇拉汀,找不到她,我会死的。我一定要回到她身边。”多洛莉丝大放悲声。娇拉汀极力阻止:“亲爱的,你这是触犯法律啊。我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你这算什么?你有你的前途,你的庄园,你的家族,你为什么如此自私。你一走了之倒好,那其他人会一辈子受你的牵累!你有想过所有人都知道的后果吗?而且,梵妮不辞而别还不能说明什么吗?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不!你永远不会明白!”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多洛莉丝,她已用尽全身力气推倒娇拉汀,“我要去找她!”
直直地撞在沙发扶手上的娇拉汀吃痛地叫了一声,无奈地看着多洛莉丝跑出去。有那么一刻,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懂过朋友,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才是真实的而又不可控的。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一群发愣的仆人说到:“不许声张!多洛莉丝小姐只是情绪激动!你们赶快自己忙活。”接着大家都纷纷散开,娇拉汀转头看见窗外骑马飞奔的多洛莉丝,心下默然。娇拉汀明白多洛莉丝所作都是徒劳,无果她还是回家,只是她心里荡出了说不清的滋味。
后来又经历了什么呢?多洛莉丝苦笑着,痛苦地回忆着。自己长久地而无目的地坐在马背上,到处寻,到处叫,终究是刻骨铭心的疲惫。被掏空后的身子只是软弱无力地倒在床上,被从伦敦回来的父母认定为有得流感的迹象,便招呼各种医生来为自己治病。他们动用各种权力关系来给自己物色丈夫,表哥安东尼自然是最佳人选,只是他看见五年没见的表妹第一眼却是感叹道“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又念及之前的情谊与家族关系,对婚姻始终保持着默许态度。多洛莉丝对后二十年只是粗略地回顾——长得无意义,半作痴呆半作聋。也只有在翻阅美国西部报纸才会体会到零星的生存质感,对丈夫向来冷淡的自己会因为丈夫每隔一年会去西部贸易而额外对他亲近些——多洛莉丝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梵妮的念头。只是今天如此长久而孤苦地把整个事件梳理,终究是败给了现代法律对盗窃的制裁,当她看见枪决下面的名字,她闭了眼,呜咽了几声。折磨,至死方休。多洛莉丝的一茎白发,融入古铜色的镜中,于这无人之境之时之地。倒成了回望自身生命博物馆的一种成全了。
“直到我失去了意识,你依旧是我在黑暗中火焰的导体。我的心可以大受其苦,可以辗转迁回,但不会有丝毫更改。我爱你,多洛莉丝,也请原谅我。”
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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