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0

我仍未从梦中醒来，当她当着众人的面环绕上我的脖子，像树懒熊一样挂在我的身上时，我知道，我仍做着梦，梦里有柑橘的香味，我猜是她的头发，或者是她暗紫色的外套。

1

山是我的影子，自古以来就是，身为阴暗，活在白昼之中。

山是一个沉默安静的影子，话不是很多，只有我在喝咖啡的时候，会适时地问我要不要加一勺糖，然后我们一天都会在沉默中度过。

我曾经问过山，不当我的影子之后有什么梦想。

山摸了摸脑袋，憨厚地跟我说：“我想去沙漠，那里也有山。”

我与山已经相处了二十年，却在一天突然出现了我始料未及的情况。

山很窘迫地问我：“在夜中，是否有什么朋友？”

我们当时正走在午后的落叶小道上，山的声音落下后，就是脚踩枯叶发出的脆响，然后便是风声与鸟叫。

我抬头看枝头掠过的雀鸟，想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我笑了笑。

“你是在说海吗？”

山点了点头，随后愣在了原地，我们只听得风把叶子吹了很远很远。

2

“我今天比昨天更加好看了。”海对我说道：“你看看我的花瓣，更饱满了。”

“的确是如此呢。”我应答道。

尽管如此说着，但在夜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夜只是夜，纯粹的黑暗，没有一丝的光亮。

“白天有有趣的事情发生吗？”海似乎能看到黑夜中的我，那时我正想着山的事情，嘴角正不自觉地翘起弧度。

“有个朋友，问我在夜中是否有相识的朋友。”我回答道。

“你是我的朋友，他是你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了啊。”海咯咯笑着，枝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

“朋友的朋友不一定会是朋友呢。”我先是反驳道，随后告诉它：“也许是你的芳香勾住了它。”

海笑地更动听了，我仿佛听到她大幅摆动的声音。

“那是自然，我可是夜中的花，美丽又芬芳。”海的声音俏皮了起来：“会有谁看不上我呢？”

“它是谁啊？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吗？”海好奇地追问道。

“山，我的影子。”我不紧不慢地说道。

3

山与海的第一次见面只有一瞬，可能是我想象不出来的短暂，一秒已经是我能想象到最为短的时刻了，那个瞬间却比一秒的一秒还要短。

我走在夜里，夜里没有光亮，所以我用心去看路，白天则是用眼睛。

我抱着海走到一座小山上，告诉它说：“你想认识我的朋友吗？”

海显得很是兴奋，但为了保持自己的优雅身姿却强装镇定地跟我说：“既然你的朋友那么喜欢我，那我就见一见，说不定他也可以成为我的朋友。”

我点点头，用心感受着夜的离去，静静地看着东方。

“我一会儿就要离开了，我真的可以看到你的朋友吗？”海有点忧心地问我。

“这也说不准。”我说道。

于是我们便没有了话说，海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哎呀，我今天好像没有前几天美丽了。”

“花瓣虽然更好看了，可我的叶子也没之前那么绿了。”

“我的刺好像比以前更多，会不会让新朋友害怕啊……”

总而言之，海是一朵骄傲又虚荣的花，十分可爱。

终于，在阳光出现的那一个瞬间，我的脚下蔓延出了黑色的阴影，我不知道山是否醒着，可当我转头看向海时，却发现海已经没有踪迹。

“山，你看到它了吗，你想认识的夜的朋友。”我轻声询问道。

山迟钝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疑惑道。

“我闻到了芳香，可是我意识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似乎却又看到了什么。”山回答道，这是它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我没有接话。

山却又是问我：“夜是什么？”

“是黑暗，是暗无天日的深渊，眼睛看不到世界，只可以用心。”我回答道。

“是因为我没有心吗？”山低声地说道。

“你想见到它？”

山点了点头。

“你喜欢它？”

山没有说话。

4

“我可以把心借给你。”我对山说，在日落的时候。

“可你会疼。”山有些不情愿，它不愿意我受伤。

“还是给你吧。”我说着，“有些事情有了心会更痛。”

山还是最终接受了我的建议。它在夜来的那一瞬见到了海，足足有一秒的一瞬。山痴痴然地笑着，我很开心，我的影子，我的朋友，有了心爱的花。

海在夜中靠在我的臂膀中，说道：“你把心给了山，你怎么渡过这个夜。”

“我想好了，心于我是无益的东西。”我靠触觉抚摸着海上的尖刺，“心让我乱于情感，让我屏蔽理性，让我软弱不堪，让我……”

海突然哭了起来：“对不起，我不应该好奇说去认识你的朋友，那样你就还会有心。”

我安慰它：“好奇才是新的开始，一直在夜中，你会寂寞的，会凋零。”

“可夜中有心的人只有你一个，你的心不见了，谁还能看见我？谁还可以夸赞我？谁还可以称赞我？”海哭着说道。

“山可以，在日落日出，与你见面。”我说道，“它不好吗？”

“一点点。”海委屈地说道

5

我失去了心，在夜中无法前行，只能静静等待黎明的到来。

山与海见了第三次面。

“我喜欢你。”山在相见的一瞬间说道。

“什么？”海应了句，便消失在了曙光中。

山羞涩地挠了挠头：“我一直想着它，诞生的那一刻就想说出这句话。”

我抿着嘴没有笑出来。

“你还好吗？”山对我说道。

“挺好的。”我回答道，“海对我说它也喜欢你，在夜中。”

山低下了头，不知道再想什么，如果影子有颜色的话，它此刻应该是桃红色。

“谢谢你。”山突然郑重地说道，“我知道没有心，你在夜中会过的很艰难。”

“但我会替你照顾好海的。”

“只有日出日落的瞬间哦。”

“那也会。”

“好。”

6

“我喜欢你。”

“恩。”

海在夜出现的那瞬间羞红了花瓣，我没有了心，但我能感觉到。

“真好啊。”我捧着它说道。

海摇了摇枝叶，不说话。

“夜变短了。”海沉默了一会说道。

“恩，我知道。”我回答道：“因为心在山身上，它想见到你。”

“那为什么之前的夜那么长，你不想见到我吗？”海忿忿地问道。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说道。

“那山也是我的朋友！”它大声说道。

“它是喜欢你的朋友，很有可能不是朋友。”

“喜欢我的朋友就不能是朋友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我不懂。”

“你喜欢山吗，那种跟喜欢朋友不一样的喜欢。”

海沉默了好一会，缓缓说道：“不知道。”

7

日夜的间隙越来越短了，山与海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说，黑家伙，你多喜欢我？”海问道。

“不知道，就是很喜欢。”山说道。

不一会。

“很喜欢是多喜欢，你喜欢我什么？”海继续问道。

“我一句话说不完，我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山有点急。

又一会。

“不是因为我的美丽？”

“一部分，我喜欢的是你。”

更短的一会。

“你这个家伙不老实。”

山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海。

8

日夜终于乱套了，像是闪坏了的灯泡，一明一暗。

山与海奇异地共存在了一起。

它们在一起了。

“在一起是恋人的意思吗？”海问我。

“你们是影子跟花，不是人。”我说道。

山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那我们会很爱对方吗？”海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问我不合适。”我蹲下身子，小心地将海种在我的影子上。

“什么是爱？”反而是山认真地问了我问题，像是思考了一会。

“喜欢中的喜欢就是爱。”我小心翼翼地将海的根茎埋好。

“那不也是喜欢吗？”海说道。

“恩，也是喜欢，偶尔会伤人的喜欢。”我答道，拍了拍土，表示大功告成。

我把海种在了山的心脏上，坐在原地，等着世界的消逝。

9

“我们，都要死了吗？”海问道。“什么是死？”

“就是不见了，不见了就是死。”我说道。

“那我之前死了好多次。”海喃喃道。

“我也是。”山点了点头。

我扶额，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再次说道：“死就是再也不能出现，形体消亡在时间，不留一点痕迹。”

“那如果我死了，山的心里还有我的痕迹，那我算死了吗？”海问道。“我应该还活着，在不知道的地方。”

“也许你说的对。”我点了点头，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么有心真好啊，我可以活在两个世界里。”海说道，“你之前是在骗我，有心多么好，你偏心，把心给了山，我也是你的朋友。”

山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怎么去说。

我笑着安慰海说：“山把心用来爱你了，是好事，你不要伤害它，心很脆弱的。”

“什么是伤害？为什么心能被伤害到？”海继续问道。

“心痛的时候就是被伤害了吧。”我答道。

我，山，海，那时都共同沉默了，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10

世界终于消逝了。

因为昼夜紊乱，世界终究承载不住。

海被高温灼烧，成了飞灰。

山对我说：“心很痛，我是被伤害了吗？”

“是失去。”我回答道。

世界终究变成了一片沙漠。

“山，这是你想去的沙漠。”我艰难地说道，自感生命的消散。

“我会死吗？”山伤感地问道。

“你不会。”我说道，“我的尸骨存世很久，你会一直活着。”

“你们都走了，我呢？”山很难过。

“我们，活在你的心里呢。”我安慰它道，“我觉得海说的对。”

“我走了。”我对它说道。

“再见。”山的声音有些哽咽。

11

山海最终化作枯骨，成了流沙。

沙漠中也有沙有海。

还有山，还有我的心。

心里还有我与海。

12

我终于知道梦醒了。

那梦中环抱我的女孩已经在我脑海中失去了面容。

我仍记得山与海的故事。

或许不是柑橘香味，是橙花香味。

我想着，睁开眼，看了看我活着的世界。

又记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