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的羁绊

作者: 墨岑 | 来源:发表于2021-09-03 18:04 被阅读0次

    乔子欣看着妈妈进了安检,拿着行李箱进了检票闸机口,背影混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每次,把妈妈送走,她都如释重负。

    一个星期前,妈妈就开始不高兴了。

    子欣的老公郑益喜欢买点零食屯在书房里,晚上熬夜饿了吃。女儿小米看到爸爸房间里有饮料,小孩子没喝过,新鲜,非要喝。子欣拗不过,就打开了一瓶。孩子正喝得高兴,姥姥嘴里就开始数落了:“里面都是添加剂,孩子吃了都是毒,你看看新闻里总说,让孩子吃垃圾食品,得的都是怪病!”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

    小米一面看看妈妈一面看看姥姥,想喝又不敢喝。子欣自觉平时在零食上对孩子限制得很严格了,那些一起玩的小伙伴吃的零食,小米都没吃过,偶尔让孩子尝尝也没那么严重。子欣说:“妈,偶尔喝一点,没事的,孩子不可能一点垃圾食品不接触。”

    没想到,本来是想安慰的话却激怒了妈妈。妈妈戴上老花镜,拿着饮料瓶一个一个地读起来那些食品添加剂的名字,足足读了好几分钟,然后重重地把瓶子往桌上一放,说道:“你们这样当家长是不负责任,拿着这些东西毒害自己的孩子,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说话都是惹人讨厌。”说着,披上外套就出门了。

    留下子欣和小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小米自觉地不喝了,子欣也不知该如何向孩子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幕,只好什么也不说。

    本以为,这件小事说过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妈妈起来就直接出门了,出去的时候还嘟囔着:“我还是别在这了,看见闲事又要管,又惹人烦!”

    对妈妈来北京帮忙带孩子,乔子欣总是很矛盾。孩子小,她又要上班,家里需要有人帮忙。但从内心深处,她不想让妈妈来,每次来都要有这么一出不愉快。

    自从女儿小米三岁,乔子欣就开始尝试着不依靠妈妈自己带娃。她无法正点接孩子,只能把小米放在幼儿园的晚接班,每天五点半下了班去接,路上一个小时,接到孩子的时候,小米总是最后一个,子欣每次看到可怜兮兮的小人独自望着窗外等妈妈就心疼。

    一面是年幼的孩子无人照看,一面是妈妈在这里时不时出现的矛盾。乔子欣总是左右摇摆,她不知道该怎么选,只能一段时间内只照顾一边,要么委屈妈妈来照顾孩子,要么委屈孩子让妈妈回家休息。

    但,其实,妈妈每次都待不长,一个月左右,妈妈就想走。一个星期前,妈妈说自己存在老家银行的一笔存款到期了,要回老家倒腾一下,不然这一段的利息就没了。子欣最近刚调整了岗位,新工作还没理出头绪,经常要加班。但她什么都没说,妈妈要走她从不拦着,她积极地给妈妈买好票,安排好后续的事。

    妈妈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子欣快步往地铁站方向走去,八点了,她得赶紧去上班。

    白芸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她放好行李,去接了一杯水,坐定下来,深深地舒了口气。

    每次,她在女儿乔子欣家待一个月就住不下去了。她不喜欢北京,人多车多楼多,去哪都很远。她更不喜欢和女儿女婿住在一个屋檐下,空间小不说,连自由都受限制,本来晚上她喜欢看电视,但年轻人不看电视,还要让小外孙女早点睡觉,所以客厅的电视就成了摆设。只有在孩子不在家的时候,她才能打开一会。他们的电视是网络电视,总是两个遥控按半天,她常常忘记找频道的顺序,麻烦死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贵,同样的东西到了这里就要翻几倍。她在这里从不逛商场,只去超市和菜市场,但即使这样,也觉得贵。女儿还算懂事,每个月都会给几千块钱生活费,不然用她这点退休金根本不够。

    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女婿郑益。当初,她就不同意女儿嫁给他,他们那穷家破户,完全和自己家不是一个层次。郑益的爸妈根本不配为人父母,孩子的事一样没管过,但人家命好,养个儿子零成本却高回报,儿子从上学到工作再到结婚生孩子,他们完全没操心,什么问题到时候自然就解决了。白芸真是想不通,这样无用的人为什么命运给他们这么好的安排,简直没天理。子欣生了孩子,他们也只是面上看了看,从坐月子到现在小米五六岁了,他们都没管过。郑益这孩子也是小富即安,完全胸无大志,虽然目前工资还算不低,但完全不想以后的事,回家就刷手机,不读书不学习不干活,简直是他爹妈的翻版,混吃等死,一点不讨人喜欢。我一个丈母娘,凭什么替他们姓郑的养孩子,他们倒是挺清闲,甩手掌柜,屁事不干,就有孙女喊“爷爷奶奶”,这无能的人心安理得地歇着,有能力的人活该干活吗?这家混蛋,不出钱还不力,乔子欣怎么就瞎了眼找了这样的人家。每天,她看到郑益就想到他和他们家没出息的爹妈,气就不打一处来。一个月,一个月是她的极限,再不走就要爆发了。

    但,她一走,孩子就得受罪。小米上晚接班,子欣紧紧张张地每天跟打仗一样,白芸想到这心里又一阵不忍。但,我也有事呀,我也不能总在这呀,我的银行存款到期了,我家里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是她乔子欣没眼光,找个这样的,只能自己受罪了,谁也不能管谁一辈子,我这当妈的够仁至义尽了。这样想着,白芸的不忍瞬间消失了,又变成了愤恨。

    晚上七点,子欣从幼儿园接了小米回到家,郑益已经在做饭了。丈母娘走了之后,郑益自觉调整了模式,从“躺平”变成了“干活”。

    子欣总说郑益不会表现,我妈在的时候你就不能干干活吗?郑益说,你妈在的时候,我干啥都是错,还不如不干,现在轮到我进厨房,我说了算,你别进来,等着吃饭。

    等饭菜上桌,子欣看到那两盘色香味一样都不占的菜,一点胃口都没有,她翻了两筷子,还是没忍住说道:“你这西红柿炒鸡蛋卖相太差了,鸡蛋都成碎末了,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从来不改!”郑益点点头没说什么。

    子欣又夹了一筷子炒青菜,咸得打死卖盐的,子欣火更大了,声音都高了几度说道:“这青菜放了多少盐呀?而且青菜不能炒时间长,你看看你把菜炒的都成烂泥了,还有什么吃头!”

    郑益忍不住了:“你就知道挑刺,下次你做!”

    “我做!我做!什么都是我做!你就不能提高一下吗?我也不是天生就会做饭呀!”

    “我就这水平,爱吃不吃!”

    子欣“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腾地站起来离开了餐桌,进了卧室。小米吓得不行,看着爸爸,不知道该怎么办。郑益收拾了一下情绪,哄着小米道:“来,吃吧,爸爸给你夹菜。”

    子欣坐在卧室里生闷气,听着客厅里父女两居然一唱一和地聊得挺高兴,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过了一会,郑益对小米说:“去叫妈妈来吃饭。”

    小米有些不情愿,慢腾腾地从椅子上下来,往卧室走,她靠在门边,怯怯地往里探了探头,用很轻的声音说:“妈妈,吃饭吧。”

    子欣的气还没消,大声嚷道:“我不吃!”她是要让郑益听见,可却吓坏了小米,孩子闻声飞快地跑了回来,好像身后有一个怪兽一般。

    郑益只好自己来叫,子欣干脆把门重重地关上,没等郑益走到卧室门口就吃了闭门羹。

    郑益止住了脚步。子欣听到门外小米跑过来的声音,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对爸爸说:“我害怕。”

    “我害怕”这三个字像魔法一样让子欣瞬间回到了30年前,那时她就是小米的年纪,爸妈一吵架,妈妈就回到房间躺着,爸爸让她去叫妈妈吃饭,她也如刚才的小米一样,怯怯地走向房间,她害怕,但又不敢不去。那条从餐厅到卧室几米的路变得漫长又崎岖。突然,她也一样听到了“啪”的一声,妈妈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就像一个轮回,一切都惊人得相似,她似乎就如妈妈附体了一般!不,她用力地摇摇头,她讨厌这种轮回。

    “不,我绝不是我妈,小米也不会成为我。”她在心里默念着,希望赶走这可怕的想法,似乎那是一个魔咒。

    突然,手机响起,是妈妈的视频来电。此时的状态这么差,子欣不想接,但还是对着梳妆台的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接了。

    “妈。”子欣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

    “子欣,今天晚上吃的什么?咦。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看,我刚走一周你就累够呛吧。”

    子欣还没来得及说话,妈妈接着说:“让郑益多干点,男人不用白不用,要不都是你受累。你看你爸,我一个月没回家,回来哪都脏兮兮,肯定我走了他就乐逍遥了,什么都不管!”

    “我爸够勤快了,我都没见过这么爱干活的人,您还不满意……”

    “快拉倒吧,我回来一个星期了都没收拾清,那灶台一层油,案板上也脏得不行,我刷了三遍才刷出来,窗台上厚厚的土………”

    子欣听得很烦,从小到大,她就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妈妈永远在抱怨爸爸,爸爸做什么都是错,买的菜不新鲜,做的饭不好吃,擦的地不干净……尤其是今天,她更没心情听妈妈唠叨。

    “妈,您有啥事吗?没事我去给小米洗澡了,她该上床睡觉了。”子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

    “行,挂了吧。”

    白芸挂了女儿的电话,想到女儿有些憔悴的样子不免心疼,她不在北京,肯定受累的还是子欣。白芸想了想自己手里的事,银行存款处理完了,她还要给小米做一床被子,孩子大了,原来的小被子马上不能用了,她买了新棉花和棉布面,几天就能做出来,她还要抽两天时间回老家看看老母亲,老母亲80多岁了,身体还行,生活都能自理,身边有小妹妹照应,但也要经常回去看看,做老大的总要尽职尽责。等这些事都处理完了,她就回北京,虽然不喜欢女婿,但女儿是自己的,她不心疼谁心疼呀。

    白芸正想着心事,老乔回来了。老乔高高瘦瘦,每晚一定出去遛弯,每天走五公里路,雷打不动,十分自律。

    白芸看了老乔一眼,没搭理他,打开电视,不停地换台。老乔坐下来,想一起看会儿电视,可白芸换台换得晃眼,一个固定的节目都看不成。

    “你能不能别乱换。”老乔说道。

    “没好看的,我得找到自己想看的呀。”白芸没好气地说。

    “那把遥控器给我,我找一个我想看的。”

    “凭什么?你怎么这么霸道,一辈子霸道,到现在看个电视都要给我抢遥控。”白芸嚷嚷起来。

    “你这是哪跟哪呀?我怎么就霸道了?我就是看个电视都不行!”老乔也杠上了。

    “你就这副德行!你和你们家都跟强盗一样,不讲理,什么都得听你们的,我连个看电视的资格都没有。我这辈子过得真是憋屈,你们一辈子欺负我,到老了还得看你们脸色。”

    “你这都什么胡说八道,看个电视都能扯个祖宗八辈!你看去吧,我不看了。”老乔气呼呼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啪”地关上门。

    白芸更气了,她最讨厌老乔动不动摔门子摔碗的架势,什么事都“乒乒乓乓”地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楼上楼下的邻居谁不知道他们两个经常吵架,和他过得真是丢死人了!

    白芸想到自己这一生都没体会到男人的温柔相待,自己的女儿也一样没有一个体贴温存的丈夫,顿时悲从心来,眼泪顺着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流了下来。

    八岁的白芸在烧火做饭,她不停地拉着风箱,希望快点把火烧旺,已经六点五十了,还有十分钟就该上早课了。好不容易,火烧起来,白芸瘦弱的胳膊端起一口大锅放在炉灶上,倒进一盆水,篦子上放上高粱面的馒头。

    “叮铃…….”学校的铃声已经响了,白芸看着锅里已经差不多,也顾不上烫,拿起一个馒头,抄起书包就往学校跑。边跑边喊着:“娘,我做好饭了,我去上学了。”白芸如果不做好饭,娘一定会骂她。即使上学迟到也必须把饭做好。

    因为娘生了二妹,没法同时照顾两个幼小的孩子,白芸不到一岁就被送到奶妈家养,一直等到两岁多才被接回来。白芸的记忆里没有童年,她从记事起就是帮着娘照顾弟妹、烧火做饭、刷锅洗碗、下地干活。她最喜欢的时光是去上学,只有上学的时候,她才不用干活,才能安静地学习,听老师讲有趣的知识,享受被老师表扬的快乐。她希望长大了当一个医生,穿着白大褂,治病救人,想想那样子神气极了。

    白芸二十岁时,爹去世了,她下面还有一大串没成年的弟妹要养,她不得不放弃考医学院的想法,上了中专卫校学了护理专业,能赶紧毕业挣钱养家。娘偏向两个弟弟,可两个弟弟不争气,读书不行,送去当兵,当兵也不正经干,不停地闯祸,白芸没完没了地给他们“擦屁股”。遇到这些麻烦事,娘是不管的,娘不仅没原则地护犊子,而且没底线地压榨大女儿。两个儿子复员以后的工作,都是大女婿给解决的,两个儿子结婚的钱,都是大女儿出的,等到了两个儿子的儿子上学,还是大女儿女婿帮忙……白芸恨铁不成钢,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娘不公平,可是恨完了,家里的事还是照样管,她就是要证明给娘家看,自己虽然不是男孩,但比男孩还能干,比男孩还顶用。

    这执念延伸到生了子欣之后。她从小不给子欣留长发,不让子欣穿裙子,把子欣当成男孩养。但白芸还是因为生了女孩在婆家抬不起头,时不时地被婆婆拿出来挑刺,她也因此和婆婆家关系不好。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自己生个儿子争这口气。

    当时计划生育抓得严,为了生二胎,她想尽办法,利用自己在医院工作的便利,给子欣伪造了残疾的证明,费劲心思弄到了一个指标,从此开始了生子之路。即使她和老乔常常吵架,过得并不好,和婆家矛盾重重,生了孩子也没人帮忙,可能自己工作也会受影响,但她还是坚持要生。从子欣三岁开始,努力了七年,中间流产过很多次,始终不放弃。最终,在子欣十岁的时候,白芸又一次因为流产做了刮宫手术,医生宣布她不能再生育了,绝望之下,她才停止了这条生子之路。

    从此,她把全部火力都用在了子欣的培养上。她要求子欣不仅不能讲究吃穿,永远青年头、裤装、一副假小子样,而且事事要争先,学习要第一,一路当班长,家务事样样会干,就连自行车坏了也会修,她憋着那股劲要证明给婆家看,我生闺一样优秀,绝不输给男孩。

    子欣也争气,虽然在妈妈的高压之下曾经一度抑郁,但高考上了名牌大学,工作留在北京进了有名的单位,让白芸在婆家扬眉吐气,在老乔面前更是腰杆硬硬的,在娘家也俨然成了教育专家,弟妹的子女总要请教她指点一下,大姐的地位更是不容置疑。

    白芸,一辈子都在争一口气,她要的是一个让自己说得起话、拿得出手的、闪亮亮的成果。不论是在娘家大包大揽还是全力以赴地培养子欣,她都要争口气。

    但她不知道,子欣一直都不快乐。

    子欣至今都记得小时候得的那场旷日持久、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疾病。说是心理疾病也是后来子欣读了心理学的书,自己的判断,并没有医生的诊断。当时,大家对心理疾病并没有太多认识,以子欣那样的年纪和认知,她没有任何求助途径,完全靠自己受着挨着挺了过来。

    7岁那年开始,子欣内心反复出现一些秽言秽语,很多时候辱骂的对象是父母,不仅有语言的侮辱,还有一些她羞于用语言表达的污秽画面,那些不堪的画面里受辱的依然是父母。她曾经试图向父母倾诉,但因为内心的想法太过污秽,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启齿去描述那个失控的世界,因为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们。她的外在表现是那么懂事乖巧,从不给父母生事,总是学习优秀,放学回家主动做家务,事事顺从父母,对父母充满敬畏,父母在子欣眼里就是勤劳善良、努力奋斗拼搏的完美父母,她怎么可以有如此肮脏不堪的想法?真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一面是不可遏制地强迫想象那些语言和画面,一面是深深的罪恶感,她觉得自己要被压死了!这种情况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年强过一年,直到10岁才逐渐消失。

    子欣成年之后终于明白,这一切都和妈妈执着地要生儿子有关。虽然在她三岁的时候,妈妈就一直在努力生儿子,但年纪尚小的子欣还不懂。到了七岁,她上了小学,开始懂事,在家里真切地感受到“要儿子”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每次去奶奶家,爷爷都没正眼瞧过她,爸妈对儿子的渴求如此强烈,尤其是妈妈总是说的那句话“我要生个儿子争口气”。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她的存在是父母的“缺憾”,他们需要用儿子来填充他们的人生,她是不配独享父母之爱的,原来身为女孩真的是如此糟糕的事情。她在内心深处开始自我攻击:我不配、我不好,我的性别是被唾弃的,我给妈妈带来不幸,我是邪恶的。但与此同时,她愤怒,她怨恨父母,他们对儿子的渴望让她变得微不足道,他们夺走了她想要独享的父母之爱,他们根本不在意她的需求,他们只想自己。

    在她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么多针对父母的污秽的语言和画面,是她潜意识里想要否定他们从而肯定自己,想要从不被接纳、不被认可的现状中拯救自己,想要告诉自己我的父母并不爱我,他们是应该被责难的。但以当时她的心智和胆量,她无法当面把这愤怒发泄出来,那是大逆不道,她只能用这种隐蔽的、自己潜意识里觉得最丑恶的方式去满足已经破碎的自我。她本想要挽救自己,但却被 “乖孩子”的道德枷锁挤压得更加惨烈。一面怨恨父母,一面谴责自己,她被撕裂着,啮噬着,在小小的身躯中绝望地呻吟着。

    直到10岁那年,当她知道妈妈不能再生小孩的时候,她终于释怀了,她不再担心那个假想敌的到来,不用焦虑以为要失去的父母之爱,她曾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笑出了声,那是这么多年压抑的释放,是一种全然的解脱。她幼小的心灵里,居然装下了这么硕大沉重的思绪,如今终于可以扔下轻装上阵了。她无比欢喜。

    但她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成了寄托妈妈所有希望的那个人,要背负更多的压力。

    在子欣上大学之前,她不知道人生的追求,没想过人生的意义,她没有自我,只有妈妈的意志,妈妈让她干嘛就干嘛,她就像一台机器在执行着妈妈的指令。只要妈妈高兴,她就努力地去做。她刻苦读书,不讲吃穿,永远一副假小子样子,她甚至不敢向妈妈要钱买雪糕吃。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考上好大学。高中三年,她压力巨大,甚至一度失眠,总是凌晨两三点就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她不舍得浪费时间,既然不能睡觉就起来看书,直到学累了困了再趴在桌上睡。

    幸好,她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幸好,她没有辜负妈妈的期待。不然,她不知道后面的人生会是怎样的。

    但上了大学的子欣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的学校是妈妈定的,她的专业是妈妈选的,她上大学的衣服是妈妈买的。她没有审美,不知道人还有美丑之分,她不会打扮,看到别的女生穿着花裙子觉得那是招摇过市,甚至当知道有人偷偷暗恋她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也有被男生喜欢的地方。一个处于蒙昧状态的子欣在丰富的大学生活中才发现了那个一直躲在妈妈影子背后的自己。

    “你怎么连3+5都不会!别的孩子都会两位数加法了!”子欣拿着一份口算册冲着小米吼叫,小米眼里含着泪水,充满委屈又不敢大声哭,她怕哭了会引得妈妈更加暴怒。

    郑益闻声赶紧从书房走出来,他抱起小米到另一个房间安抚。子欣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对自己刚才的行为充满愧疚。小米才6岁,还没上学,子欣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小米学习,为上小学做准备,但是小米似乎和自己很不一样,小米不爱学习,脑子也不灵光,子欣常常压不住火对小米吼。子欣知道这不公平,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节奏,她不希望小米活得像自己小时候一样,她希望小米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一生,但她却不自觉地在把自己的成长轨迹套在小米身上,她不断地给孩子加码,要求她像自己一样自律自觉,要求她像那些牛娃一样做超出自己年龄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失败极了,她不想成为这样的妈妈,却还是成为了这样的妈妈。那感觉就像她用尽全力想要逃离地球,却总是被地心引力拽回来。

    子欣听到小米和郑益在另一个房间的笑声,稍稍放心了一些。此时,放在茶几上的郑益的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亮了,子欣看到一条微信,“大哥,我害怕,求抱抱。”子欣脑子“轰”的一声,她想要打开手机再仔细看看,但手机屏幕有密码,她试了几个自己熟悉的数字都没打开。郑益的手机屏锁密码一向是孩子或子欣的生日,这次居然打不开了,他一定有秘密!

    这时,子欣听到郑益的脚步声,她赶紧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厨房。她看到郑益拿起手机进了书房,内心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这段婚姻的掌控者,只有她不要他的份,怎么会出现郑益先出轨?

    子欣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如此不修边幅,蓬乱的头发,暗黄的脸色,扁平的前胸,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突然变得不自信。她告诉自己,一条微信代表不了什么,没准是小姑娘口无遮拦开玩笑的,一定不要乱了阵脚,就是被出轨,也要维持自己该有的体面。

    子欣看到小米在玩玩具,她走过去温柔地说:“小米,刚才妈妈太凶了,妈妈向你道歉,和妈妈抱抱好不好?”子欣伸出双臂,小米有点胆怯地走过来和妈妈拥抱,她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真的不生气了,眼中充满迟疑。

    子欣拍了拍小米,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对小米说:“小米,今天我们不学习了,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好好玩了。”

    小米似乎在妈妈的微笑和话语中确定了妈妈是真的不生气了,而且今天不用再学习了,真是天大的好事,她开心地笑了。

    子欣对小米说:“小米,你想不想玩爸爸手机里的游戏?你去把爸爸的手机要过来,妈妈今天让你随便玩。”

    “真的吗?”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小米感到不真实。

    “当然,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去吧。”

    小米飞快地跑去书房,拿起爸爸的手机,兴奋地大叫着:“妈妈让我玩游戏了!”

    郑益看着小米如此开心也不阻拦,由她去了。小米居然熟练地输入了密码,打开了屏锁,溜溜地打开小游戏玩了起来。子欣想要问问小米密码是什么,小米完全沉浸在游戏中,根本没听见,子欣中间给小米吃水果,希望借此拿过手机,小米也不松手。

    晚上,子欣哄孩子睡觉时,问小米:“爸爸手机的密码是多少?”

    小米说:“123456,爸爸为了让我开得方便专门改成这个好记的了。”子欣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生日和小米的生日都不对。

    小米睡着后,子欣看到郑益依然在电脑前摆弄他的程序,手机就放在他的手边,她对郑益说:“你看看厕所的水龙头,总漏水。”

    郑益起身去了厕所,子欣拿起他的手机,迅速地解锁,翻看每一条可疑的微信,但是奇怪,她什么也没翻到,就连今天看到的那条也没找到。“他一定是删了。”子欣坚定地认为,如果没什么,为什么要删,一定是有问题才及时删除免得留下痕迹。

    郑益在厕所冲着子欣喊道:“水龙头没啥事呀,你说哪漏水?”

    子欣连忙扔下郑益的手机,胡乱地答应着:“刚才漏,现在怎么又不漏了,算了算了,明天看看再说吧。”

    子欣回到房间,心绪烦乱,这感觉糟糕极了,倒好像犯错的是她。她很想和郑益当面对质,她厌恶这种猜忌的感觉。但她动不了,像被卡住了一样只能坐在床上,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她茫然地盯着房间里一个黑暗的角落,突然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小女孩,那是十几岁的她。

    小子欣在哭泣,因为刚刚妈妈声泪俱下地给她“揭露”了爸爸的“罪恶”,妈妈怀疑爸爸和一个女同事有染,妈妈伤心极了,她边哭边说,妈妈希望子欣去惩罚爸爸,她把那个女人家里的座机电话告诉了子欣,她说:“你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们全家都知道了,她不会有好下场的,她会天打雷劈的!你再告诉你爸你知道他的烂事了,他最疼你了,他一定会觉得丢人丢大了。我会让他单位领导同事全知道这事,让他没脸见人。你一定要去打电话,你是妈妈的乖女儿,你肯定会帮妈妈报仇的,对不对?”

    小子欣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很久,她不知道该怎么选,一面是自己依赖的妈妈,一面是疼爱自己的爸爸,她该怎么办?但是,她不能背叛妈妈,爸爸如果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他就真的对不起妈妈,她不想去惩罚爸爸,但她可以去惩罚那个女人。

    那时,大家都没有手机,大街小巷都是公用电话亭。子欣找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公用电话亭,生怕被人发现。她拿起话筒又放下,最终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皱巴巴的小纸条上写的电话号码。电话通了,但没人接,那几声“嘀嘀”的等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子欣正想把话筒放下,突然有人接听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子欣猜大概是那女人的丈夫,男人问找谁,子欣磕磕绊绊地说出那女人的名字,男人说她没在家,子欣好像得到大赦,慌忙挂断了电话。

    卧室中的子欣看着那角落,小子欣消失了,那是十几岁时自己的亲身经历。妈妈因为此事,和爸爸闹了很长时间,后来等子欣上了大学,爸爸有一次突然提起这事,他对子欣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妈的事,你相信爸爸吗?”子欣点点头,她一直都相信爸爸,可她无法说服妈妈,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疚。

    在面对父母的关系时,她常常有这种无力感,好像爸妈吵架,她有责任承担,也许起因是为自己,也许自己应该劝和,总之,父母关系出现问题子欣就会怪自己。这种无力感也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她和郑益的关系中。二十年前,她不知道如何帮助父母解决问题,二十年后,她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自己可能要面对的问题。

    正在子欣茫然无措的时候,郑益走进房间,他把手机放在床头柜,准备睡觉。子欣告诉他好多次了,睡觉时手机不要放在床头,但他从来不听。此时,他的行为更增加了子欣的猜疑。

    子欣问:“你的手机密码改了?”

    “啊,小米开着方便,我就改成简单的了。”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郑益凑近了看着子欣道:“你看出来了?老婆你太厉害了!”

    子欣被郑益的反应搞糊涂了,这不像是一个心里有鬼的人会说出来的话。

    郑益不知道子欣内心的千回百转,说道:“我表妹,就是我舅家的孩子,被查出抑郁症,才25岁,有自杀倾向。她不敢告诉我舅和舅妈,我们几个表兄弟正在想办法联系医院、凑钱,老婆,看心理医生挺贵的,你同意咱们出点钱吗?”

    “同意。”子欣哽咽地说。郑益搂住她的肩膀,他以为子欣是在心疼表妹。

    白芸参加完同学聚会,心里五味杂陈。那些曾经上中专的时候,成绩不如自己好,人也没自己机灵的同学,因为后来到市里的大医院工作,退休之后的工资比自己高多了。她当初要不是因为老乔在郊区的化工厂当领导,自己在郊区的卫生所屈尊一辈子,现在肯定比那些同学强。嫁给老乔之后,好几次,市中心医院当主任的老师专门和她联系,说中心医院缺人,如果她想来就是一句话的事。那时,子欣还很小,娘家离得远,婆家不待见,老乔的工作又忙,家住郊区去市里上班当时还非常不方便,白芸思来想去,为了孩子为了家,最终还是没去。

    白芸本以为做出这样的牺牲,老乔会感激,但没成想,老乔并不以为意,只扔下一句:“女人家,就该以家庭和孩子为主,工作在哪不一样。”白芸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和老乔大吵了一架,从此这事成了一个心结。白芸时不时就会拿这事出来念叨,老乔一听就烦,甚至会说几句更伤人的话:“你以为你是谁,就是去了市医院,也不过是个护士,还能上天?”

    白芸的心像刀割一样疼,她做出的牺牲非但没有被认可反倒还成了老乔轻视自己的口实。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虽然她有老乔给买的大房子、有出息的子欣,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但还是不能抹去自己事业无成的遗憾。她一直坚信以自己的能力一定是一个出色的医护人员。但这遗憾没有机会弥补了,只有像祥林嫂一样一遍一遍地说给别人听。

    她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多,老乔出去喝酒了,白芸拿起电话给子欣打了视频。

    “姥姥。”小米接的电话,子欣正在收拾厨房。

    “小米呀,吃饭了吗?妈妈呢?”

    “妈妈在厨房收拾。”

    “你爸爸呢?”

    “爸爸今天加班了,还没回来。”

    子欣已经收拾完了,走过来拿起手机,对妈妈说:“妈,这几天有点忙没给你打电话,今天正说要打呢。”

    “没事,我知道你忙,你自己带孩子能不忙吗?郑益又加班了?”

    “嗯,他这几天项目上线,回来挺晚的。”

    白芸立刻想到了自己的经历,赶紧敲打子欣:“欣欣,男人要事业,女人也不能落后,你的工作也很重要,也得上心呀。”

    子欣听着没头脑的话莫名其妙,问道:“妈,你今天有啥事吗?”

    “我没啥事,我今天去参加同学聚会了,老中专的同学,老姐妹聚了聚。”

    “那不挺好,你和那些阿姨多联系,人家要是有啥活动你也参加。”

    “我倒是想参加,我总是去北京给你带孩子,我怎么参加?人家叫我几次我都去不了。”

    子欣听着刺耳,又不能抱怨,说道:“以后尽量让你少来,我自己带也行,就是时间紧张点。”

    “行什么行,你看看,郑益一加班就成了一个人带孩子了,又上班又管孩子,不累死了!”

    子欣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腰,心里一阵酸楚,但嘴上还是尽量说得轻松:“就这两天,下周就好了,郑益加班也不是常态。”

    “可千万别学我,为了家为了孩子,自己没好好发展,你以为你牺牲了人家就领情啊,我告诉你,男人忘性大得很!你看看你爸,我为了他为了你们做出多大牺牲,他说过我一个好没有。”

    “我说你好行了吧,你是伟大的母亲,没有你哪有我呀!”子欣有些烦躁地说。

    “行了吧,我就知道我做了这么多,你们也不买我的好,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要对你负责,有时我觉得自己真贱!”

    子欣觉得妈妈今天的话总是带刺,她不想闹不愉快,希望快点结束这对话,说道:“妈,你怎么这么说呢,我和爸都知道你为我们付出很多,但大家是一家人不是,都在为彼此付出呀。我后面要给小米洗澡,让她睡了我还要加个班,我不和你聊了哈!明天有空再给你打电话。”

    白芸挂了电话,气更不顺了,本来想在女儿这找点安慰,结果子欣这么敷衍,她真是白养了这个白眼狼!

    子欣挂了妈妈的电话,走到窗边喘了口气,她从小到大听了太多“要不是因为你和你爸,我早就……”她小时候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成了妈妈的累赘,所以加倍努力,懂事、乖巧、学习好,只有这样才能回报妈妈。

    但现在,每当听到妈妈这样说,她就内心烦躁,她已经感到了妈妈的道德绑架,她不想背负妈妈的人生,她自己的人生应该自己负责,总是拿她的付出作为家庭关系的筹码让人对她感恩戴德,子欣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不喜欢这种有条件的付出,就像在说“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一定要回报我。”虽然,她一定会回报妈妈,孝顺妈妈,但这不需要妈妈总是说在嘴上,这种被强迫的感觉非常糟糕。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要赶紧给小米洗澡,让她上床睡觉,她还有个报告要赶。

    “小米,咱们去洗澡了,该睡觉了。”

    小米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玩具,就像没听见一样。子欣走进卫生间,开始放水,准备小米的浴袍,走进卧室铺床,当这些都准备好后,小米依然一动不动地继续玩着玩具,子欣有些火了,说道:“小米,快点,该洗澡了!”

    小米听出了妈妈的语气不太对了,只好悻悻地站起来,但是手上还是拿着玩具继续玩,慢吞吞地走走停停,已经快九点了,子欣急了,夺过小米的玩具扔在沙发上,厉声道:“你就不能让妈妈省点心,为了你我一天到晚都要累死了!你什么孩子呀,也不体谅一下妈妈!”

    子欣说完抬起头,正好看到门厅镜子里自己的影子,那分明就是妈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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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母爱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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