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搭飞机,我更喜欢过去搭绿皮火车的感觉。顺着两条铁轨望向远方,那远方无论多遥远,都相信终能抵达。从车窗回望来路,知道无论走出了多远,和家也还是连着。离开或是到达,月台上总有人站在那里,或翘首企盼,或目送缠绵,一个一个的生命充盈着离别的悲伤,重逢的欢喜。汽笛声长鸣,火车高昂着头,喷着白汽,穿山越岭,轰隆轰隆,呼啸前行。途经了一站又一站,虽不能多停留,却也记得曾经到过那里。
第一次乘长途列车,是上大学父亲送我去重庆,北京前后两段路程加起来有五十几个小时。路过好多站台,大大小小,卖的吃食也如窗外风景般一路变幻着。东北车站最多卖沟帮子熏鸡的,一进站就有许多小贩涌进车厢,肆无忌惮地吆喝着,一阵阵天花乱坠,不禁疑惑,此鸡也是只应天上有的。可惜到现在也没吃过,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好吃法,沟帮子这个名字倒是死死记住了。这个小地方发生过的最有名的事,大概就是袁世凯复辟时的"张冯驱段"了。那一路上吃了好多方便面,入学体检发现比在家时胖了有三四斤,父亲说这火车倒是养人。
一进蜀地,火车就不停地钻山洞,明明暗暗,我在车里竭力地想看看那些大山的山顶,脖子都累酸了,真是蜀道难啊。父亲也感叹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以前的人,父母在不远游,怕不能尽孝,怕客死他乡。当然,也可能是说天府之国太安逸舒服了,少年人一去就不想走了,消磨了斗志!我说会不会人一去就变神仙了?都跟李白苏东坡似的,多少也得沾点儿仙气儿,估计也就刘阿斗能乐不思蜀了。父女俩齐声笑起来。
大一第一个假期回家,先分批买了好几十包的火锅底料,想让没来过四川的亲友邻居都尝一尝。出发前和其他行李一起打好包才发现原来那么重,根本就提不动。幸亏老乡们一起走,几个师兄帮忙扛,问是什么,知道是火锅底料时哄堂大笑。因为怕到北京冷,我先穿上了家里寄来的东北老棉裤,太空战士一样,还没到车站,人已经汗透了。都劝我先换下来,到北京再穿,可那样脏乱的车站,洗手间里满是人,不知道怎麽操作才好。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上了火车,可想而知这一路是怎样地冷热交替。
北京中转票难买。买不到当天的,就只好去住地下室小旅馆,老鼠多,气味难闻。现在看也算是艰苦吧,不过当时不觉得,那么多伙伴,又都年轻,在一起总是乐呵呵的。如果滞留在京,早晨四五点钟就爬起来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那时候看升旗,离升旗的人和升起的旗都特别近,仰着头看那抹红色冉冉升起,胸腔胀得满满的,仿佛刚刚吹过国旗的风吹进了身体里,风吹过的都是红色的。晨曦里的红温暖而慰藉,渺小的身体在一个巨大的怀抱里,也努力地想去回应,去抱拥……
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挤到卖票的窗口。有经验的师兄们先就借了刑侦系的警服,都武装上,有人冲锋,有人掩护。冲在最前面的挤到窗口时,后面的还在装模作样地吆喝着维护秩序,买票的人们很不情愿地被指挥着排起了长队。终于,买到票的挥舞着手臂,如同刚刚射门进球的明星一般,向伙伴们狂奔而来,焦急等待着的呼啸一声围拥而上,给他英雄的礼遇——一张张年青的新鲜的脸孔迎着朝阳,雀跃欢呼,一轮轮的旭日正在东升。
座位不够时,要轮换着坐,困极了就有人睡到座位底下,诚哉斯文扫地也。第一次回家从北京到沈阳,我都没能挤进车厢。悲催的是,正好被挤在了热水器边儿上,只好一路帮人接开水。一位师兄被困在车门口,过几站地,他的声音就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中穿过来,“行了啊,咱能不能不学雷锋了,快看看你的底料还在不在啊?”过了沈阳才进了车厢,困得摇摇晃晃,站着就睡着了。凌晨到我家那个小站时,这位师兄把我和火锅底料送到了站台上,并告诫说,以后可别买这么多了,能吃多少啊,看看保质期,别留到了猴年马月!
真是个预言家!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我并没有见着几个老同学,我父母小里小气地只给要好的几家亲友各送了几包,大概因为是个傻孩子万水千山背回来的,所以变得无比地金贵。那本该是见者有份的东西,就像广东人过年逢人就派的利是封一样,却听闻几年后搬家时还有,早被人遗忘在仓库里,真是哭笑不得。父母是多么擅长和孩子作对啊,当你对这世界涌起那样饱满的爱意与热情时,他们偏不许你酣畅淋漓。
我家乡的小火车站那时候都叫它北站,虽然是这个小县城人烟最稠密的地方,也还是称不上繁华,站内外只有几个卖香烟、水果和食品的小铺子。门口一个摊位支着口大锅,一位老大爷煎黄面饼子卖,黄米(糜子)做的,出锅后洒上绵白糖,焦黄软糯香甜,是我的至爱,从北京就一路惦记着。到得太早了,还没告诉家里人今天回来。很冷,寒气从脚心直逼上来,呵着气跳着脚,踩在硬邦邦的冻地上,鞋底贴合不了地面,发出奇怪的咯吱咯吱声。先把行李拖进候车室,裹紧外套蜷在椅子里眯一会儿,天亮了就给家里打电话,让父亲来接我。竟是睡着了,迷迷糊糊间,黄面饼子的香味儿就飘了过来,松动一下已经压麻了的手臂,不由得满足地轻叹一声:唉!我这也是一梦黄粱……
有一次冬天回家不记得为啥坐到了省城车站,也许是那个车次在我家那个小站没停。一位同学让她的父亲来接我,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清冷的晨光洒在站前的大马路上。她的父亲与我的父亲不知道哪里有几分相似,也许是五官,也许是看孩子的神情。我想立刻赶汽车回家,他却执意带我去吃早餐。在一个卖油条的铺子前停下来,新出锅的油条与豆浆热气腾腾地,那油条出奇地大,金灿灿地,喝了第一口豆浆我就暖和过来了。叔叔坐在对面微笑着,阳光正好洒在他脸上,也许是眉毛,也许是鼻子,也许是那微笑,像我的父亲。
很多年以后,我和她在深圳重逢,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早晨。刚刚寒暄,问她老人家身体可好,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扑扑簌簌滚滚滑落,心被什么撞了个正着,又一次,仿佛是第一次一样,意识到,我的父亲已经离我而去了。很想和她说说我的父亲,虽然她与他并无一面之缘,却不知道说什么才相宜,越发地百感交集。因这无法言说,便生了几分委屈出来,泪水涌出的更多了,像是这世界亏待了我,自小儿便给了个当我上,活了半辈子才知道,父亲原不能长生不老。
现在是难得有机会坐火车了,除了地铁。几年前乘高铁去武汉,先就莫名开心。没看几页书就到了韶关,真是快!望向窗外,忽然想起毕业来广州,也是坐火车来的,从重庆到韶关人已经疲劳,正是晚饭时候,夕阳的余晖给这个小小站台镀了一层金。月台上好不热闹,有各种吃食,下车买了一煲砂锅饭,记不清是红烧茄子还是咸鱼茄子了,配了几条小青菜。很是可口,应该是读书那几年在途中吃的最好的一次了,吃完了还有点儿不舍得丢那个土砂锅。现在的高铁站台,已经没有摆小摊儿的了,那样整洁,让人很是怅然!我和先生说,如果外面还有卖砂锅饭的,下去买肯定是上不来了,因为这里只有一分钟的停留了。
我有一张老照片,怀旧的黑白色调,已有些模糊,质朴的笑脸后面两条铁轨直通天边。那是毕业前在学校附近的铁路拍摄的。现在想起那两条铁轨,想起绿皮火车,就像这张老照片,像是在一个稀薄的快要消逝的梦里。梦里的光景是慢的,我正微笑着给家人或朋友写信,开头是“见字如面”,结尾是“此致敬礼”,仔细地贴上精美的邮票,塞进了路边的绿色邮筒里。梦里有一首歌,是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旷远而忧伤,无限温柔,有慈悲之意。也许,也曾有一方小小的月台,站着我身穿白衣想过要一生一世的恋人……
离人心上秋,铁轨一声声,故园渐行渐远,断肠人已是在天涯。我这样悲观的人,在那麽忧伤的调子里竟听出了催人奋进之意,钟声、钢琴、长笛、萨克斯层层推进,如泣如诉,火车载着心上的人儿一声声远去,泪珠儿抛洒在月台上,天上有繁星点点——哦,星空是如此璀璨!那断肠人独立天涯,我想,他(她)并无怨尤。如果分离是为了前行,如果分离是为了抵达,我们不得不原谅这离别。
我将原谅人世间所有的离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