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集市，每日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至夜方休。樊城集市的货物，来自天南海北，琳琅满目。有景德镇的瓷器，有湖州的湖笔，有长白山的老参，有西域的异果……你若带着省钱的念头来逛樊城集市，那你的小心思一定会落空。你若带着花钱的念头来逛樊城集市，那你荷包里的银子带得肯定不够。来樊城集市，眼睛哪里够用，第一次逛这里的乡民，一辈子的见识都在这里打开了，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听过的，没听过的，用过的，没用过的，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物产都汇集在这里。
樊城百姓有一个小段儿，专门描述樊城集市之繁华：
昨日老儿上天宫，面会玉帝手空空。
王母殷勤赐上座，呈来蟠桃珍器中。
仙女婀娜起妙舞，彩霞织出满天红。
老君赠我长生丹，延寿老儿彭祖翁。
把玩天王玲珑塔，奇巧精妙有神通。
二郎真君哮天犬，温顺低俯梳毛蓬。
箕伯轻挥檀香扇，飘来阵阵清凉风。
月老展开红丝线，吾儿姻缘佳期成。
众仙阿谀凡老汉，老汉知彼意所宗。
樊城集市甲天下，欲托老汉采货丰。
樊城集市如此繁华，最高兴的当然是樊城集市的商贩，可是，他们的高兴之外，还罩着一片阴云。这片阴云来自一个人。
阴云姓王，行二，故人称王小二。王小二为樊城县令的第二子。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王小二有一兄，腹有诗书，前年已中了进士，有了大好前途。王小二还有一弟，也是个聪慧知礼的人。唯独这王小二，烂泥不上墙，整日只知城内游荡，欺民霸市，凌辱百姓，欺负孤贫。只要一有时间，王小二就来樊城集市，这里是他发挥的主场，拿商贩瓜果财货这是轻的，收商贩保护费这是中的，强取豪夺才是他每天的日常。
要说县令也真是个糊涂人，迷迷糊糊中养出了知道自爱的老大和老三两个栋梁是他的幸运，可幸运不会常在，到了王小二，县令就抓瞎了。
县令又是个溺爱儿子的人，儿子的所作所为，他有所耳闻，也只装作不知，放任其自由。
为害者，为一民，害一村，为一乡长，害一乡，为一县令，害一县，为一督抚，害一省，若为一帝，终害一国！如此，我们应该幸运，王小二幸亏只是一个区区县令的儿子，所以他的为害甚至都到不了一县，只在樊城集市范围内。可是，就算这样，也让樊城集市里的商贩小民们吃尽了苦头。
百姓们背后骂翻了王小二的八辈祖宗，都想，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王小二做起坏事来，平常得如家常便饭，欺凌起弱小来，频繁得似日落月现。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登，王小二基本不可能了，只要他每天少崩点，樊城集市的商贩们晚上回了家就得给灶王爷多上柱香，多磕个头。可王小二总不让这些小民们如愿，每天都勤快上街，瞪着眼，瞅着被他欺辱的商贩们的哀求眼神，眼中冷漠，心中毫不动摇，。
“这不知廉耻王八蛋！”樊城商贩瞅着王小二离去的背影，一边心有余悸，一边心里破口大骂。
这日，天气很好，王小二睡到日上三竿方起，他不洗不漱不吃饭，呼朋唤友，带着一帮狗腿子便往樊城集市而来。商贩们见他来了，都像只病鹌鹑一样，齐齐一缩脖子，却也不能做什么，只能祈祷这位王八蛋今天眼睛抬高几分，放自己一马。
王小二一来，樊城集市这个缓缓流动的河流如被搅进了一根金箍棒，一时之间，静静流动变成了波涛起伏，在这波涛起伏的河流下，商贩的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终于，王小二祸害了不知多少个看不顺眼的商贩，心满意足，准备离开了。
当走到樊城集市最末端的时候，王小二停了下来，狐朋狗友们顺着他眼光看去，一个身着荆钗布裙却相貌美丽的年轻妇人正蹲在一个角落里，叫卖着什么。
一个集市，有好地段，有坏地段，而这年轻妇人的位置处于集市末端的边角里，是最不好的地段了。
王小二一挥手，带着狗腿子们向着那年轻妇人走过去，将妇人的摊位围了个水泄不通。走到近前，一群人的目光被年轻妇人身上的两个点吸引了，一个是年轻妇人背上背着的酣睡中的小婴儿，另一个是年轻妇人露在袖外的青葱玉手。
漂亮的手，王小二见过不少，可是这么漂亮的手，王小二却没见过。
弱女幼儿，一般人看了都会不自觉生出怜爱之心，可王小二不然，他的心仿佛铁铸的，见到世间什么惨相都不为所动。
“小娘子，你这卖的什么？”王小二嬉皮笑脸问道。
年轻妇人见这么多人不怀好意围过来，早就怕了，提起面前的竹篮就要走，一个狗腿子见了，一伸手，挡住了年轻妇人的路，年轻妇人又试图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另一个狗腿子一伸手，又将她拦了下来。
年轻妇人知道硬走走不了，只得回答王小二的话：“回公子，小女子卖的是白水煮鸡蛋。”
王小二听了眉毛一挑，说道：“人家都卖生鸡蛋，很少听说卖熟鸡蛋的。”
年轻妇人泫然欲泣，用可怜的眼光看着王小二，说道：“我夫君干活砸断了腿，我将家里攒下的鸡蛋煮了几个给他吃，家里生活贫困，他不舍得吃，非得叫我拿到集市上来买……”说着，眼泪落了下来。
王小二身边其他狐朋狗友和狗腿子再不是人，心里的良知还未泯灭，有一个就出言劝王小二，道：“二哥，怡红楼新到了一位叫‘香兰’的姑娘，我们在这耽误时间干什么，走，去怡红楼。”
王小二瞪了说话这人一眼，冷冷道：“闭嘴！”然后又转头问年轻妇人：“把你竹篮揭开给我看看。”
年轻妇人放下竹篮，用玉手揭开上面的遮盖，露出了里面五个红皮鸡蛋。
王小二见了这五个红皮鸡蛋，又想到年轻妇人美丽的手，心中蠢蠢欲动，坏心思冒了出来，他冷笑一声，对妇人道：“五个鸡蛋也拿出来卖？小娘子，在这里摆摊，可有交摊位费？”
年轻妇人茫然又无助，她第一次来这里摆摊，哪里知道要交什么摊位费，嗫嚅着低下头不敢说话。
见年轻妇人这模样，王小二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小娘子，按照衙门规定，没交摊位费私自摆摊，没收货物，罚银五两！”
年轻妇人听罢面露急色，向王小二乞求道：“公子，民妇不知规矩，这就不卖了可以吗？请公子宽恕。”
王小二轻轻弹弹身上锦袍，笑着说道：“好说，小娘子，我看你也不容易，我给你个办法，你看可行吗？”
年轻妇人急忙点头道：“公子请说。”
王小二道：“银子呢，我不罚你，鸡蛋呢，我一两一个买下来，但是我有个条件……”
“公子什么条件？”年轻妇人心里七上八下，颤声问道。
王小二露出自认为和蔼的笑，说道：“我今天没吃早饭，现在买下小娘子的鸡蛋，只要求小娘子将鸡蛋剥于我吃。”
年轻妇人一听面色大变，带着哭腔道：“公子，这不行，民妇为有夫之妇，何能行如此之事！”
王小二却面色冷峻了起来，看了一眼年轻妇人无暇美丽的手，说道：“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我买你鸡蛋，你为我剥鸡蛋，二罚银没收货物。你选吧！”
年轻妇人听了王小二这话，面上由红变白。剥鸡蛋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在此情此景下为人剥鸡蛋，将会受到最沉重的心理侮辱。妇人本想宁死不屈，可是一想到家里不能下炕的丈夫和背上襁褓里的孩子，却很难不咽下这屈辱的泪水。
年轻妇人如同被抽了脊梁骨，腰背一下弯了，眼中泪珠成串往下滴，落到黄土上，点出一个个痕。她缓缓跪倒在竹篮前，从竹篮里拿出一个鸡蛋，磕一磕，用她那美丽的手慢慢剥了起来。背上的婴儿仿佛与母亲母子连心，知道母亲如今心里悲凉凄苦，一下也哭了起来。年轻妇人听到孩子的哭声，眼神活了一点，却暂时没有去哄自己的孩儿，仍旧在一下一下剥着鸡蛋。
王小二看着妇人剥着鸡蛋，听着婴儿的哭声，身心舒畅。他旁边那些狐朋狗友和狗腿子们看了这个场景，心里寒气却噌噌噌直往上冒，皆在心中暗骂王小二：“疯子！”
妇人剥着鸡蛋，王小二贪婪地看。鸡蛋皮一小块一小块被剥下，露出了里面晶莹的白，看着看着，王小二有些恍惚，只感觉世间乾坤倒转，黑白易位，妇人手中的鸡蛋好像变了样，被剥开的白鸡蛋变成了一个黑鸡蛋，妇人美丽的手正一下一下剥开这颗黑鸡蛋的外壳。
王小二突然感觉心发慌，妇人每从鸡蛋上剥下一小块蛋壳，他的心仿佛就缺了点什么。他抚着胸口，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王小二在家里床榻上醒来，一睁开眼，就看到母亲关切的目光，可是王小二从这关切的目光中还看到了更多其他的东西，他过往的生命中，欺辱过的人，干过的坏事，丧过的良心，一件一件，都在母亲眼里闪过。
王小二面露恐惧，一声惨叫，拨开母亲，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跑出家门去。
王小二一窜出了家门口，正撞到一个沿街叫卖的货郎，货郎被这个突然窜出来状若疯癫的人吓了一跳，用惊恐的眼睛看着王小二，王小二一抬头，恰好看到卖货郎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他又看到了自己过往的无耻。
王小二又一声惨叫，披头散发，发足狂奔，直直往城外跑去。
一直跑到城外某处人烟稀少的山脚下，王小二终于精疲力竭，累得瘫倒在地，他四仰八叉，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远处，一只野狗缓缓接近，王小二歪歪头，见是一只野狗，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只野狗从他身边经过，斜着狗眼，警惕地看着王小二，王小二恰巧歪头，正和狗眼对上，刹那间，那些过往的，记得的，不记得的，所有的不堪，所有作过的恶，又一幕幕挤进他的脑海里，他惨叫一声，爬起来便跑。他的反常吓得过路野狗也开始撒腿狂奔，可是惨叫的王小二跑得竟然比野狗还快！
王小二前面跑了那么久，身体本来就是强弩之末，现在再受了这个刺激，刚跑了没多远，心里一空，啪！脸拍在地上，死了。
野狗明显也被这怪异的场景吓到了，停下来远远看了王小二尸体一眼，然后掉转了个方向，朝着远离王小二尸体的方向狂奔而去，转眼，没了踪影。
嘿！一个人，若做了亏心事，连野狗的眼睛都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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