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时间的零点,脚下是旧岁的冰雪一片。举足的一瞬间,落泪,摔成两瓣。一瓣跌进昨夜,一瓣溅落今天。
人生,不时被时间的刃切割,像蚯蚓,蠕蠕而动,一截截,一段段。总是把快乐留在身后,压缩成一枚蚕茧。当需要的时候,就撬开硬壳,抽出一丝丝纠缠的线,在耳畔弹一弹,倾听过去的笑声,回味梧桐树摇曳的夏天;总是把疼痛带在身边,放进随身口袋,时不时捻起一小块,衔在唇间,太阳穴嘣嘣地跳跃,咀嚼生命的滋味,痛的快感。
一只麻雀落在脚边,衔去草尖的苦涩。瞬间,翅膀消逝成一缕烟。
2
常常彻夜不眠,犹如今晨。刚刚推开岁月开凿的窗扇,却忘记关严去年厚重的门。
身如落叶,飘忽上下,在命运的漩涡中旋转,像俄狄浦斯面对神谕的茫然,浮浮沉沉。点燃一支香烟,把烟雾吹进暮霭深深。侧耳倾听城市鼾声,海洋呼吸,堕入久久不散的沉闷。老年的双眸,不再那么锐利,思想有时也会迟钝卷刃。
孤独的美德耸立太久,难免也会腰酸腿疼,站立不稳。好在还有烟,缠绕不颓的坚韧,捆扎不老的灵魂。据说有一片黄海结冰了,让我瞬间郁闷。思想为什么不会结冰,哪怕没那么坚厚,却足以仰视天空的鸟影,脸颊上滑冰人的刃。
马上就要黎明了,似乎瞥见一缕如烟的熹微,正爬出暮色,跳出幽昏。
哦,那烟雾还在缭绕,悬在唇,悬在春。
3
这个冬季,似乎有些奇异。
灾难的忐忑中,一场薄雪送来年纪,在我堆叠的年龄上,又加上一枚三百六十五日的岁月砝码,让生命也增添一份沧桑与厚重的意义。莫言沧桑的哀伤,也勿语厚重的肃穆,意想不到的是一道飞进情感的欣喜。
我觅到一盆植物,正茁壮在白色瓷罐和我思想的土壤里。一经邂逅,便爱了,爱得意醉神迷。厚重的红褐色层叠而舒展,仿佛几枚午睡的圆荷,几朵雕在空中的涟漪。五张脸庞老少依偎,拼成一帧全家照,有皱褶的沧桑,笑纹的童稚,环拥的惬意。
灵芝,透露灵气,在北方的居室讲述南方的故事。窗外雪未融尽,坐在对面,我和那只冷月一起,倾听你幽幽叙事。有时,像长江一样明丽而流畅,有时若黄河一般断续抽泣。
生命如树,痛苦常常长在柔细的根须。其实,你就是苦难之花,用苦敛成茎干,把痛长成茎衣。
用矿泉水,造一片带甜味的雨雾,给你的生活浇注情趣。我蓦然觉得,在这里,你会更适宜。
4
指针,在时间的山路上散步,倒剪着手,不疾不徐,足音悠长。我品茗,在文学的田野里徜徉,时而喟叹,时而激昂。
那日读诗,问歌德(那时我们同岁),在《让我哭吧》里,为什么泣得那么哀伤?他扭过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一番羞赧模样,眼眸却闪烁出深邃的光芒。
若有所思,我推开心窗。从记忆深处打捞自己满是青苔的爱,看它是否还能青葱,还能茁壮。那个老诗人则泛舟在幼发拉底河上,一边朝我摆摆手,一边,翻开河泥,寻觅滑落戒指上的霞光。
我这才倏然醒悟,爱让诗人不老,爱让诗歌辉煌。
5
早晨,踩着初四薄薄的阳光,走上街道。行人不多,眉眼像河,淙淙流着笑。两只喜鹊落在雪地,拍着雪沫,追逐树下一条逡巡的猫。街旁的绿篱依旧沉着地绿着,掀开雪的遮蔽,绽开一簇簇额角。风却疾,像刀子,闪出不远处大海的料峭,让我裹紧金色的黄金貂。
本想去看海,看它是否已经泛起春天的波纹,初露妖娆,顺便给春天问个好。吹过额头的风,伸手拦住我,仿佛说,不,别让眼眸碰触冰冷的黑石礁,冬季还锁着远处的岛。
立春的阳光,让我困扰。看来时间还早,春只是一个胚胎,蠕动于冬的子宫,心脏才开始悄悄地跳。没有去海边,风从半路把我拽回来,放在空旷的过街天桥。抓一把落在桥栏的风揣进口袋,紧紧捂着,怕它飞跑,仿佛捉了春天第一只鸟。
把它带回家吧,对着镜子,挂在眉梢。
6
近来,常常有一个抽泣悬挂在我的屋,我总以为,是那株灵芝在哭。
其实,生命就是痛苦。有着浓密胡须的尼采,就如此表述。他就靠着封面洁白的书,忧郁地笑,笑得神秘,笑得肃穆。
那抽泣还是绾成一个结,缠绕着情感的老树,从一个个瘤疤经过,舔舐旧年的痛楚。也不时掀开疤痕,挤进冰冷的伤口,掀开一阵快慰的抽搐。我疼得裂开嘴笑,眼泪如注。
疼是痛,也是省悟,拆穿了顽固的麻木。我开始听得到善在深土里喘息,爱从石罅中发芽,年轻的血液燃烧起来,激流汩汩。
那哭声导我去思想,像线索,尽头消失在遥远的一畦花圃。还记得一个哲学命题:否定之否定创造肯定。如果这是真谛,痛苦加痛苦就能构成一个簇新的幸福。把翅膀的痛降落在那朵花的苦上,苦与痛就愈合为拥抱的树。
我在惊喜中疑惑,那是不是归宿?
7
语声,在凌晨才止歇。这个世界,痛苦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私语窃窃。
唉,在月光浅淡的注视下叹息,人生如月。生命在岁月的河流中漂移,犹如一枚落叶,常常吟成一首残诗,一片断阕。有时,堕入漩涡,有时,羁绊岸榭。在流浪中思忖,何时能独有一片疏阔的小树林,一片照进灵魂的月色?
孤独,在爱的语境中溃败,摔成四溅的碎屑。那处思念中的小树林,悄然嵌入另一个袅袅的影子,陪我听风,伴我睹月。
或许,生命本来就不孤孑,只是在一个路口守候,等待一个相约,一个牵曳。
8
我梦见一个约定,在灵芝沉默的眼睑,在暮霭浓浓的那晚。约定在遥远的湖畔,没有冬季的青青草苑。
那时应该是三月,厚厚的冰开始融化,天还凉寒,被梦焐热的心早已溪流涓涓。从诗集里,寻到苏轼画在宋朝夜空的一个婵娟,我却惘然。该把梦梦得更圆,还是从夜里删除,删除从宋朝就开始的文学梦幻。不知道,边陲彝族竹楼上月光的缱绻,能否融化东北人——一个冻僵多年的男子汉。他一直那么冷峻,宁可冻裂,从未柔软。
梦里预订了机票,爽快支付了心愿。坐在书桌前,却又愁绪万端。在电脑的天空,划了一道长长弧线,终点掉落窗外,飘得很远,很远。
扭身问灵芝:哦,谁在三月等我?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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