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林兮依旧会想起那一天。那一天,若没有遇到那个少年,她所有的人生,是不是会完全不同呢?
那是承延十四年的夏天。
傍晚将至,夕阳像碎金子一样洒在驿站的花木树梢上,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日特有的燥热。位于驿站西侧的二楼,一扇窗子被缓缓撑开,露出女孩洁白纤瘦的手臂,像夏日里最爽口的藕段。
林兮静静的坐在窗前,秀气的脸上,两弯细长的柳叶眉微微蹙着,眼里却又隐隐藏着几分兴奋。
这是她离开江南老家的第一个月零六天,在那之前,她还是教书先生江淮生的大女儿江兮,可突然有一天,一位来自郢都的男人跟江父进了书房半日,她便成了郢都将军府的嫡女,林兮。
小林兮哭的肝肠寸断,可仍改变不了被送回将军府的事实,平日温和乖巧的姑娘,第一次露出倔强凶狠的一面,甚至一口咬在了顾管家的手臂上。终于,她又在江家多留了一日,可当顾管家带她去看正在为阿娘扎针的御医,并将药方递到她手上时,她猛然愣住,眼泪如珠玉落地。
从九岁开始,她便照顾着身患顽疾的阿娘,对于医药的熟悉几乎能赶上半个郎中,而手中的药方上,每一味药,都是千金难求。这对于只有几间瓦屋的江家,望尘莫及。
她突然就安静了,如果她的离开能换来阿娘的康复,也算是值得吧。
就这样,她离开了这个养育自己14年的地方,没人知道她有多么痛苦,多么不舍,所以,当那个少年将逃跑的计划告诉她时,她犹豫了半晌,便轻轻地点了头。
为了避免给江家带来危险,她提出走得越远越好,于是,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月。顾管家带着两队侍卫,守卫极严,好在她这一路都安静乖巧,伺候的丫鬟嬷嬷也放松了警惕。
今日,她终于又收到了徐清的消息,约好今夜亥时一刻,在驿站西边的小树林汇合。
夏日的天暗的极慢,此刻已过戌时,天边仍有半扇昏黄,映得院子里亮通通的。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林兮心中难免焦急,便是随行伺候的侍女英儿也看出几分,忙问她是否有什么不适。
林兮顺势点点头,摸摸胸口,说许是晚饭吃多了点,有些难受,想去院子里消消食。
英儿有些为难,说驿站里人多口杂,顾管家今日又病了,实在怕出什么意外。
然而,林兮心中却是一喜,难怪清哥哥选在今日带她走,原来顾管家病了。她也是从丫鬟嬷嬷口中得知,别看这顾管家五十多岁了,却是将军府里数一数二能说得上话的人。据说他早年随林将军征战四方,后来因身受重伤,才退下来,替林将军管理将军府。
可想而知,林府对接她这件事有多么看重。
有了不舒服的借口,林兮便早早让丫鬟们退下了,又悄悄收拾好细软,静静地数着时辰。
戌时将近,林兮提着包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里侧后方的一扇窗户。窗户外有一棵高大的李树,枝桠虬劲茂盛,她将剪成条的被单扎成绳索,顶端挽个疙瘩,轻轻一甩,便搭在了树枝上。
林兮小心地爬出窗户,双手抓紧绳索,像荡秋千一般轻轻一荡,整个人便朝大树荡去。就在靠近的那一瞬,她猛地抱住树干,随后放开绳子,让身子随着树干慢慢滑下去。
直到双脚触地,林兮才终于呼出一口气,环顾四周,除了站岗的侍卫,整个驿站都静悄悄的。
一轮明月静静的挂在西边,林兮抚着砰砰跳的小心脏,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出了驿站,她整个人才渐渐放松下来,心中甚至有几分窃喜,幸而小时候常随清哥哥他们上山下水,练的一身凫水爬树的本领。
想起徐清,林兮心中一阵感动,于是敛了心神,赶紧朝西边的小树林走去。
然而,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一阵粗哑的咳嗽声,林兮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一时愣在原地。
又是几声轻咳传来,断断续续,似乎是被极力忍着。林兮听出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理智告诉她不要理会,可这声音让她想起了重病时的弟弟,那么痛苦,每一声,都像针扎在心口。
她终于鼓起勇气,循着声音寻去,朝后方走了二十来步后,忽然看到一片长得极茂盛的草丛。一阵风过,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腥味,林兮眉梢一皱,弯下身,小心翼翼的拨开草丛……
冰寒的剑刃抵在颈项,那一瞬,林兮已吓得忘记了出声,只感觉湿热的液体从脖子上流下来……
“你……是谁?”
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惜林兮已吓得忘记说话了,直到一声轻咳传来,她才猛地一震,看清这个将剑架在她脖子上的人。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少年,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带着凶戾的杀气。只是一瞬目光相接,林兮便全身一颤,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少年似乎愣了愣,手中的剑也松了几分,再次问道,“你是谁?”
林兮轻轻吸了吸鼻子,说:“我是江兮。”忽而又反应过来,说:“不对,现在是林兮。”
少年凶巴巴的望着她,“你来这做什么?”
林兮委屈道,“我,我是听见有人咳嗽,才过来看一看的,没想到……”她突然闻到一阵浓重的腥味儿,这才发现,少年的胸口插着一截断箭,鲜血正不停地涌出来。
“你受伤啦?” 她惊讶地看着少年,急忙说:“我不是坏人,真的,就是听见声音才过来的。你流了好多血,再不止血会死……”
话还没说完,便见少年身子一晃,栽倒在地。
林兮一下便慌了,虽说刚刚差点被吓死,可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在面前啊。她赶紧打开包袱找药,却发现包里根本没有伤药,再看少年的伤,若不止血真的会死啊。一时心中天人交战,半晌,终是一咬牙,折回了驿站里。
幸而忘了收树上的绳索,林兮爬上树,又利用绳子攀上窗户,悄悄潜回了屋子。她关好窗户,又脱掉一身脏兮兮的外套,捧起几案上的茶碗,用力地摔在地上。
这一阵声响惊醒了外屋的丫鬟,只见灯火瞬间便亮了,林兮赶紧捡起一片碎渣,心一横,便朝手心划去。
不过片刻,侍女英儿便跑进了里屋,只见林兮蹲在地上,一双手上鲜血淋淋。
英儿吓得尖叫,赶紧跑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林兮咬了咬唇,说,“没事,不小心碰掉了茶杯。”
英儿赶紧扶她坐下,看着那血淋淋的手,满是焦急,倒是林兮比她镇静,吩咐说,“我记得李嬷嬷那里好像有伤药,麻烦英儿姐姐帮我拿一些,这伤口不深,不碍事的。”
英儿连忙说是,正准备出去,李嬷嬷已经领着丫鬟进来了。
毕竟是呆在林府十几年的老嬷嬷,丝毫不见慌乱,一面吩咐丫鬟们去拿药、打水,一面叫人去禀告顾管家、收拾房间。
没过多久,伤口便包扎好了,顾管家也前来问候,见确实没什么大碍,嘱咐她好好休息便退下了。
都是麻利能干的下人,不过一刻钟便收拾好了一切。又过了一会儿,林兮说累了,让丫鬟嬷嬷也早点去休息,倒是药箱留在了房间里,为着明早换药方便。
心急如焚地躺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外屋的灯火熄了,林兮才小心翼翼爬起来,取出金创药和一些活血消炎的药丸,再次悄悄出了驿站。
来到路边的草丛,只见那少年果然还晕厥着,鲜血已浸湿了半边身子,气息微弱。
她小心地割开少年胸口的衣服,不敢拔箭,只好将金创药洒在伤口周围,又掰开少年的嘴喂了几颗药丸。
离开的时候,林兮将剩下的药塞在了少年怀里,随后拾起包袱,匆匆朝小树林赶去。
已比约定的时间晚了许久,清哥哥还在等自己吗?
然而,当林兮赶到小树林时,却发现等那里的早已不是自己的徐清哥哥,而是老管家,顾德。
这是顾管家第二次受林家人的大礼,第一次在战场上,而第二次,却是在这驿站中的客房里。
当林兮朝他跪下当那一瞬,他惊诧万分,随后也下意识地跪下了。
他在林家三十几年,即便这个小姐一直流落在外,但她身上流淌着的,是林家的血。于是,慌忙之中他必须跪下,只有这一跪,才能让这个姑娘明白她是将军府的嫡女,才能让这些丫鬟嬷嬷明白,她是她们的主子,才能让那个少年明白,她早已不是那个江南渔家的小姑娘。
“阿兮你干什么?你起来,起来!”一旁的少年大吼着,拼命想挣脱押着自己的侍卫,可他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哪里敌得过上过战场的战士。
林兮依旧长跪不起,苍白的脸上布满泪光,“顾伯伯,求你救救清哥哥!他不会刺杀二皇子的,他只是想帮我逃走,求求你……”
原来,就在她刚刚离开的时候,一队追捕刺客的禁军到了驿站,说半个时辰前,有人举报,有黑衣刺客潜入驿站。而那刺客行刺之人,正是巡查完章郡回宫的二皇子,赵威。如今二皇子危在旦夕,生死不知。而正在半个时辰前,将军府的侍卫抓住了欲图潜入驿站的陈清。
一切都发生的如此巧合,林兮甚至不敢想象,若顾管家将陈清交给禁军,清哥哥,甚至他身为捕快的父亲及家人,会有怎样的后果。
“小姐快请起,老奴既是受将军所托,必会秉公处理。”顾管家将林兮扶起来,示意侍卫们放开徐清并退下,不时,房间便只剩下了三人。
一得自由,徐清连忙朝林允跑来,伸手隔开顾管家,将人护在身前。
“清哥哥,你可有受伤?”林兮满是关切的望着少年。
“放心,我没事!”徐清大剌剌地摇摇头,忽的看见林兮缠着绷带的手,眼一瞪,“怎么回事,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林兮连忙摇头,看到顾管家含笑的脸,耳根一红,连忙错开眼。
顾管家笑道,“徐公子多虑了,兮小姐是林将军的女儿,是将军府的嫡女,我们这些坐下人的,自然是尽心伺候,不敢怠慢。”
徐清不屑地一哼,扶着林兮坐下,问她这些日子过的可好,连日奔波,身子可可吃得消。林兮一一作答,眉眼欢快。
顾管家默默的看着一边,也不打搅这双小儿女,直待两人说完,才亲自端来茶水。
林兮道了谢,见顾管家的神色,心下赧然,忙岔开徐清的话,问道,“清哥哥,可否跟我说说,你今晚的行程?”
徐清看了看一旁的顾管家,虽不情愿,却仍是点了头,道,“我亥时到了小树林,就一直在那儿等你,等了快一个时辰都没见到人,以为你出了事,赶紧就往驿站跑,结果……”说完狠狠地瞪了顾管家一眼。
林兮心里愧疚,若不是她为了救那人,这会儿他们应该早已离开了吧。
“这么说,马厩里的巴豆也是你放的了?”顾管家问道。
徐清神色傲然,“是我放的又怎样!”
顾管家又气又好笑,不由道,“既然你一心只想带小姐逃走,想来也是没有精力去行刺皇子的,只是,我们虽信你,可外面盘查驿站的禁军,未必肯信。”
“你威胁我!”徐清腾地站起来,正想骂人,却被林兮止住。
林兮望着顾管家,说,“顾伯伯,可否详细说一说,关于二皇子遇刺之事?”
顾管家点点头,说,“据禁军侍卫长所言,二皇子是两个时辰前遇刺的,刺客中伤二皇子后便逃了。那刺客也委实厉害,布下好些个障眼法,他们也是大半个时辰后才确定,那刺客是往驿站方向逃了。”
林兮问道,“二皇子落脚的地方,离驿站有多远?”
顾管家说,“二皇子一行,住在章郡最东边,距驿站约一个时辰的脚程。”
林兮说,“这么说,刺客大约是一个时辰前抵达驿站的?”
顾管家点头,目光投向徐清,徐清忙说自己那时候在小树林里。
林兮眉梢微蹙,心下却是骇然,一个时辰前,不就是她遇见少年的时候吗?而且他一身黑衣,身上还有伤……突然,她眼睛一亮,忙问徐清身上可有伤?
徐清摇摇头,不过又挽起袖子,只见右臂上一条寸长的伤痕,说是不小心在马厩划伤的。
顾管家看了那伤痕,虽是新伤,却不是利刃所致。
林兮望着他,说,“顾伯伯,以小女所见,那刺客既然一个时辰前就逃到了驿站,若非身上有伤,定然是不会久留的。”转而又问徐清,“清哥哥,在去小树林之前,你在哪里呢?”
徐清摸了摸脑袋,似有些难堪,“我找店小二讨了些巴豆,之后就去马厩了。”
女孩嘴角浮起笑意,心里暖暖的,眼神也变的愈发明亮。“顾伯伯,这样说来,即便刺伤身上没有伤,故意留在驿站为掩人耳目。可一个时辰之前,他必是刚到客栈或还在路上,也绝不会是清哥哥。”
顾管家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却笑了,果然是将军的女儿,单是这份才智便不输于任何人。
于是道:“小姐分析的极是,我这便差人去寻那店小二,还请这位徐公子随我……”
话还没说完,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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