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回忆

作者: 于子朔 | 来源:发表于2017-08-11 18:03 被阅读0次

    大概是在九十年代初,我十来岁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家乡芙蓉城达到过一种高度,一种团队精神的高度。在这一点上,芙蓉城的每一个家庭都堪称典范,当然也包括我家。那时候,在我爹军阀般的领导下,我们总是一呼百应。

    记得有一年春节,我爹的单位教育局决定搞一次联欢,其中设置了许多奖品丰厚的游戏项目,比如打扑克啦,打麻将啦,下跳棋啦,还有掷飞镖、套娃娃啥的。消息一经传出,全局每一个家庭立刻根据自家的优势展开突击性的训练,通宵达旦地搓麻打牌下跳棋。盯着万家灯火,我爹深感压力山大。自古以来,但凡打牌搓麻这些可以上升到赌博层面的活动,老于家是一概不沾的。可面对丰厚的奖品,我爹左右为难。最后,通过挨家挨户的侦查,我爹发现了一项大冷门:钓鱼。

    说是钓鱼,其实就是给一根木棍拴上一根棉线,再拿一枚铁钉系在棉线的尾部,端着这个东西,找准角度,让挂在棉线上的铁钉伸进放在地上的小药瓶里,把药瓶拉起来,药瓶腾空,钓鱼就算成功,奖品便可收入囊中!

    此项目不仅没有违背老于家的祖训,而且赢取奖品的速度远超打牌搓麻,妙哉!于是我爹从我娘刚刚纳好的鞋底子上拆下几圈棉线,又拿出他从老家竹林挖来的,用来对付我和我哥的马鞭子,最后,把药瓶里剩下的两粒去疼片干嚼了之后,终于制作出一套“渔具”。我们一家四口立刻加入到了长达半月之久的军备竞赛中。

    很幸运地,我被我爹钦定为重点培养对象。因为我一向运气很好,溇水商场每次搞抽奖,我娘准会把我抓去,然后满载而归。记得我娘每次将购物小票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可是当我接过我爹递给我的马鞭子时,我没有体会到这种使命感,只觉得浑身冒虚汗。不是出于肩负重任的压力,而是对马鞭子的恐惧。这就如同把打狗棒捆在狗身上是一个性质,我完全进入不了钓鱼的状态。可喜可贺的是,我的军阀老爹拿出了他最大的耐心和容忍度,对我谆谆教导。逐渐,我克服了对马鞭子的恐惧开始专心钓鱼。终于,我不负众望,突飞猛进。

    联欢那天傍晚,我们一家四口换上了新做的棉袄,自信满满地走进了联欢现场。然而令我们全家万万没想到的是,整整一晚,我居然颗粒无收。事后,我爹感情用事,折断了他精心制作的“渔具”,并对我的失败作出了严肃、深刻的总结。末了,我娘说了句公道话:

    “不能怨孩子,我看啊,问题出在药瓶上,咱们训练用的是去痛片,联欢会用的是四环素。”

    对此,我爹不置可否。

    转天,我娘接着纳她的鞋底子;我爹专程回了一趟老家挖马鞭子;我和我哥继续无所事事。从那以后再听不到深夜里轰轰烈烈的搓麻声,此番群体性活动暂时告一段落。

    但真正将芙蓉城的团队精神推向巅峰的事件,当练香功莫属。

    彼时,似乎是一夜之间,“香功”横空出世。一觉醒来,全城的人都在练这种号称强身健体、修身养性、陶冶情操还包治百病的气功。大家拖儿带女,携妻搀爹,在每一个相对开阔的场地上,组成了一个个排山倒海的练功队。他们听着队伍前的卡带机放出的音乐,跟随头排那位道行相对高深一些的功友,挥舞着各自的四肢。

    我们家自然不甘落后。我爹一声令下,全家立刻放下各自的业余活动,奔向大练香功的热潮之中。

    在所有这些练功队伍里,知名度最高的,当属我县科技委员会退休老干部“范科长”的队伍。范科长不顾年迈发福,与胖妻强强联手,自制了一红一绿两套气功服,在广场上的大礼堂里办起了香功大会,声势之浩大堪比大炼钢铁。我们家基本上都去赶这个场子。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我爹新买的闹钟便会将全家吵醒。我们争先恐后地洗脸、刷牙,来不及吃早饭便风风火火地奔向范科长的场子。即使是这样,我们家仍然属于落后分子,只能站到庞大队伍的末梢。遥远的舞台上,一红一绿的范科长和他的胖妻看上去就像一对麻小与毛豆,只能看见他们在移动,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无奈,我们一家四口只好模仿前排的功友,可是前排的几位功友一人一个套路,差异相当之大,这让我们十分困惑。为了得到真传,我爹将闹钟又往前调了一个半小时。第二天我们一家四口连牙都没刷就迷迷瞪瞪地赶到了范科长的场子,结果来得太早,大门还没开。然而即便是这样,门外也已人山人海。我爹叹息一声,对我们下达指示:

    “罢了,修行不在于形式,重在心,心诚,即能得道。至于形体动作,你们就自由发挥吧。”

    所以自始至终,我们一家四口都打不出一套正统的功法。唯一能让我们感受到正统的,就是从范科长的卡带机里唱出的,回荡在整个礼堂的香功音乐。那是一种高山流水般的调子,浅打轻弹之中还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个老头儿唠嗑的声音。这是在讲解功法。讲解的内容我完全忘了,我只记得那是一位河南大爷,言语之中散发着醇厚浓烈的河南坠子韵味。

    据这位河南大爷介绍,香功之妙,妙在一个字:香。据传,香功练到一定境界,练功时浑身上下会沁透出一种清香,犹如麝香一般,绕梁三日、回味无穷。

    那段时间经常从各大香功场子里传出捷报:某某单位的某某某练出香味来哒!

    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管在单位办公室还是去菜市场买菜,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两人一碰头,先不问你买不买菜,而是一手把你拽住,问:

    “你练出香味来哒没?”

    很遗憾,我始终没有达到过“出香”这个境界,但我确实有幸见证过奇迹的发生。

    那是一个冬天,外面乌漆麻黑,范科长的场子撒气漏风,浩浩荡荡的功友们就像养鸡场里刚被集体喷完抗生素的肉鸡,动作迷离、僵硬、难堪。似乎卡带机里的河南大爷也冻得够呛,声音软弱无力。就在这个时候,从我的前排突然传来一位大婶儿十分克制的惊叫:

    “哎,哎呀,哎呀妈呀,香哒!香哒!真的香哒!”

    此声一出,大婶儿四周的功友们立刻跟商量好了似的,张大鼻孔急促吸气,很快,就像散开的波纹一样,范围迅速扩大,最终,整个场子都沸腾了起来。

    “哎,真的香哒!你闻到没?麝香!”

    “嗯……嗯嗯嗯!麝香!是麝香!”

    而后,大家便开始左顾右盼。

    “狗日的,是哪个?”

    一位前去打探的人跑回来:

    “汪法官,是法院的汪法官!”

    “他?他个狗日的练功就像癞蛤蟆发春嘀,他居然练出香味哒。”

    又一位探子跑回来:

    “王大夫的丈母娘,是县医院王大夫的丈母娘!”

    “我就说嘛,他汪法官要是练得出香,我把卵子割哒!”

    又有探子跑回来……

    至此,广大功友们已经全无练功的心思,大伙儿这儿一堆那儿一撮,开始围绕究竟是谁练出了香味展开辩论,当然也免不了下一些割卵子之类的赌注。他们全然不顾回荡在场子上空的高山流水和苦口婆心讲解的河南大爷。而台上的范科长和他的胖妻,作为德高望重之辈居然让弟子抢先练出了香味,达到了令人仰止的境界,可想而知,这对麻小与毛豆是何等的沮丧和尴尬。

    可是说实话,作为离这位练出香味的大婶儿最近的我,抻着脖子闻了半天,除了大婶儿试图压住体味的雪花膏之外,我一无所获。

    由此我推断,其他场子里练出香味的那些功友大概多半都和大婶儿一样吧。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今天,范科长场子里有人练出香味这条新闻将迅速传到每一个芙蓉城人的耳朵里。

    当然,香功的神奇不仅仅是身体出香这么简单,香功还有它更出神入化之处。那就是:隔空接圣水。

    具体的操作流程是这样的:

    每天晚上,具体几点我忘了,反正是四海统一的时间点。一到这个时间点,这位勤劳的河南大爷便会在河南老家放下面碗,向天底下所有的弟子发功。我们这些芸芸弟子只需提前备好一杯清水,放在桌子上,然后,在大爷放下面碗的那一刹那,立刻面朝河南的方向,肃立,右手举过头顶,手掌自然弯曲成雷达状,掌心一定要对准河南的方向,并且保证手掌的反射角正好瞄准预先准备好的那杯清水的杯口,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河南大爷发功完毕之后,面前这杯清水就变成了圣水,接下来,毕恭毕敬地端起它,一饮而尽。据传,饮过此水,功力倍增,而且包治百病。

    我们全家当然不敢怠慢。

    为此,我爹专门去溇水商场买了四枚昂贵的玻璃杯。等我娘洗刷消毒之后,我爹用最苛刻的标准在四张小纸条上分别写下我们一家四口的姓名:徒儿于某某、徒儿杜某某……,然后将它们分别贴在每个玻璃杯上,最后,放进一个专门存放它们的柜子里,用纱布盖好。每到傍晚,估摸着大爷就要放下面碗了,我爹便会恭敬地请出这四枚玻璃杯,倒上新烧的凉白开。我们接过各自的玻璃杯,在八仙桌一侧站好,等到我爹再次确认河南的方向之后,他便开始指挥我们站位、摆放玻璃杯。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我们一家四口便庄严肃穆地排成一排,迎接那神圣的时刻。时刻一到,我爹一声令下,我们全家四口立刻举起右手,活像四只招财猫。

    关于喝完圣水之后的感受,我的印象是,我爹和我哥肠炎犯病的频率变得更高,我娘肾结石的体积变得更大,我呢,由于老拉肚子倒是成功瘦身。县医院的王大夫了解了我们一家四口的病情之后,在病历本上写下四个大字:

    “少喝凉水。”

    在大练香功掀起空前高潮的几个月之后,范科长场子里功友的数量开始下跌,而且跌幅日趋增大。据我爹调查得知,是因为出现了别的功种,很多功友转投他法去了。

    由于香功大火,一时间各种五花八门的功法如雨后春笋般涌向市场,功法之玄妙,疗效之神奇大大盖过了香功。再加上王大夫在不计其数的病历本上写下“少喝凉水”之后,大伙儿对香功开始产生质疑、动摇、最后背叛。很快,范科长的场子就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我爹郑重地向范科长表态:

    “我们老于家一定与您携手共进、坚守到底!”

    范科长听完老泪纵横。

    可是转天,范科长的场子便关门大吉。范科长背叛了老于家,背叛了河南大爷。他弃香功而去,和胖妻各自为阵,另起炉灶,开办了两个不同功法的场子。麻小与毛豆从此势不两立。

    我们成了孤儿。

    但这难不倒我爹。他高举从范科长那里要来的香功磁带向我们宣布:

    “从今往后,在家修炼!”

    那时的我们真的称得上是脑残粉。

    从那以后,闹钟照常响起,我们一家四口照常争分夺秒地洗漱,卡带机里照常是高山流水,水流过后,照常是那个河南大爷。只不过,场子变成了我家的客厅,范科长变成了我爹。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一家四口只要出现在大街上,总有人凑上来问:

    “你们还在练香功?”

    也难怪,我们凉水摄入过量,个个面黄肌瘦,傻子都能看出来。

    有一天,我终于起了异心。

    那段时间各种功法你盛我衰、我兴你亡,闹得沸沸扬扬。有一种叫“中功”的功法从乱世之中脱颖而出。我们班的班长小高,他们家就转投了中功的怀抱,可见中功的确不凡。通过各路门派之间的口斗,我多少对中功有了一些了解。中功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按现在的词汇说,是因为它逼格最高!那时候虽没有“逼格”这个词,但是对逼格的追求大有人在,其中就包括我。

    我决定说服我爹转投中功。

    为了成功说服我爹,我特地趁小高一家三口在家修炼的时候窜入了他家一探究竟。说真的,中功的动作确实比香功要复杂、帅气许多,一套练下来,全家三口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赶紧各自找茶杯喝水。然而这个细节立刻暴露了中功的不科学。我认为,在这种关键的节骨眼上,如果能喝上一杯师父隔空发送的圣水,那一定能像大力水手一口闷下一罐菠菜一样,瞬间满血复活而且元气大增!想到这里,我便沾沾自喜,还是香功好哇!赶紧跑回家,和我的家人一道面朝河南的方向,接受师父发送的圣水去了。

    可是等我到了家,我爹并没有准时准点地将玻璃杯请出来,这是头一回。后来,我们家的闹钟越来越迟,接圣水的时候我爹对河南方向的定位也越来越随性,并且越来越踩不上大爷放下面碗的时间点了。

    又过了一个月,渐渐入秋。某一天早晨,我没有听到熟悉的闹钟,醒来一看表,完了,惊慌失措的我直奔客厅,客厅无人,我赶紧按下卡带机的播放键,一种从来没听过的欢快歌曲突如其来:“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这歌声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我连忙停掉它,取出磁带,这是一盒崭新的盗版磁带,上面印着一个女人,写着几个字:粉红色的回忆。这时,我爹从卧室走出来,他看着我,严肃的面部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从那天开始,我们一家四口再也没有听过大爷唠嗑,再也没有接过圣水,再也没有赶过任何一个别的场子。我爹和我哥的肠炎日趋好转,我娘的肾结石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我的体型再次膨胀。

    那四支昂贵的玻璃杯后来成了客人的酒具,被酒鬼们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地陆续摔得稀碎。

    渐渐地,大街小巷再也听不到那些功法之间的口斗了。男人见面重新聊起了涨工资的事情;女人见面又开始讨论谁家卖的健美裤不起球儿;孩子见面又在交换魂斗罗的卡子了。至于范科长和他的胖妻,据说两人重归于好,并在科委门口摆了个地摊,批发“神功元气带”。

    芙蓉城再一次回归往日的平静,唯一不同的是,家家的卡带机里都播放着: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不能忘记……”

    子朔 · 文集《走马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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