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青春》,白先勇 著,收录于《寂寞的十七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白先勇在小说《青春》里描画了一个梦,一个激荡而急迫的梦。梦里,是“一些已经失去几十年了的东西”,它们在啃噬着做梦的老画家脆弱的心弦,撕扯着他敏感的神经。在对这个梦的追逐下,一阵罕有的欲望在老画家心里“热烘烘地往外迸挤”,迸出从文字间喷薄而来的“想画,想抓”的激情。这份自然的渴念有其存在的价值,它让生命不加粉饰的尽显稀缺的本真。
“本真”,在小说里是老画家重返青春的努力。白先勇用读罢令人哀叹的文字将此番努力修饰的泪痕点点。老画家奔到镜前,连皮带肉拔掉白发,脸上糊满厚厚的雪花膏,紧绷绷地箍上学生时代的着装,这身装扮让老画家变得丑怪。可他不管不顾,“他要变得年轻,至少在这一天”。
“这一天”,是老画家失去几十年的东西在此刻的回归。它作为化解悲声的象征,让等了许多年的老画家终于迎来了释放自己纯真本性的契机。
纯真本性,倒并非什么奇特用语,它原本就是埋在人性深处难以彰显的“真、善、美”的代表。在阳光的浸润下,这一本性在老画家心底复苏,他萌发了创作的欲望。欲望能产生杰作,补偿他失去了的岁月。
那些岁月化作白发和皱纹,它们共同组成了老画家今生的抱撼。“这一天”的来临,让老画家的创作生命得以延续,这就有了老画家对重返青春的努力和追寻。
青春的外显离不开年轻的观感,于是,白发和皱纹自然而然的成为寻获青春这一路上的障碍。为了消除障碍,拔除白发、涂抹厚厚的雪花膏也就成了装点青春的无奈的手段。
在这般病态的自信的主导下,老画家浑然忘却了自己所热衷的“要扯去那层人为的文雅,让自然的青春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的艺术主张,在自己对形式上的“年轻”这一病态的追寻下突显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
对青春的装扮让老画家戴上了一层“人为的文雅”的面具,这是刻意营造出来的虚假的青春,与真切可感、触手可及的青春构成了对比强烈的一幅画面。
这幅画面里,“站在岩石上的少年模特儿已经褪去衣服”,他摆出了老画家所需要的姿势。这个十六岁少年正是牵动老画家创作欲望的根源,全赖少年身上所蕴涵的青春,让老画家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年轻,是由“匀称的肌肉,浅褐色的四肢,青白的腰”所组成的一种线条优美的弧线,沿着这条弧线一路走来,青春的身体在岁月的刷洗下逐渐变成了“成年人凹凸不平的丑恶”。它让老画家几乎丧失了生命的冲动,随之而来的,则是创造的欲望在价值层面的相应枯竭。
直到眼前这个赤着身子的少年所展现出来的青春逼人的光华,令老画家于战栗中体验到了久违的激动。激动带来的力量有着排斥理性的作用,在这股力量的鼓舞下,老画家将各种颜料在调色盘上“合了又合,调了又调”,如此反复,如此在对色彩不满意的忧愤下耗尽了创作生命可资璀璨的绽放。这就使得老画家失去了几十年的东西有了象征意义上的解读。源自对完美的追求让老画家错过了生活中入目皆是的亮丽的风景。它们是“像烧得白热的熔浆的日光”、“热得发蓝的水烟”、“草芽上嫩得发亮的腻光”,这些眼前的风景以纯粹的本貌常态般地在老画家的视线里淡出淡入,好似人生路上若干错过与失去就这么不经意地抛掷在了脑后。那些失去的东西凝聚成老画家暮年的急迫,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裹挟着这个老人向延长艺术生命的最后的杰作发起悲壮的冲击。
这是注定会失败的努力,在少年模特儿身上那种青春的色彩的逼射下,老画家无法涂到画布上的第一笔反衬出老人内心的躁狂和慌怕。
嫩肉色,寓意了青春的底色,它是“十六岁少男韧滑的腰上那块颜色”。为了将这种颜色调出来,老画家延续了几十年人生路上的不满,在调色盘上重现了一生的激愤和昂扬。这般努力在欲望的裹挟下透着急迫,一切为了追回失去的过往。小说用“青春”将过往指代,为老画家渐趋失控的努力调出了悲凄的色调。
调色的失败,让老画家愈发躁狂,同时也令其产生了非理性的幻觉。他看见了站在岩石上的少年,“做出了一个振振欲飞的姿势”。这个姿势在老画家看来正是青春消逝的寓示。为了留住这原本短暂的青春,所谓的“经验”主导了这个老人,他要抓住眼前的少年,用“抓住”这种非理性的方式将青春永远在画布上定格。
这类源自日常经验的捉捕是老画家一生的总结,他失去了不少,欲在暮年用冲击艺术巅峰的方式在“这一天”里填补生命中的若干空白。可对青春的底色完美复制的努力归于失败后,陷入绝望的老画家在欲望的支配下,发了狂似的掐住了少年的喉颈。
这一老一少于挣扎中,再现了艺术生发于绝望中的纯粹。它让临终前的老画家有了纯粹的看见,看见“自己腋下初生出来的那丛细致亮黑的毛发”。在这回返人生起点的看见下,一个褪色的关于纯粹青春的梦就此沉落。
(全文完。作于2021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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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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